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的藤


  (刊发于《出版人》杂志,“士子悲歌录”专栏文章)

  一、

  书屋前有棵歪歪扭扭的青藤,悄无声息,枯荣无定,姿态一直怪狂。这间书屋的主人,是明代的绍兴人徐渭。

  徐渭的母亲是他父亲第二个妻子苗氏的陪嫁丫头。子由母卑,徐渭的家庭地位自然也很低。在他父亲过世后,情形更加恶化。母亲象奴婢一样为这个家庭劳作,还要遭人白眼和凌辱。徐渭的状况稍微好点,因为苗夫人没有生育,就把他当自己儿子一样地抚养。对于养母苗氏,徐渭内心是相当复杂的,那是他在这个家里唯一的靠山,对她只能百依百顺,不敢有半句怨言。这样的屈辱,一点点化作怨怒,层层地积压心头。

  可能是因为家境的进一步的贫困,在徐渭十岁的那年,苗氏将他的生母卖给别人。在礼法社会,苗氏赶走徐渭的生母是天经地义的。这对徐渭是一个巨大的伤害,他从小就意识到,在人的世界里,生命是注定有尊卑贵贱之分的,人与人之间是注定不能平等的。徐渭到死都不肯原谅苗氏,他的性情也因此变得乖张,总觉得所有的人都要加害于他,处处设防,对谁都没有信任感。敏感、猜忌和偏执的性格贯穿了徐渭的一生。

  十六岁那年,徐渭在自家书房的南窗下曾亲手种下一棵青藤,从此天天与青藤相伴,青藤攀爬在他青春的枝干上,让他活出异样的神采。他将自己的书屋命名为“青藤书屋”。他的诗歌早年模仿杜甫,后来越来越趋向诡奇多变、峻厉强横的风格。诗中可以看到激烈、奔放、怪异的味道,甚至有点使人不寒而栗的感觉。

  尽管学识渊博,才华横溢,徐文生终究是一个蔑视法则的人,他评价自己“性且懒且直”,“不为礼束,不为儒缚”。由于自负自傲,讨厌八股,在科举考试中始终写不出规行矩步、合乎应试要求的文章,屡考屡挫。从他十七岁参加“童子试”科考不中开始,一直考到四十一岁,前后共计参加了七次科考,只有两次进入复试,但均以败北告终。惟一的一次例外,二十岁那年应乡试未中时,他愤而向县里的主考官致书请求重试,才得以录为县学生员,勉强获得秀才的身份。

  二、

  浙江总督胡宗宪的出现,在徐渭的生命里有着特殊意义。胡宗宪手下正好缺少写文章的高手,听说到徐渭先生甚是了得,便诚聘他来自己幕府里担任书记。胡宗宪是一个投笔从戎,能打仗、善权谋的将军,更是位挥霍无度、善恶兼备的政客。他竭力讨好严嵩那样的朝中权臣,成为严嵩势力圈里的关键人物。正是这位一度大权在握、威震东南的朝廷重臣给了徐渭施展才能的一席之地。在徐渭科场失利、婚姻失败、家园失落、人生处于最困顿的时候,负责浙江一带抗倭战事的胡宗宪将他召进了幕府,奉为上宾,宠礼有加,不仅不计较他各种任性无礼的举动,而且对他言听计从。

  胡宗宪位高权重,整个幕府上下显得十分威严,而胡总督又对其下属管束得极为严厉。那些将吏们参见他时都要跪着讲话,匍匐前行,不敢抬头。但是徐渭却经常身穿麻布长衫,头戴黑头巾,昂首阔步地出入总督府,并毫无顾忌地与胡宗宪纵论天下大事。有时候幕府里有急件需要徐渭操刀办理,却又上下找不着他,便派人上街到各处寻觅,结果见徐渭正在酒肆里同几名当地的年青人酣酒狂饮,已经喝得老高了,哪还能办什么事。徐渭的这种风格,反而使胡宗宪大为欣赏,感觉这才是名人高士应该表现出的举止,以“名士当如斯”一笑了之。

