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出了个“老愤青”
赵焰
徽州历史上是出过一些人的,有一些人很为徽州长脸,像胡宗宪、王茂荫、胡雪岩等;有一些人则让徽州的脸丢大了,丢脸的人当中,杨光先似乎是个典型代表。
《清史稿》说杨光先是江南歙县人,具体是歙县哪里,没有具指。杨光先早年一直生活徽州,顶着个千户之名,一直衣食无虞。后来,大约觉得生活太平淡了吧,整天看山看水看风景太无聊,于是便就把千户之位让给弟弟,来到京城做了一个职业“斗士”,专门跟“奸雄”做斗争。杨光先第一状告的是崇祯时的兵科给事中陈启新——杨光先听说陈启新非议宋太宗的《劝学歌》,立即拍案而起,义愤填膺地给皇帝上书指责陈启新废前圣之学,“如此作孽,真不容于天地之间矣”。不过这一次上书由于杨光先没有直接证据,一次“群众来信”也不可能把事闹大。崇祯十年(1637年)时,40岁的杨光先听说大学士温体仁乱政贪污,突出惊人之举,以布衣身份,抬一口棺材向皇帝上疏,以示不达目的,决不罢休。杨光先的“炒作”原本是想引起崇祯注意,没想到这一夸张的举动让喜怒无常的崇祯很反感,杨光先“投鸡不成反失一把米”,被抓起来打了一顿板子后流放辽西。好在杨光先的运气不错,他的“敌人”温体仁不久病故,杨光先被赦免回乡,他的“英名”也广为流传开来。
不过杨光先并没有因此在明朝捞到官职——明朝很快灭亡,满人取而代之。也许是满人听说过杨光先的“义举”,便给杨光先在钦天监里安排了一个小差事,杨光先一下子成为“贰臣”。不过蜇伏在大机关的小公务员杨光先仍想通过一些“惊人之举”来引起人们的注意。清朝初定,顺治皇帝对西方先进的科技很感兴趣,十分信任德国传教士汤若望,将汤若望运用西方天文学成果所制定的新历法取名为《时宪历》,颁行天下,取代年久失修、错误百出的大统历和回回历。随后主政的多尔衮又任命汤若望为钦天监监正,管理有关历法事宜。堂堂的华夏,怎么能用“洋鬼子”来掌握“天历”呢!“老愤青”杨光先愤怒了,他奋笔疾书撰写了《辟邪论》等文章,上书要求将汤若望等“妖孽”连同“妖书”一起烧掉。杨光先的言行,透露着传统“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责任——天历都被“鬼子”掌握了,大清危矣!再不挺身阻止,西洋“奇技淫巧”就会颠覆华夏乾坤,就要亡国灭种了!杨光先肯定是读过《西游记》的,他上书的论据是,一看汤若望长得金发碧眼,就知道不是好人,是妖怪!汤若望说“地球是圆的”,那么,球上球下之人脚心相对,球下的人岂不是倒悬?自古以来只听过顶天立地的人,从未听过有倒立的人,你西洋人试着倒立在天花板上走给我看看?
