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卧在民歌的长青树下


 

 醉卧在民歌的长青树下 

 张宣强 

    身边有几册油印的《紫阳民歌》,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和我的同仁们搜集整理的,读过已不知多少次了。每读一次都会有新的感受,因之对民歌的爱是愈发深沉了。———或许会被人讥为不长进吧,当今世界,异花迷眼,竟去喜欢那土里巴几的民歌,“下里巴人”得可以啊!但,对我来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就是一个“下里巴人”,就是喜欢这个,我的许多文学艺术作品是得益于这个“下里巴人”的。
    “民歌之乡”的紫阳县要将民歌作为旅游产品开发利用,办班培训民歌人才,邀我讲讲民歌,于是又将《紫阳民歌》从头到尾细阅了一次,真觉有许多话要说。关于民歌的话题我以前说过一些(七、八十年代),大多是按照规定的“姿式”说的,不少属拾人牙慧。这次我想以自己喜欢的随意的“姿式”说自己的话,尽力去逼近民歌最本质的东西。
    今将讲稿作以整理,这一整理便不再是讲稿而成了文章,许多地方是借民歌的话题而言及其他,且多是“感觉”,摒弃了理性。感觉于艺术是十分要紧的。我们先来感觉一下民歌吧。
民歌是一棵长青树
    祖爷唱过民歌。爷爷唱过民歌。爸爸唱过民歌。祖爷早已作古,爷爷已经仙逝,爸爸也已不在了。但民歌仍然活着。它古而不腐,老而不衰,十分健朗,在今天仍鲜活出无穷魅力。民歌是一棵千年古树,发达的根系深植人民群众的土壤之中,它因此万古长青,永葆蓬勃青春。
    这棵长青树给了我们无量恩惠。它的年轮是一部中华民族的文明史,人类的劳动、生活;人们的感情、观念;一个地域的自然、地理;一个民族的风俗、人情,皆反映在深深的年轮(思想内容)之中,给了我们深邃而艺术的认识。它的树冠(艺术形式)撑开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甚而更为广阔的绿荫,让我们祖祖辈辈享受着美的愉悦。它的花朵(艺术性或乐句乐段)被蜜蜂一样勤劳的作曲家采撷,酿造出千千万万新歌,繁荣了艺苑,美化香甜了今天的生活。它的枝叶间演奏的旋律,让百鸟一样的歌唱家成为歌王、歌后、歌星……哦,民歌,这棵长青树啊,我向你深深叩拜!
    这棵长青树的每一片叶子都各具秉性,或通俗质朴,或优雅大方,或幽默诙谐,或风流浪漫,或粗犷豪放,或蕴婉含蓄,或龙呤虎啸,或虫鸣鸟语……它是一棵七彩树,赤橙黄绿青蓝紫,美不胜收!
    今天的舞台、荧屏、田间地头、广场村野,都有民歌在展露万种风情。对于民歌的演唱,我是既欣赏那种素面朝天的原生状态,也欣赏那种经过现代包装的时尚风度。民歌是美女,无论怎样打扮都不为过分,不打扮也同样光彩照人。但我更欣赏真山真水间脚带泥土的山民不带任何功利色彩的自在放歌,这样的演唱更加突现民歌的品格神韵。那里是民歌的家园,每座山头,每条小溪,每块石头,每棵小草,每片庄稼直至牛羊鸡犬鱼虫鸟兽以及缕缕春风,炎炎夏阳,丝丝秋雨,皑皑冬雪,都与民歌息息相关。家园里的自由是一种绝美境界。
    我们的先人是伟大的,留给后人的武器装备遗产不是金银财宝(金山银山也有用尽的时候),也不是五谷陈粮(对于粮食后人可以向土地索取),而民歌这样一棵千年长青的树。这一笔文化艺术遗产比金银财富更为宝贵,更为神圣,也神秘。它反映历史,又超越历史;它滋养后人,丰富后人;它是民族的,又是世界的;它是昨天的,又是今天的,还是明天的;它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让子子孙孙受用无穷……
    梦想我是这棵树上的一片叶子,梦中我幸福无比。幽默民歌,民歌多幽默。幽默是美丽的。美丽的东西人人喜爱,我爱读民歌。
山歌调子吼一声,
顺风传到北京城,
皇上听到离了位,
娘娘听到动了心。
唱歌的不是凡间人。
    是唱歌人的一种自诩,他能让皇上和皇后娘娘听到他的歌唱并为之动心,是为黑色幽默吧。我想象唱歌人是站在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怀着一种放达无羁的自由心态而引吭高歌的。
    宽松的环境和自由的心态是产生幽默的要素之一。
恋姐不到不回程,
我到宋朝去搬兵,
一来就搬杨宗保,
二来就搬穆桂英,
来跟姐儿定输赢。
