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地是“哲学的”
有人说,墓地是人类死亡哲学的形象解读。过去不太理解这句话,一是长期受唯物论思想的教育,对生死哲学的认知太浅,现在,我赞同这句话了。
什么是哲学?哲学一词,现代西方的学者大多解释是,哲学是一种系统思考真理、存在、实在、因果律及自由等诸概念的学问。中国学者的解释是,哲学是世界观的理论形式,是关于自然界,社会和人类思维及其发展的最一般规律的学问,简言之,哲学是关于世界观的学问。
每一个人都在一定的世界观指导下生活,我们的任何言行包括对死亡的态度在内都受一定的哲学思想的支配,不管我们是否清楚自己的世界观属于哪一种的哲学类种,但它都时刻支配着我们全部的思想和行为, 这是一种客观存在。
世界观的基础是“世界”。对“世界”的概念的界定是世界观的前提认知。
迄今为止,西方哲学家们对“世界”的概念大概有两种不同认知。
在以康德为主要代表的“世界”概念中,世界是“整体世界”的。存在两种认知的对象:一种是人们能够通过自己的感官经验到的、有限的、受条件制约的“现象”;另一种是超感觉经验的、无限的、无条件的“自在之物”。“自在之物”包括作为主观上的最高统一体的“灵魂”、作为客观上的最高统一体的“世界”或“宇宙”、作为主客观上的最高统一体的“上帝”或“道”。
从“整体世界”概念看墓地, 墓地不仅是人类物质生命的归宿地,还应当是人类之“灵魂”在“世界” 或“宇宙”和“上帝”或“道”的环境中存在状态的起始地。比喻地说,墓地就是人类孕育新生命形态的“子宫”,因此,墓地的功能无疑是“整体世界”的。
在这种世界观范导下,人们在墓地中展开的种种精神性活动便成为向更高级生命存在领域进行追求的一种积极努力。虽然人类生命在进入墓地之后的信息至今尚无法运用实在性、实体性、因果性和必然性去确认,但是,未被认知并不代表不可能被认知,虽然对于置身于“世界”之内的人类存在永远不可能被认知的对象。
对持“整体世界”观的人们而言,墓地是现实与超验并存的, 它的高级的功能更着重于开启人类生命在“整体世界”之中无限运动的状态。
另一种是以海德格尔为代表的“世界”概念--“周围世界”。这种概念所指称的世界,是指作为“人之存在”的“此在”在日常生存活动中与之来往的“周围世界”,也包括在日常生存活动中形成并发展起来的以感觉经验为媒介的精神的世界,但是康德“世界”概念中的“自在之物”则被排斥在外了。
从“周围世界”观来看墓地,人死如灯灭,死者生前与社会建构的一切关系都将因为其本体的消亡而不再存在,墓地只是一个活人处置与之有某种社会关系的人之遗体残骸的地方。墓地中的遗体或许是一种血缘关系的历史传承之证明,或许是作为一种历史发展的实物证明而与“周围世界”构成某种社会意义上的关系。
墓地之于广大“此在”的人生有“已属”的特殊价值么?
在1961年的一次演讲中,海德格尔被问到人们如何重归真实的时候,(20150622)他很简洁而风趣地回答说,我们只需要在墓地里多呆会儿。意思很明白,墓地对于活着的人们的心灵拯救的意义特殊价值就在于它能让我们接纳人生的虚无和存在的短暂,抛弃“自我中心”,克服“被抛弃感”。
墓地能够拯救我们:死亡是必然的、已属的,而“向死而生”是通向真正的生活的唯一之路。在路上,我们不能忘记活在“此在”之中;不能忘记与“周围世界”的万物相互关联;不要忘记活着就要争取自由,为自己而活;更不能把他人活着的生命当作某种物品。海德格尔从现实中反省着墓地的积极作用。
但是,海德格尔上述的精神价值,对于己躺在墓地中的“人”而言,只是被当作一种“证据”而对其本身并无意义。
(特别声明:我至今尚无证据证明海德格尔是不承认“整体世界”的。)
很明显,在以上两种“世界”的概念中,“周围世界”只是“整体世界”的一个组成部分,这两个“世界”永远不可能完全重叠。当然对人来说,实存的世界乃生存所压的“周围世界”,因为它是能够运用实在性、实体性、因果性和必然性去确认的世界。所以,海德格尔才说:“我们通过对周围世界内最切近地照面的存在者作存在论的阐明这一过程去寻找周围世界之为世界。”