杨光先在顺治年的那些上书,一篇篇都被弃了,因为无凭无证,朝廷也懒得理会这样一些“疯子”。不过看的出来,那时候清廷的言论相对还是自由的,“文字狱”尚没有出现。很快,杨光先等来了机会,小皇帝康熙继位,辅政大臣鳌拜反对西洋学说。在这种情况下,杨光先愤然上了《请诛邪教状》疏,这一本折子比前几本历害多了,折子例举汤若望西洋新历的多状罪状:一是所颁《时宪历》封面上有“依西洋新法”字样,是“暗窃正朔之权,以尊西洋”;二是新的历书只推算了200年,是诅咒大清短命;三是汤若望为顺治帝幼子荣亲王所选择的殡葬时辰不吉,以致连累顺治帝和董鄂妃在短短两年内先后驾崩;还说汤若望在澳门屯兵等……这个哪是折子啊,分明是刺向汤若望等人的锋利“匕首”。
因为有了杨光先这一把“凶器”,朝廷的排外势力联合起来动手了——汤若望以及钦天监中支持他的官员杜如预、杨宏量、李祖白、宋可成、宋发、朱光显、刘有泰等均因“妖言妖行”被判凌迟处死。没想到的是,判决那一天,天空突现彗星,京城又发地震,孝庄太后等人唯恐“天谴”,急忙干预将汤若望、杜如预、杨宏量免于一死,羁于狱中(后汤若望获孝庄特旨释放,两年后病死),只处死了李祖白父子等五人。李祖白跟徐光启一样,是一个中国学者,是当时难得的科学家,曾协助汤若望写出《远镜说》一书,将伽利略发明的现代望远镜制作方法介绍入中国。这一段由杨光先引起的“主义和科学”之争所导致的杀戮,史称“康熙历狱”。
杨光义赢了,“老愤青”风光无限,仿佛一下子成了《封神演义》中“捉妖”的姜子牙。不过连他自己没想到的是,因为他对汤若望等人的攻击,朝廷误以为他很懂历法,任命杨光先为钦天监监副:你不是说别人不行吗?那么就让你来!杨光义这下急了,自己哪懂什么历法啊?算帐都不一定行。这样的事,就等于让一个文盲去当中科院院长。杨光先写了长长的《不得已》一文,上疏请辞。朝廷一看杨光先上的书,心想这人真是赤胆忠心啊,立场坚定,谦虚谨慎,当即传下话来:国家重任,岂能推辞,升任了“一把手”。在这种情况下,杨光先只好凭着一颗“爱国心”硬着头皮上任了。
结果可想而知,杨光先“丑”很快丢大了——接掌钦天监之后,手忙脚乱,无从下手,所造的历法谬误百出:不仅一年出现两个春分、两个秋分,还把闰月算错;并且,对天文事件的推测,也全部失败。如此情况下,朝廷只好起用比利时传教士南怀仁来治理历法。杨光先一看“鬼子”复辟,“爱国之火”又熊熊燃烧,当即提出要跟南怀仁比试历法的准确度。结果可想而知,在一场现场举行的推算中,“爱国的历法”无情地败给了“不爱国的历法”。“老愤青”无可奈何地败下阵来。
不过即使到了这个份上,杨光先依旧“赤胆忠心”:说中国的历法是从尧舜留下来的,“安可去尧舜之圣君而采用天主教历?”“中国以百刻推算,西历以九十六刻推算,若用西历,必至短促国祚,不利子孙。”杨光先一口咬定:“臣只知历理,不知历法”,“宁可使中夏无好历法,不可使中夏有西洋人”。这是什么鬼话!简直是文革时“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社会主义的苗”的蓝本。这时候鳌拜已被杀,杨光先的后台也没了。“洋鬼子”南怀仁也学会政治斗争了,便“落井下石”参了杨光先一本,列举证据,称杨光先为鳌拜的党羽。这个时候的“划线”就是置人以死地啊——结果杨光先被判死刑,后赦免回乡。在回老家徽州的路上,杨光先越想越气,悲愤交集的情况下,最后一命呜乎。徽州“老愤青”终于未能重演当年“舁棺死劾”后的“咸鱼翻身”。想想“老愤青”杨光先的一生,其实也相当可悲,问题就是问题,主义就是主义,那些你不懂的“劳什子”,干卿何事呢!
杨光先是“老愤青”,又更像是一个“暴民”——其实专制制度不仅仅出暴君和暴臣,更层出不穷的,是各式各样的“暴民”。杨光先的故事告诉我们:一、“愤青”不是年龄,而是情绪;“愤青”往往在大旗之下,怀有不可告人的私利和目的;二、“愤青”们的危害性远甚“芙蓉姐姐”和“凤姐”们的“三俗”;三、“愤青”的本质是认知水平差,对常识缺乏,很多“愤青”受过高等教育,却未必比卖菜的老太太更懂常识;四、一个国家的“愤青”越多,说明这个国家和民族的理性能力越弱……这样的总结,对还是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