  有着满腹才略、侠义肝胆的徐文长,也确实出过一些打击倭寇的好主意,可见他并非纸上谈兵的书生。他虽然身无一职,却几次换上短衣,冒险随军队来到前线,观察形势,然后记录下战事的经过,分析成败的原因,向有关官员提出破敌的方略。这些文章大多写得比较切实,不同于一般的书生议论。徐渭还多次写诗投赠给吴成器、俞大猷、戚继光等,对他们英勇杀敌的所为表达由衷的赞佩。有一次萧山大捷,胡宗宪令取倭寇贼心下酒,又对着二十多颗匪首的头颅每个面前喝一大杯,左右人等皆惊恐失色,唯徐渭笑谈自若,把酒助兴。

  有一天,碰巧胡总督的手下先后捉住了一雄一雌的两只白鹿,可把胡宗宪给乐坏了,他决定趁机将这非同寻常的吉祥物献给明世宗嘉庆帝以邀宠,并请徐渭附写《献白鹿表》一并呈皇上。但是胡总督鉴赏能力不高,担心徐渭的文章不够锦上添花,便又找人写了几篇同样的文章,一起送到京城,并修书给好友董份学士,请他们从中挑选出最优秀的表文来,结果徐渭之作得到了一致公认。后来果然龙颜大悦,给胡宗宪赏赐丰厚。胡总督当然更加对徐渭另眼相待,徐渭也更加狂放不羁。  

  徐文长原本就痛恨严嵩,他最亲近的友人沈炼就因参劾严嵩而遭到杀害。但为稻粱而谋,徐文长又不得不代胡宗宪写了大量吹捧严嵩的马屁文字,这真是中国文人最彻底的悲剧。给人当幕僚的滋味不好受,为奸恶之臣歌功颂德的滋味更不好受,他活得好分裂,在自由人格和谄媚逢迎之间欲哭无泪,分明就是只可怜虫,文人的风流和自尊全都荡然无存。他实在不甘心长期充当一名刀笔小吏,在《锦衣篇答赠钱君德夫》一诗中吐露心声:“帏中幕下岂所志,有托而逃世莫知”。但是,胡宗宪毕竟对他有知遇之恩,让他的世俗人生里度过了最为华彩的岁月。

  明嘉靖四十一年,严嵩被削职为民,其子严世蕃因贪赃枉法遭收监、抄家、后被诛。胡宗宪也以严嵩死党遭被捕入狱。此间的徐渭经受着各种巨大的压力。胡宗宪寄给严嵩父子的许多肉麻吹捧的信件,大多出自他之手。自胡宗宪倒台后,其幕府随之解散,徐渭从此失去了靠山和经济来源,还要面对周围人们的白眼、嘲讽,以及对他操刀捉笔为胡宗宪谄媚严嵩父子的猜疑和议论。

  胡宗宪幕府的人士先后被收监治罪。徐渭自觉罪孽深重,惶惶不可终日,在恐惧于自己大祸随时将临、性命朝不保夕的重压下彻底崩溃了。他想用自杀来结束自己的生命,不用别人动手,免得遭受许多意想不到的屈辱。于是他写好了《自撰墓志铭》,算是对自己身后的交待。他的精神越来越恍惚,开始拿起斧子猛击自己头部,使头骨破折,血流满面。接着又拔下墙上的铁钉直撞入耳中,还将自己的肾囊砸碎。虽然耳孔血涌,但他并没有死成。这之后,他又多次自杀,都没有成功。就连死亡都成了一种奢望,这样的人生就显得格外的惨痛和悲怆。

  三、

  嘉靖四十五年的一天,四十六岁的徐渭于精神分裂中产生妄想,在幻觉中感到继妻有不贞的行为,于是就在愤怒中把妻子杀了。他疯了,难以自控,双眼通红,面带凶怒,周身颤抖。他拖着褴褛的衣衫在街市上奔跑,沙哑的喊叫刺破人群,引来一片围观。

