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末人物刘表及其呼鹰台
(作者 魏平柱)
东汉末年,刘表治襄阳的时候,曾经建造了一座高台,名为“呼鹰台”。后人因刘表字景升,又称此台为“景升台”。清代诗人王士正写过一首《呼鹰台》的诗:“汉江东去有高台,烟树苍苍望楚开。走马铜疑坊北路;少年齐唱野鹰来。”吟诵的就是这座高台。由于年代久远,呼鹰台也湮灭无闻了。它的故址在什么地方,也多有歧义。新编《辞源》说:“在襄阳县。”这未免太笼统。1936年中华书局版《辞海》说:“在湖北省枣阳县东。”这又于理不合,距荆州治所襄阳太远,刘表不可能“常所止憩”。“枣阳”当为“襄阳:’之误。呼鹰台的准确位置,当以地方志记载为准。乾隆二十五年(1760)《襄阳府志·襄郡汉水经流考》说:“东津渡又名东津湾……。有洲曰鱼梁洲,又名鱼浦潭,其地为白沙曲,名曰南白沙,以别于东也。……南有景升台,汉刘表所筑,表好鹰鸣,尝登台歌《野鹰来曲》。”同治十三年(1887)《襄阳县志》说:“呼鹰台在县东二十里。”还引《水经·沔水注》曰:“水南有层台,号曰景升台。盖刘表治襄阳之所筑也。言表盛游于此,常所止憩。表性好鹰,尝登此台歌《野鹰来曲》,其声似孟达《上堵吟》矣。”比析上述,呼鹰台故址很可能就在鱼梁洲附近的汉水南岸。刘表为什么要筑这高台呢?前引史料所谓“表好鹰鸣”、“表性好鹰”,单从个人性情好恶来解释,恐有些牵强。固然当时许多士人,都有怪诞之举,但只要深究一下是不难发现这怪诞背后的深义的。《世说新语》载,王仲宣好驴鸣,他死后魏文帝曹丕临其坟墓,“顾语同游曰:‘王好驴鸣,可各作一声以送之。”’于是在场官员皆作驴鸣。这在不知底细的今人看来,确实不可理喻,如果我们仅仅拘于个人性情爱好来解释,确实得不到令人满意的答案。其实,人的性情,人的喜怒哀乐都要受人的思想的制约。我们何不问一问,王仲宣为什么好驴鸣?而且曹丕作为一个帝王也不怕“掉底子”而要在送葬时大学驴n11呢?只要我们摆脱了“蠢驴”观念的束缚,考杏一下驴文化,便会发现驴也有其十分风光的历史。唐徐坚《初学记》引《符子》曰:“有驴仙者,享五百岁,负乘而缀,历无定主,大驿于天下。”又引《汉书·五行志》曰:“灵帝于西园驾四白驴,躬自操辔,公卿相放,价与马齐。”除此之外,《史记》称驴为“匈奴奇畜”。还有个叫藏道颜的写了一篇《吊驴文》,其中有言曰:“体质强直,禀性沉雅,聪敏宽详,高歌远畅,真驴氏之名驹也。”这些也许就是王仲宣“好驴鸣”的真实原因!那“历无定主”,也与其身世相仿,先事刘表、刘琮,后劝琮降曹,改换门庭,把自己比做驴以安慰变节的心灵,更何况驴还有那么多高贵的品质!
刘表的好鹰鸣正与王仲宣的好驴鸣一样,是有其思想根源的。鹰是一种食肉猛禽,人们常称之为“雄鹰”,并以之比喻那些有理想、有抱负的杰出人才。刘表作为汉末荆州牧主,“地方数千里,带甲十余万,”有志图王,以鹰自喻或盼望鹰似才士来归,都是合情合理的。以鹰喻政,史籍也有记载。如《左传》:“子产始知然明问为政。”对曰:“视民如子,见不仁者诛之。如鹰鹩之逐鸟雀也。,’刘表或于此有戚戚焉。另据《初学记》引《孔氏传》曰:“楚文王好田,天下快狗名鹰毕聚焉。有人献一鹰曰: ‘非王鹰之俦。’俄而云际有一物,凝翔飘摇,鲜白而不辨其形。鹰于是竦翮而升。矗若飞电。须臾,羽堕如雪,血泅如雨。良久,有一大鸟堕地而死,度其两翅,广数十里,喙边有黄,众莫能知。有博物君子曰:‘此大鹏雏也,始飞焉,故为鹰所制。’乃厚赏献者。”鹰有如此奇异神功,谁不喜好!而刘表不也正想搏击长空,饮马黄河,窥视中原吗?
