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戏剧人生中的板和眼
耿玉卿
说到耿玉卿这个名字,可能大家还不太熟悉,但要提起《风流才子》、《情断状元楼》、《老子•儿子•弦子》、《香魂女》(合作)、《都市风铃声》、《生儿子大奖赛 》 、 新版《白蛇传》、《曹公外传》和曲剧《王宝釧》、《断桥》等剧作的唱腔,戏迷们兴许有些印象,这些都出自我的笔下。据说我的生辰八字不够好,当不了官,只能泡在被视作下九流的戏班里,都得在“板”和“眼”中渡过,不信不行。转眼我已年逾古稀,仍然还以度曲为生。别小看了这门生计,其实挺不容易的。我大半生中的几多渴望,几多苍凉,几多欣喜,几多悲怆,都在其中;那章章节节、高高低低、板板眼眼、无不讲述着我为戏剧度曲,曲度我之人生……
一、
方城东关,潘河岸边,大桥东头、大槐树旁、龙王庙北,有一座三间门面房、三间堂屋、东西各两间厢房的小院。院门口有一个高高的晾布的木架,门两边分开放着一个马鞍形的碾布石和一个大捶布石,一看就知道这是一间染坊。那就是我孩童时的家。
我的父亲耿寿山既是店主有是染匠,他小腿肚上的疙疙瘩瘩,在我心中有极深的记忆,那是因长时间蹬碾布石面而凸显的青筋,它记录着父亲年复一年劳累的岁月。我当时年令太小,还不知道这是一种职业后遗症,还经常在那些似蚯蚓打旋的青筋上摸来摸去……
父亲很慌年,一到年下,他都把对联、鞭炮、蜡烛、香火准备得相当充分,蒸出各式各样的枣花镆,还在院子中间竖起一个高杆,点起天灯。那蜡烛闪闪的亮光,香烛特有的味道,猪、狗、鱼等各种花卷馍的造型,至今仍记忆犹新。特别是到了晚上,他总是让全家聚在一起唱南阳大调曲。父亲弹得一手好三弦,母亲就和我的几个姐姐同唱共乐。他偶尔会停下来,说这儿掉板了,那儿荒腔了,有时还指责母亲手板打的不准、快了慢了。有一次竟然说,你看咱娃儿拍得多准,让他学学打板。我当时很小,又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因而很受宠,有时还真让我敲上几下。
我觉得母亲唱得很好,打得也好,因为我开始学唱歌,母亲就是老师。几十年来,母亲的“咪嗦唻,味嗦唻,咪咪嗦嗦咪哆唻”,一直印在我的脑海中,这时母亲教我唱《蝴蝶飞》的谱子。“蝴蝶飞,蝴蝶飞,飞到东来飞到西,一飞飞到花园里,你看多美丽。”还有一首《骑竹马》,“马儿马儿真正好,随我南北东西跑。一步能行千里路,不喝水来不吃草。”当时我还不知道“咪嗦唻”是什么,只觉得一会是“蝴蝶飞”,一会是“咪嗦唻”,很好玩。但学唱大调曲不用“味哆唻”,而是用“申黄申”(也有叫“申江申”的),它比学儿歌要难得多。申黄申就是唱词的代称,专用来学“调门”(即曲牌)的。比如说,“汉室英贤,结拜桃园”这句,是“鼓头”唱词的格律。学【鼓头】曲调时,就唱“申黄申黄,申黄申黄”,用它学会了曲调,你便可以套任何词。“汉室英贤,结拜桃园”,“春回大地,百鸟鸣啼”,总之,“一二三四,四三二一”,都是用“申黄申黄”来代替了。记得我学的第一个大调曲【鼓头】“肉包蒸馍,仨钱买龠。陆个钱买俩,吃龠拿龠。再掏仨钱,又买一个”。同样也是如此开始的。尽管后来又学了《怕老婆顶灯》、《老鼠偷油>等小曲。但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肉包蒸馍》等小曲,这是母亲张清云教给我的第一个大调曲
四岁多的时候,父亲就领我到东城门外、大桥西头一个叫“海家岗”的茶馆唱曲。我记得当时的乐队就有古筝、三弦、八角鼓了。我唱的是父亲教的《古城会》,“汉室英贤、结拜桃园。大破徐州,兄弟失散。兄在北来弟在南……” 有一次我唱完后,到河沿头边撒尿,让马蜂蛰了脸,痛得大哭,一会脸上就鼓起一包。父亲说,男孩哭啥咧,人家笑话,接着又让我唱。我满脸泪花,又拿起了手板……
很快就不痛了。母亲说,俺娃是城墙土命,不怕蜂蜤蝎拧!
