靶 子

人活着，就是一个靶子，别人不来射的时候，自己也在射。

靶心也深，设置的是无量环，大圈里边套着无数个小圈。喜怒哀乐是箭，富贵功名是箭。高兴了，还想再高兴一点。安逸了，还想再安逸一点。靶心不停地深入，总嫌不足够。赚一千元，五千元，十万元，口袋仍是不满。科长，处长，省长，帽子在大，脑袋跟着大。美其名曰：人生的价值在于不断的进取。还有两句口号，一句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另一句是“生命不息，战斗不止”。人就是这么无止境的“战斗”着，有的累死，有的快乐死，有的别扭死，有的违法违规操作被处死。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暗箭，多数是自己射出的。别人射的，无所谓躲或不躲，过了初一，还有十五，该是什么总是什么。人是草船，向自己借箭呢。

羿是尧帝时的上将军，箭法高绝，本事大，敢射日头呢，一共射下来九个。他用的弓是红的，箭是白的，不知是什么材料做成的。鲁迅这么描写羿骑过的那匹马，即《奔月》的开头段落：“聪明的牲口确乎知道人意，刚刚望见宅门，那马便立刻放缓脚步了，并且和它背上的主人同时垂了头，一步一顿，像捣米一样。”羿是精益求精的人才，去昆仑山找西王母请教再上一个台阶的秘方，得到了一颗灵药，如获至宝，回家藏到了箱子底。羿的老伴是嫦娥，进取心也重，不甘做全职太太，偷偷把药给吃了，却飞天登陆去了月球，夫妻自此两地遥遥分居。李商隐有诗附庸，“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这不过是传说。

我领教过一位真实的老人，是我的亲属，活了九十多岁。每次去看望她，老太太总是说两句口头禅，“不敢出门，怕别人笑话，怎么还活着”，“我怎么还不死呢”。老太太生在富人家，嫁到富人家，年轻时是长房长媳，当家执政几十年。我第一次见她，是六十年代，她正陪着身高马大的丈夫在台子上接受群众批斗。一辈子荣过也辱过，但至死都是脑子清晰的人，做人做事从不过分，且总是欠那么一点。最后是觉着世上的一切都没有吸引力了。活到不操心自己前途了，觉着到头了，就到了活腻了的境界。

人生是靶子这一职业病是庄子把脉得出的，他还开出一个药方，“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常心，不是李商隐的“夜夜心”。而是眼前的这句话，“平生把债都还遍，只欠梅花数行诗”。原句是“荷花”，平凹主编改作梅花，是嫌荷花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