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同学郑宇明:一个人的传奇故事


         我的同学郑宇明在家排行老六,于是我一直延续着小学时对宇明的称谓即:小六。其实现在回想起来,我似乎在小学时并没有怎么跟他打交道,只是听着同学们这么称呼他,而他则会嘻皮笑脸地回应着。

好时我刚从军队大院的一所小学转至南昌的育新小学,生性怯弱、腼腆,抱着一颗惶恐不安的心情来到了那所小学。现在想来,班上同学的面孔都记不得了,尤其是女同学。前几天去珠海,居然遇见了一位同班的女同学,言及当年的情景,她说她是我班上学习委员,经常召集我这个学习不好的同学,背功课。

你那时不爱说话,她说,让你背书你就两眼朝天,也不看我,显得挺傲慢的。我一听便有些恍然,因为我一点也不清了,好像她提及的那人并非是我,而是一位陌生的人。

她叫李晓莉,与我住在同一个院子里,父亲还是同事,我们上学时都要穿过一个人民公园。我告诉她我真是记不起了。尤其是女同学,一个也想不起来了,其中当然包括她,只是一经聊及,我依稀有点记忆了。我问她,你记得我们班有一对双胞胎,小的那个叫小六吗?她想了想说,不记得了了。我说,你们这些女同学我也记不起来了,那时的潜规则是男女两方严格划界,互不往来,否则就要被人所耻笑,所以我们从来不正眼看女生。她乐了。

小六是因为是班上挺惹眼的双胞胎所以才引起我注意的,更何况那时他们兄弟俩在班上属于调皮捣蛋的一类顽主,我心里对他们有一份敬畏。我的小说《六六年》中“我”的性格就有他的影子。

2004年小六在北京找到了我,经常与我谈起当年:你那时不爱说话,在班上很老实,他眯笑着说。我这才明白我那时给人留下的印象居然是一个老实巴脚的孩子。

岁月在不断地冲刷着往昔的遗痕,如果不是同学的提醒,我可能对自己曾有过的往昔形象一丝记忆都没有了。有时,人的记忆是需要别人来提示的,这种感觉怪怪的,因为今天认识我的人,无论如何是无法想象我的当年———一个沉默不语、老实巴脚、时常瞪着一双惊恐不安的眼神打量这个世界的少年。

小六现在移民多伦多了,在他加入加拿大国藉的前一天,给我打来了一个电话,无限感慨地告诉我:明天我就要宣誓加入加拿大国藉了,心里有些难受,因为身份上从此就不是中国人了。最后他说,我还是爱自己祖国。我当时只是笑着劝他不必想太多,即使入藉了心还是中国心。他说是这样的。

小六偶尔回国会来看我,他也是我唯一还在联系的小学同学。这么多年来我的命运一直漂泊不定,走南闯北,小时的玩伴与同学都远在南方,彼此各奔东西,我都无法再联系上他们了。这让我有一种莫名的惆怅感。其实从内心深处我是渴望与他们能保持一点联系的,不仅仅是与他们曾有过一段共同的经历,还因为我们可以彼此印证共同的记忆。可是命运并没有让我们再度相遇。岁月的脚步总是这么匆匆,我亦在此匆匆之中迷失了我的过去!

几天前,小六又来看望我,我们吃完饭后,坐在了我家公寓楼下的咖啡厅中。一缕阳光斜身在他的脸上,他笑了,坐在这里真好,他感叹道,还能照见阳光。当时他还带来了一位人民大学哲学系的教授————一位江西老乡,我与他攀谈一会儿哲学,我问,你喜欢谁的哲学?他想了想,哦,他说,我喜欢苏格拉底。我笑了,说:那你是回到了西方希腊哲学的源头,我说我喜欢海德格尔,因为他论及的都是关于人的存在,即“此在”与“彼在”。我又与他说起了当代的法国哲学大家罗兰巴特、福柯和德里达,又回溯到了康德与黑格尔,我说这些人都会让我心仪的。这位老乡说,王老师,我看你什么时候给我们的研究生讲讲课吧。我说好呀,我讲课学生是爱听的,因为我没有八股腔。他笑了,我相信,他说。

我们就这么在阳光的照射下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着,于是小六说起了自己的故事,听上去这故事竟像传奇,但只有了解小六子的人才会相信,这些故事发生在他的身上是再正常不过了,因为他的善良,还因了他的诚实和敏感。更何况这故事我听过好几次了,每次都会被描述得一模一样,这是一个撒谎者无法做到了,因为其中他还要谈到一些细节,比如但时人的表情。

这次是我让他讲给教授听的。

 

故事一:

九十年代初,小六还在深圳一家国家银行当一投资部门的领导,这一天有一人来找他,开门见山地告诉他是受小六的一位仍在监狱内服刑的朋友委托,给他带来一份口信的,那位朋友是因一起经济案而被收监的。

那人说完后就要起身离去。小六问他,你是为什么进监的?那人回答,我是小偷。说着又要走,小六喊住了他,你等等,他说,你身上没钱吧?小六说着就拉开了抽屉,取出了六百元钱。这点钱你拿去先生活着吧。那人不收,觉得有点无功受禄。小六看着他又说,你没钱一出门又会去偷了,再说,关了这么多年,你手也生了,给人再抓住,不是又要进去了吗?别客气,你拿去吧。