    虽然是一位失恋者的无奈的歌唱,他无奈,但不失落,不自卑,不自弃,幽上一默一笑了之,有一种大气和超逸精神。这种气度和心态是幽默所必须的。这是一种风度 ——— 幽默是最为潇洒的风度。
想姐想得没奈何,
脸上长起疙瘩砣,
神仙下凡医不好,
只望乖姐摸一摸,
十个疙瘩好九个。
    “疙瘩砣”青春痘也。一位青年男子对恋人的思恋之情可见一斑,或说渴求异性温存“怀春”的情态可见一斑。读此歌,我每每会默然作笑。
那种纯娱乐的民歌有着更为直接的幽默,如紫阳民歌中的《颠倒歌》、《扯白歌》、    《盘歌》即是。“腊月开桃花,六月下大雪,公鸡下了蛋,媳妇当了爷。”“河边杨柳叶儿青,河中鲤鱼要成亲,打屁虫儿来放炮,亮火虫儿来点灯。”这种幽默,源于民间,传承于民间,是最为通俗的幽默。
    幽默是一种人生态度,只有真正的乐观主义者才会有真幽默。幽默又是一种人生境界,那种鸡肠小肚、蝇营狗苟、空虚卑下的人与幽默无缘。
众所周知,民歌的创作者是人民大众,是最底层的普通劳动者,他们没读过多少书,甚至根本就不识字,但他们会幽默。可见幽默并非文人雅士的专利。窃以为,普通劳动者的幽默比起文人雅士的幽默有着更温馨、更活泼、更感性、更人情味儿的元素。众多的民歌给了我这种认识。
    其实,对于幽默的感觉常常是只可心会而难以言说的,我在此饶舌,也许是自讨没趣,就算是幽上一默吧。
自在民歌
    今人欲望太多:钱财、官位、名利、学历什么的,一切都不想丢弃,恨不能一双手按住十条鱼。今人顾忌也多:上司的脸色、流行的时尚、言高语低以及是非毁誉等等,什么都想照应得周密圆满,连打个喷嚏也怕不合时宜。于是便叫累连天,没了自在的心态,自在的生态。
    我却在民歌中发现了种种大自在。
山歌子来几个头,
阎王见我就忧愁,
孔夫子见我就下马,
皇帝见我就点头。
    一种自我精神张扬。死神、圣人、权贵,哪有我唱歌人的从容潇洒!从容潇洒无疑是一种自在。生命是一个“自由王国”,创造民歌的劳动人民透悟了这一“王国”的本质,便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便有了豪放的自我精神。这一精神是创造的源泉。劳动人民创造了世界。
没得歌唱唱消停,
没得锣打打铜盆,
没得扇子扇草帽,
没得裤子拴围裙。
    如果我们了解这首歌的演唱情形便可感悟出一种自在的情态:那是双方对歌时,某一方对答不出“没得歌唱”了而自我解嘲的歌唱。输赢就算不得什么,重要的是我“歌唱”了。从其内容本身,同样可以看见一种大自在生活态度或生命形态。什么都没有也算不得什么,“条条道路通罗马”、“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眼下先随遇而安快活一把。随遇而安并非消极,实在为豁达大度。
民歌中的这种自在比比皆是。
    除过这种思想感情方面的大自在,更多的是民歌自身“行为”的大自在。它泼辣,大胆,无所顾忌,想唱什么便唱什么,想怎样唱便怎样唱。天文地理、社会人情、神仙皇帝、传说典故、平凡劳动、日常生活、花草树木、鱼虫鸟兽……没有什么不可唱的,就连通常应该避讳的“性”也可以入歌。陕北的“酸曲儿”,紫阳的“姐儿歌”,大抵就是这类大胆表露“偷情”和“性”的民歌。“给二两银子你住下,黑天黑地你又要去哪搭?白生生的大腿红丢丢的×,这么好的东西还留不住你!”“席子上面姐贪花,一身白肉当细茶”。当然,这是由于民歌大多产生于野天野地,唱歌人有一种自由自在的环境。还有就是“观念”问题。
    我们都追求生命的高质量,但不少人仅是一门心思去获取物质方面的丰裕和满足,精神质量的高下却懒得去管,甚而丢弃了,有了种种不自在的实属自讨。我以为,大自在是来自灵魂和精神充满乐趣与激情的内在的丰裕和生命品格。
清凉民歌
    暑天读民歌,是一件十分清凉的事。民歌里有绿荫送爽,有清风扑面,大凡名利场上的燥热,日常生活的烦忧,皆可为之消解。换言之“心静自然凉”,民歌可让人从躁动中静下心来。
我们且清凉一下吧。
姐家门前一树桑,
桑树下面开染坊。
染绸子,染缎子,
给郎染把花扇子。
    清爽极了!谢谢这位多情又解事的女子,你的花扇子扇出的清风,掠过芳草地,带着质朴自然的清新气息扑我面我心。———多么可爱的童稚般质朴纯真的感情!我们欣赏这种纯真,可惜今天已经不再,或说已十分稀薄,只可在孩童那儿见到了。我真是希望人与人之间———不单是情人之间———都有这样的“花扇子”纯真的抚慰。
姐家门前一树梨,
看到看到白了皮,
伸手上前摘一个,
姐在房中笑嘻嘻,
热人吃不得冷东西!