父亲常以我“不慌腔、不掉板,学得快,不怵场”而深感骄傲,把我当成心尖子。每逢节日或场面时,总会让我表演一番、回家后再垮奖一番。谁知我六岁那年,一场灾难把他折磨苦了。一天早上,我刚背上书包走出门,一匹飞奔而来的“洋马”把我撞倒在地,由此害了一场大病,前偝后罗,让父亲整天背我去教堂找“老洋人”看病。在背我看病的路上,父亲还总不忘教我唱几句,我也因此知道了【坡儿下】、【诗篇】、【太平年】等曲牌。我清楚地记得,我曾问父亲啥叫【坡儿下】?他说:“就是像下坡一样,顺溜轻快。”现在想想【坡儿下】的节奏,真的是不无道理。当我病基本痊愈时,父亲几个挂子的背上都留下了好几道破口子,他明显老了,瘦了……
不久,父亲病了,得的是“噎食”绝症。卖完了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也没能挽留住他的生命。记得临走的当天夜里,他已经骨瘦如柴,连翻身的力气也没有了。他让母亲把他扶着坐起来,颤微微地拿起三弦,唱了一曲“一门五福,三多九如”。在昏暗的灯光下,母亲和三个姐姐都流着眼泪跟着唱。我坐在父亲身边、他的手已经撑不住三弦的琴杆,琴杆不时地靠在我的肩上……
第二天早上,父亲带着“一门五福”,安详地走了,给我们留下来一把三弦和朋友赠予他的一把京胡。
1947年,方城解放了。接下来的几年,就是一系列的大宣传。因为我能唱几句,又会拉两下京胡,就成了方城文工团的小演员。常常一个学期有三分之一的时间上不成课,曾演过《王贵与李香香》中的王贵,《钢筋铁骨》中的小战士小刘,以及《兄妹开荒》、《血泪仇》等戏剧,还是乐队中的小小二胡手,在方城县小有名气。这一切都来源于父母亲给我的最原始的从艺启蒙。
二、
1995年,当我被评为国家一级作曲时,曾有一位朋友说:“没见过不识五线譜的一级作曲!”大概是对我不赞成罢。说我水平不高、可能达不到一级水平可以,但如果说我不识五线譜、就太过了,不符合实际情况。
我是1957年由方城一中保送考入郑州艺术学院音乐系的(时称郑州师专音乐科),全有共招四十名、男二十,女二十。当时,我是步行一百二十里地在南阳考点参加的专业考试。那时真的不知天高地厚,考声乐时竟然唱了一首《延安颂》。乐器是一首笛子曲《喜相逢》。现在看来,这些曲子难度太高了。也不知唱错、吹差了多少,大概是因为一张白纸吧,老师就让过关了。我的文化课是不成问题的,在班里总是前几名,所以最后被录取了。方城一中很重视,班里还特意组织开会欢送、说是为学校争光了。临走时,还专程送我到汽车站。
那时,到郑州还没有直通汽车,我乘汽车先至许昌,再转火车才到的郑州。上路的盘缠贯已经工作的姐姐凑的;老妈还给我做了一件新夹袄,准备了一套行李,千叮咛万嘱咐,怎样坐车,怎样转车,要好好学习……
我整个一个晕车精,一上车就晕就吐。到郑州时天色已晚。茫茫郑州,那里奔投。待吐完吐净,定神一看,有一个郑州师专新生接待站,我兴奋地背起行李,出示了自己的录取通知书。负责接待的同学热情地把我的行李放上车,把我们几个新生送到当时位于北郊的艺术学院(现在的四十中)。我清楚地记得,那辆小车是一个带蓬的小吉普,心想,大学就是不一样,接新生都有小车。虽然头晕得一塌糊涂,但心里还是暗自高兴不已,这是我第一次坐火车和小汽车。
