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的知识分子面对国家危亡的局势,所承担的不仅是救国救民的使命,还有自己如何安身立命的难题。我的预设立场是:凡是与人有关的一切,都无法避开文化的走向,亦即在文化的三层次中,如何分辨本末轻重,找到立基点与平衡点。换言之,为了维持中国人继续存在于天地之间,首先须在器物层次追求船坚炮利;此计未能奏效,则须转而在制度层次寻求变法维新;但是此计依然失策,剩下一途只有在理念层次想办法了。
中西文化交流若是未达理念层次,就无法激发出心智的火花。问题是:这种交流难道也是单向的,也是像器物与制度一般,是由中国向西方学习模仿?情况显然并非如此。连制度都不能搬来就用,更何况是理念?而此一责任在西方为较轻,因为基督宗教做为西方文化的理念,一方面是与时俱进,另一方面是位居强势;而在中国则为较重,就是:即使中国有数千年文化,现在也须努力重新加以诠释以便再生其活力,亦即使它重新做为新时代的器物与制度之理念基础。
这么艰巨的任务,自然会折磨好几代的学者,也需要我们以非凡的勇气迎向此一挑战。如果依个人所贡献的心力而言,我的研究心得是倾向于乐观的,亦即:儒家思想与基督信仰之间,并无必然的矛盾存在。说得更清楚一些,儒家的孔子与孟子,各有他们个人的宗教信仰,而他们的学说也显示了无可置疑的宗教情操。但是,由于他们是哲学家的身分,所以从不刻意宣扬特定的宗教。另一项理由则是:宗教信仰涉及个人内心最珍惜也最隐密的部分,所以不能以泛泛之言来讲述。
譬如,《论语》上写着:「子之所慎:齐、战、疾。」意思是,孔子以谨慎态度面对的是:斋戒、战争、疾病。试问:斋戒排在第一位,这代表了什么?斋戒是为了祭祀,而孔子对祭祀的态度呢?《论语》上又记载:「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与祭如不祭。』」此段话前一句是描写孔子「祭祀祖先时,有如祖先临在;祭祀神明时,有如神明临在。」然后,孔子表明自己的态度是:「我不赞同那些祭祀时有如不在祭祀的人。」若是不信鬼神,孔子又何必如此虔诚?他从不怀疑鬼神的存在。
不过,孔子真正信仰的是「天」。当他受人误解而需要发誓时,他诉求的是天;当他发现弟子言行不合规矩,而想警惕他们时,他说「吾谁欺?欺天乎?」当他的最佳弟子不幸过世时,他说「天丧予!」当他拒绝别人劝说加入政治帮派时,他郑重地说:「获罪于天,无所祷也。」谁要是得罪了天,就没有任何地方可以献上祷告了。依此观之,我们肯定「天」是孔子所信仰的超越界,实在是毫无疑义的事。因此,我们可说孔子不是宗教家,但是却不能说他没有个人所珍爱的宗教信仰。焦点转向孟子,我们也不难在其着作中,找到类似的观念,只是限于篇幅,此处不赘。
然后,做为哲学家的孔孟,所肯定的人性并非一般所谓的「本善」,而是「向善」。向善是指:只要真诚,即可察觉内在的力量在要求自己行善;若不行善,则心不安不忍。由此择善固执,再朝着至善的目标前进,就是人生的光明大道。所谓至善,即是与天合德,而天正是孔孟所信仰的「超越界」。此一理解,不仅可在古代经典中找到根据,也客观地撑开了一个天人关系的架构。以此为基础,要信仰任何正派的普世宗教,正是顺理成章之事。
除非我们忽视清末民初知识分子的理念困境,否则就须一方面设法了解西方文化理念中的基督信仰在说些什么,同时更要深入认识自己传统文化理念中的儒家思想的真正意义。这两者的会通交流,对于大而言之的世界文化的未来,也将产生重大的影响。
走出理念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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