  徐渭一向性格暴躁,不善与人相处,在家中他嫌弃辱骂自己的继妻。在胡宗宪幕中,也多次“或以睚眦中伤人”。徐渭先后结过四次婚,其中两次都是因为生活贫苦而入赘妻家为婿的。无法自己作主的生活,寄人篱下的感觉,对自尊敏感的徐渭来说,无疑意味着彻底的失败。虽然他与第一任妻子潘氏感情甚好,可是这仍然无法抹去入赘带给他心灵上的阴影,更何况两人结婚仅五年潘氏就因病去世了,这又加重了徐渭内心的创伤。

  因杀妻被捕入狱,监狱里的生活很是糟糕,阴暗潮湿的牢房中弥漫着刺鼻的气味。他戴着枷锁,穿着破烂的衣服,萎坐在一角,满身虮虱,面无表情,头发零落,目光呆滞。朝廷医官裁定他是“狂”,朋友也全力周旋,告诫徐渭承认自己病变发狂以减轻牢狱,但是,徐渭却自辩“非狂”。于是,徐渭坚持在狱中渡过了长达七年的囚徒生涯。牢狱之中生理上非人的折磨并没有令徐渭更加痛苦,他知道,进魔界易,入佛界难,肉体的痛苦只有让他更加接近真理。于是面色转为红润,抑郁渐渐消退,精神逐渐健旺,多年来颇似枯藤的心灵,复活为“青藤”。这个前半生极缺乏快乐的人,在后半生终于感到了快乐。百转千回的命运,使他的快乐体验上升到了哲学高度。富有文采的徐渭,把这种哲学总结成了一副对联:“乐难顿段,得乐时零碎乐些;苦无尽头,到苦处休言苦极。”写出这样对联的人,把苦与乐看得那么透彻。写联人似乎已经习惯了极致的苦楚,把这一切压到心间,欲说还休。

  经过了这七年的牢狱生活,徐渭心境也发生了很大改变。偏执慢慢地消失,然而颓废的意念却再上升。尤其是被撤消了秀才的功名,对他打击很大。

  出狱后,年过百半的人了,他连写了四个杂剧,分别是《渔阳弄》、《雌木兰》、《女状元》、《翠乡梦》,统称为《四声猿》。为了生计,徐渭手不停笔地绘画写字以出卖。徐渭画出了一些造诣相当高的泼墨花卉作品,想来淘换点生活费,但是没有人愿意找他购买。他在当时画的《雪竹图》里,以风雪中挺立的竹枝,象征性地表露了自己在人世中所历经的各种凄风苦雨,并在题诗里说道:“独有一般差似我,积雪千丈恨难消。”

  他绘画、书法、诗文、戏剧样样精通,是个卓尔不群、独树一帜的超级才子,明清两朝在“书、画、诗、戏”四大领域均有极高造诣、都能给后代留下深远影响的作品的,除徐渭之外,几乎找不到第二人。

  品读徐渭的诗歌,那奇崛的造语、诡异的想象和险怪凄清的诗境便纷至沓来,我们仿佛进入了一个别样的世界。“帝子悲异代,池馆荒东城,风吹城隅树,似聆歌吹声”,“一岫插天目,宛尔怒猊狞,老释据其口,黄冠复来争”。徐渭以奇崛诡异颠覆了传统的宁静肃穆,用富有刺激性的意象色彩代替了恬淡的意象色彩,这实际上是对传统温柔敦厚诗风的反动。再看这首:“老树拿空云,长藤纲溪翠,碧火冷枯眼,前山友精崇。或为道士服,月明对人语,幸勿相猜嫌,夜来谈客旅。”诗境诡异奇特,跳动着阴郁和不安,充满了鬼气。徐渭用笔狠重,选词生新瘦硬,常用富有刺激性的字词,喜欢使用死、残、杀、堕、寒、烧、削等狠重、生硬的字眼。