到学校,我被按排在一个六人住的房间内,房间共有三个高低床,我住上层。因为我穿着很土,个子又高,不少人认为我瞒了年令,还让校方反复向方城一中调查,结果不仅年令属实,而且知道了我是学生会干部,尖子生,这也让我有幸被选为新班级的班干部!因为我的穿着行动和郑州、开封、安阳、洛阳等地来的俊男靚女们有显著的差别,好听地说是扑实,不好听就是老土,最后分工我当生活委员,管卫生、宿舍和各组值班。
说我土,那可真不假,不光是穿戴,一答话就差了许多,什么“车尔尼”、“599”、这“斯基”、那“多芬”,我统统递不上腔。在方城我只见到一架钢琴,平时弹的都是脚踏风琴,咕咚咕咚地蹬。好家伙,这里一排钢琴房,一二十架钢琴、每房间一架,真开眼哪!我们用的教材是苏联的《钢琴初步教程》,进校时不少同学已弹了不少条,而我只能从第一条学起,一下子就拉开了差距。特别是视唱练耳课和音乐欣赏课,对我来说太陌生了。记得视唱的李乃红教授穿一套燕尾服,洋得很,不念“叨、唻、咪”,光念“梆、梆、梆”,让我很吃惊。而且不管有几个升降号,下加一线永远唱“叨”(固定调唱法)……
这让我这从县城来的穷人家的我感到压力很大。这些洋东西,在方城我接触得太少太少了!但使我最感兴趣的是,有不少小课都是一个老师教一个学生,近距离手把手地教、其中有钢琴老师路费如珍、二胡老师张瑶琮、声乐老师张树森……
这就是大学,多好的学习机会呀!我下定决心要赶上去,决不能落在班级后头。
星期天我从不敢休息,课外时间也都充分利用起来。总之,一有时间,我就泡在琴房,超额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累了再练会儿视唱。就这样,第一个学期我基本没离开过校园。在我的眼里,学校就是无限的乐园。加上自己也没有什么钱,所以很少去市里玩。上帝眷顾勤奋者,一学期后,我己基本跟上了郑、汴、洛的钢琴先进生、这让我信心大增!
其实,我也有我的优势。我会拉豫剧的板胡,笛子吹得也不错,特别是多次在舞台上演出的经历,让我比其他同学胆子要大一些。我们班的小演唱,我总是首席板胡(包括高音板胡),有时还会来个表演唱什么的,还参加了舞蹈大茶山的男舞。用现在的话说,发展还是比较全面的。这也让同学们逐渐改变了对我这个乡巴佬学生的看法。之后,星期天在琴房里弹琴练唱,总会有一些同学来找我探讨研究,大家一起取长補短,靳克学、孙爱平、李利民、程喜英等,我们几乎成了个周末学习小组,关系十分融洽,成绩明显上升。
二胡课也很有意思。我在小学和中学都是乐队中的演奏者,我觉得这是我的长项。但入学学二胡时,张瑶宗老师却说我坐姿不对,抽拉弓子的方法也不对,一连几个“不对”一下子把我打懵了。老师让我从空弦拉起,我当时很不理解,也很不服气,我已能伴奏了,还拉什么空弦!尽管很是不情愿,可还得听老师的,拉了三个星期空弦,才算过关。经过张老师点化,我才知道我的基本功不扎实,基本姿势不对,这是很难拉出高水平的。老师的一招一式,让我眼前一亮,也让我开始静下心来,扎扎实实地练习基本功,并逐步走上正规,成了班里的二胡高手。这种功夫可以说至今仍留在手上。
“秃溜溜的蚂蚱满呀满地跑、举起那个撅头哎呀我把荒地刨。”这是上声学课唱的第一首歌。一开始让我学这个歌,我马上就想到了《肉包蒸馍》。这两句的小民歌其实不也和大调曲“申黄申”差不多吗?可张树森老师却一个字一个音符地抠着不放,教我怎样吐字,怎样呼吸,怎样用声,怎样找共鸣…… 我这才明白,这可比唱《肉包蒸馍》难得多了。我把开始学的感觉告诉了张老师,引得他大笑不止,“耿玉卿啊耿玉卿,真有你的,认真学吧,声乐的难度是相当大的、唱好一首歌很不容易,很不容易呀!”
