距离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杨玉兰心想,不管经济多么的紧张,一定得给金枝缝一床新里、新面的新棉花被褥。她要在家立一个规矩,儿女们不管谁上了高中,她都要给缝一床新被褥,更何况金枝考上了县重点高中。
晚上,她借着那十五瓦灯泡发出的文弱光亮,从箱底拿出这几年积攒下来的二百多元钱,仔细盘算着金枝和三个弟弟一开学就需要的花销。金枝上高中后,每学期的学费得二元六角,书本费得五元,再加上灶费,得十元钱。每个礼拜回家,来回车费六角钱,一学期下来也得七、八元。大儿子兰盾已经是初二的学生,二儿子兰柱也是五年级的学生了,三儿子兰栋也马上就要上一年级了,这四个孩子一个学期下来也得二、三十元。
前几年,由于原来的几个老队长大力搞生产被相继免职,新上任的几个愣头青,除了迎合上级搞运动外,根本不懂得土地的经营,生产队的劳动日由原来壹元钱降到了六角六,再加上谢有福年纪也一天天大了,不能再挣全劳的十分工,每天吭吭呛呛地干一天活,最多也只能挣七分工。老队长时,养一头猪还能挣些工分,现在也不行了。所以,对杨玉兰来说,已经几年没有分到红了,日子是越来越不好过,攒不了几个钱。好在自由市场经济逐步开放,生产队分的辣子、大蒜等东西拿到市场去卖,不会再怕有人来没收了。杨玉兰在家里养了四头猪,五十多只来航蛋鸡,还在学校门口摆了个瓜子摊。
那个时候,农村人养猪还是老办法,玉米、麸皮加玉米秸秆粉或草粉,一头猪要育肥,得一年多时间。当猪养肥后,她和金枝、兰盾用架子车将猪拉到双山寺收购站或小村镇去卖。小村镇虽然比双山寺收购站路程远一点,但这几年兴起私人屠宰后,为了与国营生猪收购站竞争,私人给的价钱高,而且只要猪健康,不会按膘情分级付款,肥瘦都一个价。因此,本地的人们就是多跑点路,也要把猪拉到小村镇去卖。猪被卖后,她用收入的钱再到长宁街买4头猪娃养起来,这样来回倒腾,细算起来,一头猪也不过能挣个一百多元,因为猪用的饲料都是自家产的,所以,对杨玉兰来说,养猪只是把零钱变成了整钱。
她养的来航蛋鸡产蛋后,她就将鸡蛋盛在笼子里,让金枝和兰盾提到武功飞机场去卖。那时候,也没有什么鸡饲料,就是猪吃什么,鸡吃什么。本来来航鸡按标准可产二百八十枚蛋,但在粗放的饲养条件下,一个产蛋年也就产蛋一百多枚。当时鸡蛋价特别便宜,一元钱能买十几个,个把月积攒一笼子鸡蛋也买不了多少钱,再加上生产队时不时就有鸡蛋任务,一年下来也没有多少收入。
再说她的瓜子摊,每逢农闲时节,她就去学校门前摆摊,二两瓜子用旧报纸包起来,只收学生一角钱,她又要给孩子做饭,又要去摆摊,她只好在学生放学前将饭做好,然后急匆匆地去摆摊。农村的孩子大多身上都无有零钱,她也是能赚几个是几个,反正是本村本乡的,一不要摊位费,二不收什么管理费、税收等,拾到篮子都是菜。
第二天,她就把几年来生产队分的生棉花取了八斤,让兰盾送到附近村子的弹花柜去弹,自己到双山寺商店买了花被面,再把自己织的白土家布两丈多,用嘴喷水后,叫来了村中与她关系较好的几个妇女,用棒槌在槌布石上砸了半天,晾晒后分为四等分,才缝在一起做被里。到了晚上,一床暖和的新被子就缝好了。
被子缝好后,杨玉兰又翻了翻金枝的衣服,发现女儿所穿的衣服没有一件不补补丁的。虽说当年和周建朝定亲时,男方给了一身灯芯绒,给金枝做了一身新衣服,可几年过去了,金枝由十岁长成了十五岁的大姑娘,以前的衣服早就穿不成了,可不能让孩子在学校像个叫花子,被人瞧不起。好强的她决定明天再给金枝做一身新衣服。
第二天,金枝的媒人六老汉来了,他用嘴角咬着旱烟锅,胳肢窝夹着个纸包包,边走边乐呵呵地喊着:“老七家,好事情,看我给你送什么来了。”
“六爷,今天有啥好事情,看把你乐的,快进屋坐。”
说着,杨玉兰就把六老汉让进了屋子,六老汉在凳子上坐下后,她就端来了大茶壶和青花碗,倒了一碗茶递给了六老汉。
“老七家,你看你金枝婆家多仁义,听说金枝考上了重点高中,就差我给娃送来了做新衣的新布料。”
“六爷,怎能还要人家的东西,这不和规矩,咱贴里的东西人家不是都给完了,这又算什么?”