    鲜活!我仿佛看见那树梨了,看见位笑嘻嘻的姐了,而且吃到那个梨了,我心中有清甜的凉爽。除却形象的鲜活。两种鲜活融为一体,便是绿荫,是春风,可让戈壁沙漠一般空旷躁热的心田长出绿洲。这里的“热人吃不得冷东西”,并非那姐舍不得她的梨,亦非吃了冷梨会生病,而是那姐要你别“冷”了她,是她的调皮。热恋中的人的感情就是如此敏感而真切。
    民歌给我们的就是这种心灵的清爽、润贴。
    如上是两首情歌,更有众多的“生活歌”、“劳动歌”、“故事歌”,都有着让人清凉的功效。“公鸡两只脚,红冠绿脑壳,清早就叫起,叫到太阳落———喔喔喔。”“高梁七片叶,高粱树上结,高粱煮好酒,好酒待好客”,等等,你自己去领味其清凉吧。我要说的是:民歌中处处有清凉。这是因为我们是站在今天去顾眄前人,跟回首自己的童年一样,怎么会没有清凉之风从头抚过!
妙喻如舟载歌行
    民歌在文学上的魅力,很大程度在于比喻的妙用。
    我们知道,诗有六义,其三曰比。比喻的运用在于托物以附意。民歌作为最通俗的诗,深得这一要义,常有妙喻在字里行间摇曳,若“万绿丛中一点红”,给人以阅读的快感。
有一首民歌这样描述船工的生活:
上船象儿子,过岩象猴子,
行船象花子,上街象公子。
船工的行船、拉纤、上街等各种情状,全以比喻出之,贴切而生动,让人一目了然。
郎是蜜蜂飞上天,
姐变蜘蛛网屋檐,
蜜蜂落在蜘蛛网,
郎要起翅姐要缠。
    郎和姐分别以蜜蜂蜘蛛赋形造象,关于“爱情”不着一字,看似不道,实道其要,将男女爱情写得如此难解难分。如此功效,全仗了比喻之妙。若无这个比喻,我们如何去述说这般爱情!
三月麦子四月黄,
我问乖姐想郎不想郎?