正是天也大、地也广,我一心一意地往前闯,学习成绩不断地提高,一直位居王班里前列。就在这时,一场“红专辯论”开始了,我被当作所谓的只专不红的“白旗”,在班级、在音乐系全面批判。批判的主要理由是我只顾“埋头学习,不问政治”说我认为在学校的唯一任务就是学习,行不行看成绩;还说“农民吃红薯叶菜连面都不和”、“为什么咱的教材都是苏联的”等等,对我进行批判、斗是、停课、检查,最后送回原籍方城劳动改造。
我的生活从此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也由此开始了艰难坎珂、崎岖波折的人生之路。
三、
被遣送回方城后,我被按排在东关大队十二家农场劳动改造。所谓的“十二家”,是当时大跃进的产物,就是把有些专业才能的人(如会唱、会写、会画的)都称为“家”,集中起来,共有十二种,平时劳动生产,节假日或有政治任务时搞些宣传活动。
一天夜里,突然有人通知我到农场开会。一进屋,我就发现气氛很紧张,屋里全是“地、富、反、坏、右”分子。我正想这是怎么回事,主持会议的赵支书严肃地对我说:“耿玉卿,过来!今晚批斗你。你要好好交付最近的破坏行为。”我很茫然,我怎么就破坏了?
这时,第二生产队的队长王增贤进场,开始揭发我的破坏言行。他说:“听说你在小麦施肥时说,咱种这么大面积的小麦都弄那里去了,咱咋光吃杂粮。你说这话是不是搞破坏?”
我头懵了一下,这话可能说过,但这种感叹咋能叫破坏?我当然不会承认,就回答:“不是!我只是不理解,不是真的吗,每天光吃红薯面?”
当时有一帮子“分子们”站在我身后准备要“炒我的铁豆”!我大声喊道:“你们谁敢打人,我就到县里去告你们! 赵支书,你可不要破坏政策!”
他说:“知道你是大学生,会说。但你这就是对国家粮食政策不满,就是破坏!”虽然当晚免了一场挨打,但是,第二天早上,我的名字就挂在了“五类分子”栏中。
当时的我年轻气盛,对不公正的亊愤愤不平、就跑到城关镇找到了李书记,说他们随意把我打成了敌人。还不错,下午回去,我就发现自己的名字就被摘掉了,只当了大半天的五类分子。
后来有人告诉我,是因为赵支书听说他老婆在工棚里睡了我的被窝,很生气,吃了我的醋,想调查我的言行,借机整我。
这亊倒真有,不过,事情的起因并不在我,我很无辜。当时大家修水利,我们都住在工地,晚上不回去。他老婆是妇女主任,有天晚上工作结束后,大概夜里十二点多,这位赵支书的夫人和其他三人突然说检查工地,时间太晚就不回去了。因为没有地方和多余的被褥,他们就决定在工棚内各自找个对象凑合一下。这位书记夫人真的脱去大衣,大大方方地拉开了我的被子睡在我的脚头。我哪见过这阵势,吓得一夜不敢翻身。早晨她还笑着说:“到底是年轻,还真有火力,被窝挺暖和。你睡觉一动不动,还怪老实呢!”她的泼辣、大方与坦率,真的出平我的想象。她丈夫吃醋可能也在情理之中,但是我是个刚下放的学生,又住的是集体大工棚,能有什么事?但这件事也给我引来一场大祸——挨了一晚上的批你,又上了“五类分子”的榜!从此,不少人不敢理我了。
就在我内心极端沮丧,生活步入最低谷的时候,一个女孩开始走进了我的生活,她就是后来和我相依为命、患难相交、走过几十年风雨坎坷的老伴王琦。
和王琦相交时,她才十七八岁,亭亭玉立、浓眉大眼,朴素的衣着遮不传她美丽的风姿。当时,我总会不定期被“城关十二家文工团”邀去教教歌,做些辅导音乐之类的活动。有一次,排练完休息时,她送水到我身边、低声说:“看你第一次来时,戴顶破草帽、裤腿一个揙一个不揙,穿着很旧的塑料凉鞋,很不注意外表哇!”