“老七家,你这就见外了,人家啥都不算。金枝考上县重点高中后,周志宏非常高兴,说一定要鼓励鼓励金枝,这块布料不过是人家对娃上新学校的一点心意。”
“这么说了,六爷,我就收下了。那你坐下,我给你做饭去。”
“放心收下,收下。” 六老汉边说边起身往出走,杨玉兰挡也挡不住。这也是这里的规矩,一般媒人传话的时候,只在男方吃饭,那可是摊煎饼,炒鸡蛋,农村最高的招待了。但轻易都不在女方吃饭。
六老汉走后,杨玉兰打开了那纸包,里边果然抱着当年 时兴的花花布,给金枝做件上衣正好。她拿着那块花布,心里不由的一阵欢喜,她高兴她总算给女儿找了个好婆家。对门的贺二姨,还有她的几个妯娌们闻讯后都跑来看,大家你一句我一句,都夸金枝找了个好婆家。喜子娘也来了,她用手摸了摸那块花花布,一句都未吭,脸上明显露出了嫉妒的神情。
时间很快到了九月一日,各个学校都要在这一天开学了。清早起来,杨玉兰就把先天晚上给金枝烙的玉米面锅盔馍切成块装在布兜兜里,为金枝准备了一个星期的干粮。她又拿了两条面袋子,从盛面和糁子的瓦瓮中分别装了二十斤麦面和玉米糁子,作为金枝在学校上灶的主要伙食。那时候,凡是建制为高中的,学校都设有学生灶,一般都是早晚为玉米糁稀饭,中午为混面片。因灶内地方有限,每个学生每月只允许交给灶上二十斤麦面、二十斤玉米糁子,然后学生灶管理人员按照麦面、玉米糁子的上交数量发给对等的饭票。用饭票上灶买饭,一碗混面片二两贰分至肆分钱,一碗玉米糁稀饭二两贰分钱,每个馒头二两贰分钱。由于灶上的馒头为纯麦面,大多数来自农村的学生家里比较穷,麦面比较缺,都从家里背馍。
到了下午两点钟,所有考上县重点高中的六名学生都集中在了杨玉兰的家门口。由于孩子们既要带被褥,又要带上灶用的麦面和糁子,除了周大柱外,其余学生的父亲都来送孩子了。虽说大家都是同学,但父母们大多都是不相识的。在六名学生中,翠翠和金枝一样,是家里的老大,但她的父亲谢育春最年轻,最多四十出头。因当年参加过三线建设,思想比村中其他男的要开明些,愿意供养女孩子读书,在村中同龄的十几个女孩子中,除了金枝外,能在学校读书的就算翠翠了。吃完午饭后,谢育春一直就站在两家门前的路中间,只要有学生和家长来,他就赶快将行李接住,并掏出香烟发给学生的家长。周晓明是家中的老二,他是金枝班的班长,是六名学生中最出类拔萃的,中考成绩在全班第一,他的父亲周起大约五十多岁,但他们的生产队是南村六队,在全大队是最烂、最穷的生产小队。他们父子俩都穿着黑色的粗布长袖衫,上身和下身衣服都有不少补丁,简直可以用衣衫褴褛来形容。看看别人包裹里的被褥,大多都是新的,周晓明却是拆洗过的旧被褥。周晓明一点也看不出来有什么不高兴之处,到底是当过班长的人,帮助大家把行李进行再次的打包和归类。周西会是家中的独子,他的父亲周锁年龄和谢有福差不多。周锁家过去是贫雇农,解放后成家时,已经三十多岁了,早年生了几个女儿,快五十岁了才有了周西会,可谓老年得子,一直视若宝贝。在父母和几个姐姐的宠爱下,周西会体弱多病,面黄肌瘦,那个身子骨看起来都没有金枝和翠翠结实。周大柱的父亲周庄娃是个残疾,早年很难娶到媳妇,幸亏有人贩子来到村中,父母用多年积攒下来的钱给他买来个四川媳妇。周大柱的母亲虽说是四川人,身材瘦小,但年轻,被买来时也只有十五岁,周大柱却没有遗传四川人的性状特点,长得高大结实,他一个人左肩扛着装有麦面和糁子的塑料袋,右肩背着包着被褥的大包裹,一点都不显得吃力,从人前走过时真有点呼呼生风的感觉。