  四、

  晚年的徐渭稍微有了点名气,可他变得特别厌恶权贵与富商。一些精品之作,富贵之人根本求之不得,反而平民百姓可用鱼虾酒菜等换取,徐渭曾也风趣地自嘲是“数点梅花换米翁”。徐渭的晚年画作,是一种山洪欲来的宏大,刺破青天的震动,无不表现着他的叛逆性格和超尘拔俗的情怀。他把芭蕉和梅花画在一起,以蕉青梅白抒发心怀,题诗道: “芭蕉雪中尽,那得配梅花?吾取青和白,霜毫染素麻。 ”他以逸笔疏泻而出的墨兰,是他清雅情致的绽放,并题诗曰: “兰亭旧种越王兰,碧浪红消天下传。近日野香成秉束,一蓝不值五文钱。”徐渭还在他的《松声琴韵图》里,故意将那超然高士手里弹奏的七弦琴画成了倒置的,绝妙地寓意出他的反叛精神。

  因为旧病经常复发,以及贫困,又更加厌恶世间权贵之流的虚伪庸俗,徐渭索性闭门不出了。他想要彻底告别世俗传统,走上“离经叛道”之路。他自称为“道人”,要修炼内丹,闭关辟谷,只吃青菜与喝水。这一炼就是十年哪,只有笔墨纸砚和清水陪伴着他。

  四百年前那位衣衫褴褛、狂歌笑骂的落魄文人,今人未必能读懂他的孤高冷寂,也不大可能从他的诗句中彻底参悟出他从人所生存的世态中感知到的深深的炎凉。“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当徐渭用笔如此写下自己最后的晚景时,他的心彻底变得黑暗而绝望。徐渭就是这样一个永远无法亲近的人物,他不相信任何人,不相信温情,他只相信,在这个世界上,任何其他人对自己好,都是有缘故、有目的、有动机、有伤害的。他过敏多疑、近乎癫狂、我行我素、桀骜不驯地生活在自身极端孤苦的精神密室中。

  病痛进一步加重,导致的并发症是徐渭的耳朵也聋了一只,出现了双手麻木颤抖,两肢浮肿的症状。他不得不放下手中的画笔,以变卖所藏度日。最后的两幅藏画,竟然想换一点粟米不得,只换来一些粃糠。时人是何等的眼浊。他还把剩余的一些藏书也换了吃的……

  “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这是徐渭对自己一生的写照。既然是住在“东倒西歪屋”里,就不可能按照时代的要求而同曲同调;既然成“南腔北调”之人,当不能为世俗所容,便将是怪狂一生,落魄而死的命运。

  他回忆自己的一生,给自己写了一个年谱,定名为《畸谱》。一个畸字,反映出他与众不同的一生。一辈子都与时代相背,在当时人眼里,他是个异类,甚至是怪物。也许徐渭写这个年谱的时候,心情是异常复杂的。难道说,保留自己的真实,不以什么道德为掩盖就是不正常吗?园子里的树木,为什么长成曲影横斜的样子才能博得人们的青睐?那些笔直高大的健康树木,为什么必定不会招来人们观赏的目光?到底是我病了,还是你们病了?到底我畸形,还是社会畸形?就是在生命即将结束的时候,徐渭还是守着他那孤傲的自信不放,象一叶小舟行驶在被虚伪包围的大海中,挣扎地向前漂泊着。

  明万历二十一年,徐渭走完了他七十三年的人生路。徐渭死前身边唯有一条狗与之相伴,床上连一铺席子都没有,他静静地躺在铺着稻草的床上,破旧的帐子任凭风吹着,晃动着。此时很安静。

  袁宏道是明末文学流派中的领袖,当世声誉之隆,远非徐渭可以企及。一日他在友人陶望龄家中看到一本已经“烟煤败黑,微有字形”的徐渭诗文稿,不禁拍桉叫绝,竟然彻夜诵读,以至于把友人家中的童仆从梦中吵醒。从此以后,他开始不遗余力地宣扬徐渭,并写出文学史上著名的《徐文长传》。他专程去绍兴,去青藤书屋,见过那根青藤。觉得那根青藤,简直就是徐渭的化身,扭曲,狷狂,坚韧、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