我笑了笑说:“我就是这样,马马虎虎的。”
过了一段,我被正式调入他们的演出团体,担任老师,排练合唱合奏与舞蹈、也参加演出笛子独奏、男声独唱什么的,很受大家欢迎。她又一次提醒我说:“大家都很尊重你,说你有水平。你得有个老师的样子。”这时我才发现,她在关注我。可那时候的环境不允许多想,我只觉得她很纯真,对人很热诚,尤其舞姿不错。
后来,在排舞蹈《大茶山》时,我俩又分在一个组合中,接触自然多了,了解也彼此多了起来。这时我才从她口中得知,艺术学院来人怎样介绍我“反党、反社会主义、思想反动,同情右派,说什么农民光吃红薯叶、是典型的白旗”之类的政治表现;了解到王琦因地主成分而不能上高中,才来“十二家”跳舞演唱的。天哪!没想到有人给我罗织这样多的罪名!更没想到王琦因为是地主成分而没有了正常受教育的机会。同是天涯沦落人哪!一来二往,我们的心就近了起来。她经常为我洗洗衣服,拆拆被褥什么的,特别是我练功练到深夜,她还会千方百计弄碗热腾腾的鸡蛋茶,不声不响地送我宿舍,让我无限感激,至今难忘!从此,我精神上有了很大好转,下决心重振旗鼓,再考中央音乐学院。不过,那时候,我就觉得王琦理解我、支持我、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女孩,没有也不敢有其他的想法。
小浪起大浪,波浪迎面来。没过多久,党支部就找王琦谈话,内容可想而知,就是耿玉卿有政治问题,是被监督劳动改造的对象,不能和他走得太近,这可是个立场问题。因为她已了解我在学校的“罪行”,所以没有坚决执行领导的意图,只是由明转暗,只说是正常的同亊关系、洗衣服、送东西都是趁下班无人的时候。就这样,我们的交往又维持了一段。
一天晚上,王琦突然满面惆怅地找到我说:“家里知道了咱俩关系好的事,他们说俺家是地主成分,你又是被下放改造,将来可咋办、还是算了吧!”虽然我和她没有确立恋爱关系,但这些话对我无疑是很大的打击。我感到特别压抑,但很理解她家人的心情。好长时间、我才对她说:“我知道我们俩是不可能的,我也真的不敢想。很感谢你这段时间对我的帮助和关心,今后你就把我当成你的一个不中用的兄长吧,别再往他处想了。夜已深了,你赶快回宿舍吧!”她艰难地往外走去,望着她的背影,我倍感伤情。走到门口,她突然转回身来,紧紧地抱住我,说:“不行,不行!我不能离开你!我相信你的才华和为人!那怕去要饭,我也要和你在一起!”