以上对“世界”概念的理解无疑都是西方哲学的,西方哲学是从西方宗教中演化出来的,在西方浓厚的宗教氛围之中,人之下葬与结婚都是具有相同价值和宗教意义的人生大事。这种在“整体世界”观中建构的信仰文化中体现在婚礼的仪式上,也自然体现在墓地之中。
在以基督教文化为主流信仰的西方,墓地主要是“整体世界”的,首先是哲学的、宗教的,神性的,然后才是现实遗体安埋功能的。我真想知道哈佛大学课程设置中的“公墓”学科与我国民政校开设的关于公墓的有关课程内容首先在世界观的认知上的区别。
汉民族讲究生死并重,对“世界”概念的传统认知是“整体世界”的,但是,明显的区别是对“超越界”里的那个至高的最终的“上帝”的界定,我粗暴地简称为“汉传康德式”。
这种区别的要点在于,在康德的“整体世界”的概念里那一种作为主客观上的最高统一体的“上帝”在汉民族传统的世界里是由“人”来担任的。这个“人”就是汉民族的祖宗、先贤“超凡入圣”之后,再“由圣入神”来实现的。汉民族的盘古、女娲、伏羲、玉清元始天尊、如来佛祖之属,无一不是历史确有其人其事,然后“超凡入圣”、“由圣入神”而成为汉民族传统“整体世界”的概念里那一种作为主客观上的最高统一体存在的。了解这一点才有可能从更深入的意义上认知汉民族的死亡哲学和墓地文化。我们现代的公共墓地肯定不是“整体世界”的,无论是“康德式”还是“汉传康德式”。
汉民族现行的主流世界观大体上有海德格尔的部份内容,更多的是直接的无神论,而民间的世界观还是“汉传康德式”。 了解这一个基本的思想状态,就等于有了一把打开认知现代中国公墓业大门的钥匙。也同时找到了公共墓地与非火化区百姓自建墓地在世界观上的差异,才有可能理解现代墓地的重重冲突,进而更进一步了解现代汉民族的死亡哲学和墓地文化的现状与得失。
世界的概念决定了世界观,世界观决定了生死观、生死观决定了对死亡的处置方式,处置方式决定了操作系统,操作系统决定了实物形态。所以,墓地首先是哲学的。失去了哲学,墓地不存在任何存在的价值和意义。我认为。
六年前,我接待过一位姓甘的老先生,他患有严重哮喘病,六十多岁,是个退休的公务员,他为自己选墓、监督造墓的全过程。我俩坐在他选的那块地边聊人生。他说,预感自己大限将至,不想无常至时让后人按他们的意见去处置自己,于是自己来做这件事。我问他相信灵魂么?他说,过去信无神论,现在是愿意相信的。于是,我们又讨论灵魂与墓地的关系,成果是他的这款墓地中有了灵魂自由进出墓地寿宫的特殊设计。我还告诉他,汉民族有“寿山添寿”的文化观念,祝愿他因此而添寿。这几年没有见过他了,但这块墓地并无己使用的记录。看来,甘老先生因后顾无忧而在享前瞻之幸运。
六年前,我在园区亲见一位高龄老先生在仨子女的搀扶下来选看“万古佳乡”的事。参观才刚开始不久,这老先生站在一块地前就不走了,说就这里好。儿女问他为什么?他说他走到这里时身心都突感一种从未有的清凉。没有争议、没有讨价还价、老人用自己的存款买下了这块地,时至今日,这块地也没有己使用的登记。
这些事,我的记述中基本没有虚构的成分,也没有必要。“灵魂永在”、“天人感应”,在墓地的生活中是常态的观念。
这里有一种普遍现象:在墓地里也注重观念形态的主要是男性,女性一般的状态是“随夫即成”。这是否是女性在社会压抑下的一种习惯性自然延伸的现象,我还真没仔细想过。当子女们作为主导来处理善后时,“父母合葬”是普遍规律。当然也有父母亲其中一位尚健在的时候,在决定墓体为单双穴的时候,健在方明确表示坚决反对合葬的,不想再给这个“讨厌的老家伙”或“麻烦的女人”在另一个世界继续保持婚姻关系的特例。我的一般的处理方式为,劝说子女尊从健在者的意见,旷达仁爱的子女也就真的会同意。也有孝顺的子女会当时同意,事后又私下专门来墓地修改墓体为双穴的,说到时就由不得谁同不同意了。应对这种特殊事件,我的处理原则是谁出资就听谁的,不做任何的道德评判。