所有的人都集聚齐了,谢有福从前屋的搭衣绳上拽下自己的一丈多长的布腰带,将上身衣服整了整,就将腰带紧紧地缠在腰间,以便使自己蹒跚的腰身直起来。他又从炕沿上取来了扎腿带,将自己的脚腕部扎起来,这样可使自己走起路来不至于拖拖拉拉。想到要送女儿去上学,他觉得自己一下子又年轻了许多,浑身上下也来了精神。大家都准备上路了,他用右肩背着女儿的新被褥,用右手提着麦面和糁子袋,金枝生怕累着父亲,忙跑过来帮父亲抬着。大家都背起行李,走向西坡,往锣鼓村火车站的方向赶。杨玉兰和贺二姨目送着大家,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西坡的玉米林中。
过了不到半个小时,谢有福一行人来到了锣鼓村火车站。这时的锣鼓村火车站,除了铁路由原来的单行道变成双行道外,一切还保持着原样,只是那站长室、候车室等建筑,在岁月风霜的洗涤下,显得陈旧和苍老,周围的松柏、杨柳、国槐等树木变得高大而枝繁叶茂,使车站上的一切有形建筑都笼罩在绿荫树下。
秋天的阳光虽然还有点烫人,但在树荫下还是比较凉爽的。距离西宁-西安的442次列车到站还有一段时间,大家都把行李放在候车室外边的一颗柳树下,分别坐在自己的行李和面袋子上,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火车费,统一交给了老班长周晓明,周晓明拿着大家那一把揍起来的毛毛、分分钱,兴高采烈地向候车室跑去。
对周晓明来说,虽然随大人出去卖过辣子和大蒜,曾经坐过几次火车,但从来没有买过火车票,每次都是在上车时找人多的地方,趁列车员不注意挤上火车,然后在火车上到处乱钻想办法逃票,下了车后再直接从火车底下钻过去,朝检票口相反的方向逃离,跳过一道道铁轨,翻过一堵堵墙,每逃一次票,他都要心惊肉跳好半天。今天,他能拿着车票正大光明地上火车,他当然高兴了。从锣鼓村火车站到县城,车票只有三角钱,可他的母亲为了筹备他和父亲两个人的车票钱,足足借了半个堡子。因为要筹备学费和饭票钱,母亲已经借了不少家了,再向人借,实在有点不容易。看到母亲辛辛苦苦借来的六角钱,他分外地感激,暗下决心要好好学习,将来出人头地,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
金枝和翠翠还是头一次坐火车,两个人非常兴奋,别提有多高兴了,不顾一路的劳累和天气的炎热,手拉着手在车站周围游转。她们二人的穿着要被那几个男生好多了,因为她们都小小地订了娃娃亲,男方隔三岔五地总能给几个礼钱。翠翠和金枝一样,也是在十岁左右定了亲,婆家是邻村邻县的陈家嘴村,据说男方的父亲是大队的干部,家里很富有,那男孩也在他们县上的高中上学,学得还不错,因翠翠长得较心疼,男方也很在意这门亲事,所以也经常送这送那的。作为她们的母亲杨玉兰和贺二姨,为了不受男方母亲的闲话,每次拿到女儿婆家送来的钱,都要一起去商店给金枝和翠翠买衣服,而且她们两人总都是买的同样的布料子和花色。因此,金枝和翠翠穿着一样的白底红菊花布衫子,深蓝色的卡机布裤子,如果从背面看,别人还以为她两是一对双胞胎呢。
“嘀铃铃——”火车站站长室的预备铃了,火车马上就要进站了,所有的旅客拿上行李都站在站台安全线以内,周晓明将票一一发给大家,很自信地与大家站在一起。金枝和翠翠的兴奋劲好像更浓了,两个人紧紧地牵着手,直直地站着,满脸挂着笑容,只等火车的到来。
呜呜——,哐哐——,火车停站了,谢有福背着行李,牵着金枝,谢育春也同样牵着翠翠,他们生怕自己的女儿出个什么岔岔,一个跟着一个地上了火车。
呜呜——,火车又是一阵长鸣,随着哐哐声音的逐渐加快,很快地开动了,满载着金枝、翠翠、周晓明、周西会、周大柱五个家庭的希望,向东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