多深情的好女孩呀!我不知道说什么才能安慰她,又是一阵无言。好久,我才告诉她:“你也别和家中争执,把决心深深地埋起来。我的问题肯定可以平反,现在我努力学习练功,一定再考音乐学院。”重重的压力反倒使我俩的关系更密,感情更浓了。
真的,她从此就再没有离开我,陪我渡过了风雨坎坷的几十年。为了让我吃顿稠面条,从南关翻过城墙,跨过魁星楼,绕过杨树林,趟过潘河湾,行程五里,送饭到我身边(当时是吃大锅饭);在我搞创作时,她总是坐在我身边做活、端水、弄饭,夜里总会炖上一小砂锅羊肉汤;我外面演出,她在家照顾老娘好和孩子;为了生计,她卖过菜,开过茶馆,钉过鞋,卖过烩面。有一次,我演出回来,因为太累倒头便睡。醒来时发现她正在月亮地里给孩子们洗涮,说是怕惊动我。我听后禁不住顿然落泪。
在特殊的年代,当我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挨斗时,她总在我身边安慰我、宽我心;当有人造谣我和剧团的某个女同志有暧昧关系时,她偷偷告诉我,她不信!即使真有,也不能交代,回家给她说明就行;特别是当我无辜被抓、关进监狱时,她千方百计用蜡纸包着个纸条,用药丸囊住,送进监狱,告知我家中一切安好的消息,请我放心,还说:“我感到你是最好的丈夫,全家为你骄傲!你的问题一定会弄清楚。我们正在上诉。你一定要保重你的身体……”
王琦在最艰难的时期,是她用赢弱的身体承担起了家庭的重担。后来我调往郑州、当时因进入指标不勾多,她说:“你和孩子们先一起迁去,把我留方城吧……”
可以说,没有王琦——我患难之妻的牺牲精神,就不会有我耿玉卿今天的一切!直到今天,她仍然对我管得很具体,如睡觉晚了,起得早了,衣服换的不勤了,出门没有梳头了,降压药忘记吃了,吃肉多了、青菜少了,爱喝酒了,等等。他唠叨着,我幸福着……
四、
上世间六七十年代,个人外出找活路、打工卖艺被称作”流窜”。在我的“反党”没有平反之前,为了活下去,我曾经流窜过许多地方。南方的江西、湖北、四川,北方的新疆、陕西、河北。“反党”的事被甄别之后,我回到方城县豫剧团,担任音乐设计,几乎又“流窜”了河南全省。记得2000年我去省豫剧三团搞戏时,时任文化厅厅长的孙泉砀还总调侃地叫我“流窜犯”。的确,我的生活和生命一直是和剧团联系在一起的。因为,没有这么多年的剧团生活和实践,我就无法养家糊口。可以说,是剧团给了我吃,给了我喝,让我有了用武之地,给了我起死回生的杌会,是剧团造就了今天的耿玉卿!
但我对戏曲的热爱,开始并非自觉,到剧团工作,多为糊口。1962年刚到方城县豫剧团时,我对豫剧还是一知半解,连唱慢板时的梆子都敲不上,经常敲在“眼”上(梆子必需打在“板”上)。更别说那一套套的锣鼓经了,几乎是一窍不通。我虽然学了几年音乐、但在学校只拉过《红娘》、《花木兰》的个别唱段、当音乐设计那可真是“麻雀吃豌豆――咽不下这口饭”!原来,这碗饭也不容易吃呀!可我好不容易结束了流浪的生活,进了国家正规的艺术团体,怎能败下阵来呢?
