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烟的鹭鸶


 

抽烟的鹭鸶

            沈东子

 

 

我的童年是在漓江边的一座大杂院度过的,院内有十来户人家,虽说广播里天天播放毛泽东的各种指示,但十户人家有九户讨厌他,可见这院子里都住着一些什么人,不是地富反,就是劳改犯。我整天跟一帮从云南或海南逃回来的知青大哥哥玩一起——没有大姐姐,似乎大姐姐都回不来了,围着半导体偷听海峡对岸的广播,那时叫自由中国之声对大陆同胞广播,知道我们骂蒋介石蒋匪,台湾骂毛泽东毛贼,都不是好东西。

 

说十户人家有九户讨厌老毛,是有道理的,因为确实有一户不讨厌,不但不讨厌,还很喜欢,那是一户上岸的渔民。渔民本来在河里打渔,为什么会上岸呢?因为市区的河段变浅变窄了,没几条鱼可打,加上渔船也破了,不好住,于是政府给这户船上人家在岸上找了个住处,住处就在这院子里,靠外边的头一家,可以看见河。渔民家的男主人是个老渔夫,我一直以为他很老,其实只是长得老而已,也就四五十岁,想想整天在风雨里撒网,自然比一般人要黑些,也老些。他很沉默,喜欢蹲在门口的一块石头上,望着河的方向抽闷烟,粗砺的双脚紧紧抓着石头。他以前可以蹲在竹排上,指挥鹭鸶抓捕深水里的游鱼,现在只能蹲在石头上抽烟,当然闷。

 

渔翁的儿子没念过什么书,但长得蛮帅的,留撮小胡子,属于港星郑中基那款,儿媳挺妖冶的,一双眼睛左顾右盼,艳光流溢,夏夜经常敞开衬衣在暮色中进出,白色的胸衣若隐若现,或者撩裙子扇凉快,露出两条白花花的大腿,看见我的眼睛直了,她还冲我坏笑。我觉得她好有姿色,至少符合我那时的口味。我那时12岁,口味蛮重的。不过这小两口经常吵架,还打架,我们小朋友一听见尖叫声,就兴高采烈往渔翁家跑,挤到门缝前看热闹。那时的门缝隙可大了,别说挡风,连老鼠都挡不住,里面的情景可谓一览无余。

 

那情景也够奇特,只见女的缩在男的胯下,两手死死揪住男的命根,男的则抓住女的头发,一拳一拳往下砸,可往往一拳砸下去,嚎叫的是他自己,因为他每砸一下,女的就狠揪一把,有点像开山打炮眼的动作,只不过握的手势变成了揪。这样交战数十个回合,男的告饶了,说放手吧,放手吧。女的在他档下闷声问,还打我不?男答不打了。还打不?不打了。真不打了?真不打。女的这才披头散发钻出来。

 

接下来轮到媳妇鬼哭狼嚎了,至少是十来分钟的痛殴,伴随着男的恶骂,你抓,你抓,看你抓,看你还抓!骂声和拳头声交替响起,女的东躲西藏,但始终躲不开如雨的拳点,挣扎中肩带都落到胳膊上。遇上这种情景,渔翁还是很沉默,照旧蹲在门口抽烟。我们把看到的场面转述给大人听,大人听得比我们还津津有味,不过每次听完后都要厉声斥责,小孩子,懂什么,做作业去!其实那时哪来什么作业呀,惟一的作业是听广播,而院子里的喇叭总是嗡嗡的,好像播音员每天都带着重感冒坚持上班,有次广播里响起哀乐,可听不清楚死者名字,几个大人好焦急,互相问谁死了?谁死了?还是我耳尖,告诉他们是陈毅。

 

小两口每过三五天就要闹上一回,过程基本类似,只不过时间有些变化,有时下午有时傍晚。有文化的人大概以为,这种日子过不长了,光天化日之下揪扯给人看,太丢人了,丢人丢到家了,可渔家孩子不这么想,打归打,日子还是要过的,打过后两人的感情还更好呢,双双手拉手在院子里进出,男的胳臂上有乌青的抓痕,女的脸蛋上有粉色的娇羞。所谓一日夫妻百日恩,可见人家这对夫妻既是一日,也是百日,当中的奥妙,光有文化也未必懂。

 

还是说回毛泽东吧,渔民家最爱老毛的不是渔夫,也不是渔夫的儿子媳妇,是渔妇。那渔妇终日操持家务,长得很庞大,我们都叫她渔婆。她喜欢搬一只木盆到院子中央,坐在那里搓衣服,那是很大的木盆,大到像一只船,可以坐进去洗澡。渔妇一边搓一边自语——说自语是不准确的,她的声音很大,各家各户都能听见,她大概也希望各家各户听见:搭傍毛主席他老人家,我们才有房子住云云。我们不懂什么叫搭傍,傍是傍大款的傍,估计是依靠的意思,用如今的话说,就是傍上毛主席,才有房子居。这院子里的住户,除了渔民家,其余原来都是有房子住的——住的还是更好的房子,被从五湖四海撵这儿来,所以她这样说也算属实。

 

老毛死后,大杂院十来户人家,只有一家哭了,对,就是渔民那家。其他人家都是笑的,当然只敢在屋里偷笑,出了门还得装出如丧考妣。有对中年夫妻据说是反革命,半年前才出狱,买来烤鸭和酒大吃一顿,边吃边唱《花好月圆》——刚好是中秋节,结果被捉进去又关了两年,胡耀邦出来才跟着出来。渔民家也只有渔妇一个人哭,眼睛都哭肿了,老渔夫依旧像鹭鸶那样,蹲在门口抽闷烟,粗砺的双脚紧紧抓着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