而当双方有分歧且都愿意出资的时候,我会坚持收长者的出资,理由有二:安葬自己的婚姻对象是一种社会责任,健在者理应担当起这个首先是思想和行为上的责任;而在承担了责任的同时,健在者有权对本己自由的未来生活表达一种向往。这是对个体生命权的一种尊重。我们有义务为最后一次体现“我的生命我作主”健在者提供必要的思想协助,这是我的工作自觉。
无论是将今生的婚姻进行到底并持续到来世,还是将今生的婚姻以一方的死亡为自然的解除,以“死不同穴”来表达今生的婚姻的评价和对未来自由生活的向往,从世界观上看,都是建立在 “汉传康德式”的生命认知基础上的。
在这种工作中常遇到的问题是顾客问我,你家长辈和自己的墓地准备好了么?这是个十分为难的问题,我只能回答为正在准备中。事实上是根本没有准备,真的也无法去准备。有句话叫“无知者无畏”,二十年来,我真的有畏。
因为如果“墓地是无神论的”,那么,它就是个临时堆放人类死亡残骸的垃圾场,没有什么可准备的。中国公墓业土地性质混乱,从业宗旨五花八门,有家私人投资的大公墓,经营了近二十年,聚集了一大笔财富,但就是不肯把园区做得文化点。其主任说,本来这个项目就是做来耍的。入葬人数上万了,一句“做来耍的”就直白了他的从业动机,就真的不信因果报应么?
其实提前准备公墓,在今天的商业背景之下,多是墓地开发商的诱饵,说不定这公墓哪天就因土地不合法出事了,或者又卖给哪家企业做上市的填充物了。平民百姓根本无法知道自己卖的墓地的土地权属早已是某银行还是股市上的了,这其中的诸多陷阱只有极少数人知。
美国投资人对中国人把自己祖宗坟地拿去上市是很惊讶的:通向上帝的东西一定很值钱,所以他们风投;通向上帝的东西都能交易,还有什么不可以交易?所以他们又不理解。
其实这里的把戏很简单:就是聪明的中国人把“无神论的墓地”当着的“康德式的整体世界”的“超越界”之神圣之物卖给了美国股民。你听说过么?
如果“墓地是海德格尔的”,那么墓地只是“此在”者与墓地使用者之间的一种关系的证明,与死亡并无什么直接关系,也无须特别准备。
如果“墓地是汉传康德式”,那么,我置疑现在公墓里通行的任何方式都是不利于灵魂永生或轮回再来。我是个坚定的有神论者,我一直在寻找我认为有利于这种观念的更合理的实物形态,毕竟使用者将是我自己。我得真正说服自己:只有“这种方式或形态”,能够让“乘愿再来”在理论上成为一种“可能”。
我现在个人存在的基本意义之一就在寻找这种“可能”。在这个过程中,个人一切旧有的知识或观念与现实强烈冲突着,这让我不时在焦虑之中。这些知识或观念有时成为思考的障碍,终于在一个梦的启示下,我找到了让遗体残骸长久安宁的材料和方法,只待运用的时机了。
我不知我所说的“时机”会不会真的到来,因为一般的投资人是为资本运作而来,他们看重的是这个行业的三大特点:低投入而高回报、垄断竞争而零税收、稳定的现金流。至于产品是否是哲学的,还是哪门哲学的,这并不是他们首要关注的,他们也不会把死亡与自己联结在一起。
我的“时机”的到来,即是新文化背景下,中国内地的“墓地康德式”的“时机”的到来。我的“时机”的消失, 也即是国内墓地在“整体世界观体系中的信仰”价值层面上的消失。
不是自大,也没有任何可以自大的,这只是我在“周围世界中”看清了的一种事实。
2014年5月19日,我曾经给某新陵园提供过两副山门对联:
其一
来时当明我之今日他往日,日惜一日。
归去应知他之今日我来日,日慎一日。
其二
进得门来,须信生生相续之道,
出得门去,应懂当下永恒之理。
这代表了当时的我对公墓一点哲学式思考,也算是婆心苦口了。
当然,“哲学”是个“共名”,甚至可以说,有多少哲学家就会有多少不同的哲学定义和思想流派。我这里的哲学大抵可以理解为墓地之于人生的意义的一种理性认知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