于是、我决定从头学起,开始了坐乐队、敲小锣、打梆子的学习坐涯,一干就是半年多。我这才知道,梆子腔不只是有四大板类,里面还有很多的变化,如“呱嗒嘴”、“搬板凳”、“四梆子”、 “倒四梆”等等,才知道单是锣鼓经就是一门单独的学问,更别说四大流派、五大名旦之类的知识了。原来戏曲如此高深讲究啊!我那大学生的优越感遭到了重挫,也让我从此沉下心来,更加谦虚扎实地学习。我和同事们一起下乡,一起睡牛屋,一起装台,一起卸车。跟牛车在山间小道(拉箱车),搭土台在田埂村头,在路边喝泉水解渴、吃派饭到社员家里。我布置舞台,攀上天棚,参加伴奏,拱进禾池,在实践中学习,在演出中提高。一年下来,我终于掌握了不少的豫剧基础知识。
五、
过去,方城豫剧团排演新戏,总是到省里和外地“搬”戏,就是把别人的戏一招一式学会,并且把别人的资料买回,包括唱腔音乐的曲谱。1963年秋,剧团决定排演《老羊山》(即《樊梨花下山》),指定让我写唱腔音乐,这是方城豫剧团第一个自己创作的剧目,也是我的第一部“作品”,更是我有生以来戏曲创作的头一回、我永生难忘。
不用说,可以想见,这个戏的音乐肯定不理想,大家提了许多意见,有些话至今难忘。女演员王玉春说:“可别小看了豫剧,别以为会写譜就行。豫剧可不像唱歌,你也学几段吧……”我硬着头皮听完大家的发言,下来后又找演员商量,老老实实地请教。到了第二稿时,反对声已经不那么强烈了。我又认真倾听了大家的意见,再次做了调整,居然被大家认可接受了,一经演出,效果还不错。大家都鼓励我说:”好赖这是咱团自己的戏,听起来还有点新意,再写两戏就更好了。”
啥新意呀,是自己对传统知之甚少,有些地方自己都觉得别扭。我决心学习传统,还特意到省里拜访王基笑、姜宠轩两位老师,录了五大盘磁带,学习各个流派的唱腔。回去后借来录音机,一段一段认真倾听学习。《红娘》、《大祭桩》、《秦香莲》、《三上轿》、《穆桂英》、《玉虎坠》、《打金枝》、《推磨》、《打面缸》等等,许多唱段我至今仍可信口唱来。
功夫没白下。后来,我团移植由我作曲的现代戏《霓虹灯下的哨兵》,竟然在南阳地区引起了很大的轰动。这一下大大鼓舞了我的创作勇气,又接二连三地写了《红灯密码》、《墙头记》等几个戏的唱腔音乐,并渐渐在圈内站住了脚。现在看来,那时的创作完全是凭精神撞的,没有整体的构思,没有巧妙的章法,可方城剧团因有了自己的音乐设计,能自己生产新戏而在全地区扬名。
在实践中我也深深地体会到,戏曲可真是一门伟大的艺术,博大精深,学无尽头。同是一出戏,不同名家却能唱出自己的风格和不同的韵味,给人以不同的美感,不同的艺术享受。单是这,就够你研究琢磨的了,不潜心学习是体会不到的。我深深地爱上了它,悟出了戏曲不但能给我生计,还给了我自信,给了我展示自己的空间,并由此开始了我兢兢业业、学习创作、以戏为命的戏曲人生。
让我敲开郑州豫剧团大门、变方城人为郑州人的敲门砖,是作品《情断状元楼》。1985年,经杨兰春老师(《情》剧导演)推荐,剧作家孟华先生(《情》剧编剧)南阳寻访,让我来郑州为《情》剧谱曲。我就住在当时称作“戏工室”的孟华主任的隔壁办公室,自做自吃。孟华会做饭,我不行,但我有吹笛子的功底,会吹火,炉子一灭、生火吹旺就成了我的任务。我们当时的生产流程是:孟华写一场,先让杨导通过,然后我再谱写唱腔。我写完唱腔,他俩再审,通过后再敎演员学唱。虽然是寒冬腊月,室内也没暖气,我们却干得热气腾腾。偶尔,希玲会来探望,送点好吃的,我们就饱歺一顿。
戏排得相当顺利。可一经彩排,我的部分出了问题。不少八言辞犀利的声讨,说我写的不是豫剧;更有甚者,说我写的唱腔共有七个剧种,唯独没有豫剧,大有否定之势。然而,杨老、希玲及戏中的主要演员路艳菊等都说好听、有味、有创新。就这样,《情》剧在争论声中演出了。
一个月后,剧团去新疆演出回来,开始阴天转晴。无轮是演员还是乐队,都齐声称道,竟有“通过演出,觉得音乐越唱越好听、越拉越带劲”的美言传出。我长长地舒了口气,忐忑的心才渐渐稳定下来。