丝瓜开花常思想,
豌豆开花要成双。
    乖姐关于想郎不想郎的回答,以比喻道出,虽未明说,却明明白白,来得风趣,含蓄,让人回味绵长。
山歌多来山歌多,
山歌子就有牛毛多,
唱了三天零三夜,
还没唱完个牛耳朵。

一斗芝麻撒满山,
我的山歌有万千,
南京唱到北京转,
回来还能唱几年。
    山歌之多,若以庸常语言道之,必是“多得数不清”这类大白话,既平淡乏味,对其“多”又只会是一个模糊印象。这里以比喻道出,简洁、明快、灵动、形象,将其“多”强调得有声有色,实在有味得很。
比喻有如盐之于饮,给菜肴以美味;桥之于路,给行走以畅达。时下的诗文,却难见有好比喻,或根本不知有比喻这回事,读来寡味或云山雾罩,实在应该学一学民歌的这一经验。
    民歌好读好懂,有的可让人过目不忘,民歌多彩多姿,美得能让人爱不释手,其表现手法和奥秘多在比喻的妙用。比喻之于民歌,有如舟船之于江河,可以载物托情,直抵读者心灵。
    读山歌的姿式:嗑瓜子
    最近,我要消闲一下,便读《紫阳民歌》,读的是“山歌”部分。
对于山歌演唱的情形我是知道一些的:山民在野地,头顶蓝天白云,脚踏大山黄土,身伴树木庄稼,跟鸟儿在蓝天、鱼儿在江河、小兽在森林一样,舒坦自如得很,或许也寂寞孤单得很。两种情形,都会引发他顽皮的天性。他要顽皮一下了,便肆意地叫喊。山民是山地的“玩主”,他知道该怎样叫喊,叫喊些什么。这便是山民的歌唱,便是山歌的产生。山歌的产生和演唱是同步的。
    我以为,山民的歌唱是歌唱行为最为本质的歌唱,是天籁。
我读这些山歌,感觉是在嗑瓜子———正中我意,我就是为着消闲———丢弃请客吃饭的故作姿态,只有平民式的不拘,将瓜子丢进嘴里,嗑出一声脆响,吐掉壳儿,咀嚼仁儿,一种香味浸润了口舌乃至整个身心。这个过程是有许多顽皮的。嗑瓜子是一种顽皮的享受,或说是享受顽皮。
    我以嗑瓜子的姿式读山歌,也是顽皮,却也“嗑”出了山歌的真味,获得了美的愉悦。那完全是一种率真天性的自然释放。你如果会演唱它的曲调,便可获得双重愉悦了。那是一种汪洋恣肆的天籁之音,是虎啸山谷,鹰鸣长空。山歌的大部分,根本就不见我们惯常所要求的“思想”和“意义”。一切都来得简单,有的甚至简单到只有几句号子,有的仅是几句“口水话”而已。我却觉出这种无“思想”就是思想,无“意义”就是意义。唱歌的先民是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了。
    最重要的最简单,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说过这个道理,且列举谢灵运的千古绝唱“池塘生春草”不过是在叙“眼前景”。山歌是以“无字歌”叙“心中景”。
对于简单的东西,用不着故作姿态,它需要的是不带任何条条框框的不拘,说白了,就是“玩儿”。我想,以嗑瓜子的姿式读山歌是颇为适当的,这跟吃瓜子只能用手往嘴里送而不必用筷子一样。
    只是不可少了“心中的诗意”()。心中无诗意,读什么都“白”了。
    (
注:语出宗白华《我和诗》一文,文中说:“我们心中不可没有诗意,诗境,但却不必定要做诗。”)
了解了,就会喜欢
    民歌之美,在于通俗。我们的文化似有朝着通俗方向发展的趋势。为了通俗,上个世纪曾有过一场新文化运动的革命。
但民间文化始终是通俗的。
    今天有不少小青年不大喜欢通俗,只为他们要扮酷、显靓、赶时髦,好象通俗不酷不靓不时髦似的。因为不喜欢通俗,也便不喜欢民歌。说出个中道理是:不了解民歌。
这话道出了实情。我要说的是,对于民歌,你可以不喜欢,但不可以不了解。特别是对于“民歌之乡”的紫阳县的子民来说,若不了解民歌,虽不敢说你是不肖子孙,却敢说你会遭遇不少尴尬。轻易的拒斥是愚蠢的,了解才是客观和公正的态度。这一点对任何事物都适用。
    民歌作为传统文化,历经数千年口耳相传,于今并未消逝,肯定是有其唯美的魅力的。你不了解它,便不会知道它魅力之所在,自然少了热情,更说不上喜欢。了解的办法其实也简单:多接触。打个通俗的比方吧:一位热心朋友为你介绍了某个对象,她缺少让你一见倾心的外貌,服饰也不够鲜亮,甚至有几分“老土”,你若衣貌取人隔帘看花便说“拜拜”,遗憾便是你的了。如果通过多次接触,你会发现好的美质,她的气质风韵、心态行为、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原是那么的可人!任何人都有她美的一面,只不过有的写在脸上,有的藏在质里。民歌的情形属后者。民歌是不施粉黛、素面朝天的女子,她不以貌惑人,只希望你的了解。你就去了解吧,了解了,就会喜欢,这样的感情会天长地久。
    了解了民歌,并且喜欢上了民歌,你会悟出一个道理:通俗的就是民族的,民族的就是世界的。既然这样,民歌也便是酷的靓的时髦的了。

   (作者单位:紫阳县文化馆;潘世东转载于安康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