《襄阳府志》和《水经·沔水注》都说,刘表尝登台歌《野鹰来曲》。其内容是怎样的,不得而知。从曲名看,当属乐府歌曲。值得注意的是,刘表歌唱的是野鹰,而不是家鹰。曹孟德的“月明星稀,鸟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尚且可以目为招览贤才,那刘表呼唤野鹰归来,更可视做对贤才的渴盼。
野鹰与家鹰是不同的,隋炀帝有一首《咏鹰》诗,是写冢乔猎鹰的:“迁朔欲之衡,忽投尉罗里。既已羁华绊,仍持献君子。青骨固绝俦,素羽诚难拟。深日表兹称,阔臆斯为美。惊兽不及,猜禽无暇起。虽蒙鞲上荣,无复凌云志。”诗的结尾两句表明了它与野鹰的区别。野鹰有凌云壮志,这也许正是刘表歌《野鹰来曲》的思想基础吧?
刘表的《野鹰来曲》没有留存下来,我们无法一睹风米。末代的苏东坡游襄阳,有感而作《野鹰来》诗一首,其词曰:
野鹰来,万山下,荒山无食鹰苦饥。飞来为尔系彩丝。
北原有兔老且白,年年养子秋食菽,我欲击之不可得。
年深兔老鹰力弱。
野鹰来,城东有台高崔嵬,台中公子着皮袖。
东望万里心悠哉。鹰何在,嗟尔公子归无劳,
使鹰可呼亦几曹,天阴月黑狐夜嗥。
这首诗没有其弟苏辙《野鹰来》写得好,苏辙的诗是这样写的:
野鹰来,雄雉走。
苍茫荒榛下,毡毽大如斗,鹰来萧萧风雨寒,壮士台中一挥肘。
台高百尺临平川,山中放火秋草乾。
雉肥兔饱走不去,野鹰飞下风萧然。
嵯峨呼鹰台,人去台已圯,高台不可见,况复呼鹰子。
长歌野鹰来,当年落谁耳。父生已不武,子立又不强。
北兵果南下,扰扰如驱羊。鹰来野雉何暇走,束缚笼中安得翔。
可怜野雉亦有爪,两手摔鹰犹可伤。
这首诗总结了历史的教训,刘表虽然招缆了许多雄鹰似的贤才,但最终却败在那些似“野雉”的投降派手里。
至于刘表《野鹰来曲》的基调和旋律,《水经注》说:“其声韵似孟达《上堵吟》。”而《上堵吟》的声韵如何呢?老版本《辞源》解释说:“昔孟达守新城,登白马山而叹曰:‘刘封、申耽,据金城千里而更失之乎?’为《上堵吟》,音韵哀切,有侧人心。”而新版《辞源》却删去了最后“音韵哀切,有侧人心”八字,不知为何。而这正是我们了解《野鹰来曲》情调的关键。“音韵哀切,有侧人心”,是建安悲歌的一个特点。建安文人的思想意识,从主导方面看是进取、乐观的,但也存在人生无常、悲观伤感的消极方面。人生短促、壮志难酬,发而为歌,必然哀切而悲凉。《上堵吟》如此,《野鹰来曲》如此,即使是曹操的《短歌行》,何尝不是?
苏东坡不仅写了《野鹰来》诗,而且还写了一首《上堵吟》。
其诗曰:
台上有客吟秋风,悲声萧散飘入宫。台边游女来窃听,欲学声同意不同。
君悲竟何事?千里金城两稚子。白马为塞风为关,山川无人空且闲。
我悲亦何苦,江水冬更深。鳊鱼冷难捕,悠悠江上听歌人。不知我意徒悲辛。
从这首诗中,或许能帮助我们进一步对《野鹰来曲》的理解。
清代诗人王士正写《呼鹰台》诗时,尚可于铜鞔坊北听到“少年齐唱野鹰来”。如果这不是艺术的虚构,此曲应当能够从民间挖掘出来。但愿致力于这方面的专家,能为此作出贡献。我们目前虽无法欣赏这支曲的整个旋律,但我们却对它有最强音符的感受。在荆楚大地,无论在什么样的集体劳动场合,只要是那需要叫劲、掀高潮的时候,人们便会发出“呃一嚯、嚯、嚯、嚯……”的雄鹰呜叫声。这或许就是刘表治荆州、好鹰鸣,给我们留下的一笔可贵遗产吧?
( 原载 1999年10月 中国人事出版社出版《临汉文史考析》;潘世东转载于魏平柱网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