从此,我被正式借到郑州市豫剧团,担任音乐作曲。谁能想到,这个戏不但逐渐得到了大家的认可,而且一直演到了今天,还被众多剧团搬演。更可喜的是,远在海峡对岸的台湾豫剧团也在演出,并将它带到了国外,演到了欧美。这一切实在是始料不及的。
到创作第二出戏《风流才子》时,我已不再住孟华的办公室了。剧团在露天剧场舞台上的道具室内,给我腾出了一间房子,而是团里也有伙食,不用再吹火做饭了。有了《情》剧这碗酒垫底,得到了大家的信任,我也敢放手一搏了。我的“扬豫剧高亢豪放之长,克豫剧柔美细腻不足”的创作思想也可以付诸实践了。我的想法也得到了该戏的领衔主演王希玲的大力支持,我们创作集体反复研究,共同努力,精心打造。戏一经演出,就收到了很高的评价。特别是进京演出后,著名音乐家时乐濛说:“此戏的音禾柔美抒情、可以与江南越剧媲美,是豫剧的轻歌剧。”原中国音乐家协会主席吕骥说:“《风流才子》是一出创造性的豫剧,是近几年戏曲音乐改革的成功之作、是戏曲音乐改革思想的新突破,是梅兰芳先生移步而不换形的很好实践。”《风》剧在获河南省戏剧大赛一等奖后,又荣获了文化部“文华奖”,成了王希玲和郑州市豫剧团久演易不衰的剧目,我们一家四口也从止止正式迁往郑州。
几十年过去了,我的创作日渐丰厚、共有一百多部作品诞生,有好几部还撞上了“文华奖”,我也成了国家一级作曲、中国戏曲学院客座教授,河南省劳动模范,也有不少唱段被流传了下来。虽然戏曲的命运几经周折起伏,有人说“要消亡了”,有人说:“将要进入博物馆了”,但我依然在戏曲音乐创作的道路上守望着,坚持着,且每年都有一两台新戏出手,和省内外的很多剧团都有着很愉快而成功的合作。每一出戏,我都倾心投入,让一曲曲饱含人生况味与情感的旋律从心中淌出,并力求有新的探索。
数十年的从艺路,几十年的风雨程,就像一曲起伏跌宕的唱段,演绎着我大半辈子的人生。它有时唱在“板”上,有时落在“眼”里,有时又荒腔走板,节奏大乱,溃不成调!五十多年来,除在艺术学院上学,我的大部分时间都和剧团紧密相连。经过了【将军令】、【双叠翠】、再到【滚白】、【流水】、【乱砸】、【哭皇天】,最后进入了【太平年】,等节奏稳下来,已是小耿变老耿,老耿变耿老,“三须”变“白满了”。现在,我的生活变好了,住上楼房,开上了汽车,几个孩子开公司、搞影视、进京了,出国了,都出息了。尤其三姑娘耿梅和海连池之子海波结为连理,我们成了戏曲之家,其乐融融。2000年,郑州市文化局为我举办了河南省第一个戏曲作曲个人作品演唱会、研讨会,我还多次被邀去台湾讲学。如今已是古稀之年,孩子们都劝我安享晚年,可我始终没有中断我喜爱的戏曲创作。我一直坚信,戏曲是我们优秀的民族艺术,是其他任何外来艺术形式所不能替代的,就像西方的交响乐一样,代表着自己的民族。我将毕生守望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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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耿玉卿,1939年生,河南方城人。1962年毕业于郑州市艺术学院作曲系,现供职于郑州市艺术创作研究院,系国家一级作曲、中国音乐家协会会员、中国戏曲学院客座教授、河南省劳动模范。
从事戏曲音乐创作几十年来,耿玉卿共为一百多部大型戏曲、戏曲电影、戏曲电视剧作曲,多次荣获国家级、省级优秀音乐创作奖。代表作有《情断状元楼》、《风流才子》等。是河南省第一个由政府筹备、出资举办个人作品演唱会和研讨会的戏曲作曲家。
大学时代
人到中年
半生沧桑
演唱会现场
和夫人王琦在洛杉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