那时小六还仅是一名国家公务人员,月薪亦并太多,六百元在当时并不是一个小数。那人收下了,道了一声谢,转身离去。

这个人从此就没了消息,小六也早将此人忘诸脑后了。

    二千年的头几年的一个春节,小六将自己的双胞胎哥哥送上了开往南昌的火车,自己又开车回到了办公室,可刚一进门,就接到他哥哥小五的电话,电话中他哭丧地告他,自己的手包被人偷了,里面除了钱,还有身份证、银行卡以及金戒指等等贵重物品。小六让他赶紧找乘警,结果,乘警转了所有的车箱仍然一无所获。

当天傍晚,小六突然接到了一个陌生人的电话,那人上来就问,你叫什么?声音神秘,小六不悦地说,你管我叫什么,你有什么事吗?陌生人又问:你知道一个叫郑宇光的人吗?他是你什么人??小六闻之一怔,他是我哥,怎么啦?他问。陌生人说,哦,我说么!他似乎感叹了一声,又说,你必须出来见见我,我有重要的事要找你,口气则是郑重的。小六有些糊涂了,觉得这事变得有些蹊跷,让他不明底细,就说:有什么事不能电话里说吗?陌生人回答说不能,只能出来见一面,见了我你就不会后悔了。

由于事出突然,又不知对方乃何意,小六警觉得将他约在了一个繁华的地段,以防万一出现什么不测之举。

黄昏时,一人出现在了约会地点,戴了一副墨镜,一上来就问:你还认识我吗?小六纳闷地看着他,辨认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不认识。你再好好看看。那人摘下了墨镜。小六再次定晴看去:还是一张陌生的面孔,又摇头。

那人笑了,这时才向他说起了九十年代初他来见小六时的情景,小六这才恍然大悟。事隔十多年,他不可能想起那个当年的小情节,这时的小六,已然是一家公司的老板了。

小六接着问,那你约我出来有什么事呢?

你是不是掉了什么东西。那人问。小六听了一愣:我没呀,是我哥掉了一个包,他说。那个人一声不吭地从大包里拿出一个手包,递给小六,你看看这是你兄弟的东西吗?我一看你哥的身份证就觉得像你,你们果然是兄弟。

这个手包小六太熟悉了,他一眼就能认出是小五的包,大喜过望。那人又说,你清点一下里面的东西,看看少没少?小六清点了一下,一件不少,全在,就像是一个奇迹。

它怎么会在你的手里?小六惊喜过后诧异地问道。

这是我手下的人交上来的,我看了一眼身份证后,认出了你,我当时没想到会是你哥哥,以为是你,然后从手包的通讯录上看到了你的电话,所以联系了你。

小六感慨万千了,感觉像在做一场梦。他从包里点出了了一些钱,想送给这人,那人又戴上了墨镜,委拒了。

我不缺钱,那人说。小六说,那你把你钱帮我送给那个小偷吧,也算我们的一点心思。那人笑了。我也不认识那个人,他是我下面好几层的人,我根本不知是谁,我们有一个严密的组织,我是最上层的,所以有了东西必须先交我审核,我们不必客气了,当年你帮了我,没想到这么多年我终于有机会来报答你了。说完,这人就要转身离开。

小六说,你留个电话给我吧,等我哥回来我们请你吃个饭。那人目光变得恍惚了起来:这就不必了吧,我们这种人你们越少联系越好,最好不要再见,这样对你们好。我走了。

就这样,这个人消失在了人流中,小六恍然如梦地望着他的背景渐渐隐去,一时无语。

 

故事二:还是九十年代的一天,小六的一位做老板的老乡要坐火车出差,小六负责送行,在去往火车站的途中,经过一处荒凉的地段,见有三个大兵在路边站着,有点着急的样子,像是要打车,可一辆辆出租从他们边上急驰而过,都已拉着人了。小六开车从他们身边划过,看了一眼,他们的脸上显露出一望而知的焦灼。

小六侧脸对他的朋友说,我们拉上他们吧,反正是空车,不在乎再拉几个人。那位胖乎乎的朋友不解地说,你又不认识他们,管这个闲事干什么?小六说,他们挺可怜的, 一定也是要去火车站,风这么大,又凉,这地儿又打不到车,拉一下吧。说完,小六在前方拐了一个大弯,掉头,在这三人面前停下了。

上来吧,小六招呼他们说,他们受宠若惊,因为是一辆豪华小车在带上他们。上车后,那三个当兵的一个劲地感觉胖老板。显然,他们将小六当司机了。他们果然是要赶火车的。他们告诉小六与老板,说是这趟来深圳看为了探望老乡的,今天要赶回广州,没想到一直打不到车。

这事就这么过去了。一年后,那位胖老板要回南昌过春节,小六将其送到深圳火车站,他要经由广州转车返南昌,那时深圳还没有直通南昌的列车。

几个小时后那人来电话了,说怎么也买不到去南昌的火车票,车站里人满为患,他真是急眼了,小六帮着找了一圈关系也使不上劲,因为确实没票了。

又过几个小时,那人又打来了电话,从话筒中可以听出那人兴高采烈的,他激动地告小六,我不但上了车,而且是坐卧铺的底铺,一分钟没花。小六不相信,以为他是在开玩笑,问这是怎么回事?那人笑说,你知道我遇见谁了吗?那天你拉上的三个当兵的人还记得不?是他们中的两人,在拥挤的车站里发现了我,奔了过来,问我要去哪?我说南昌,买不到票。那天正好赶上他们在帮着车站维持秩序,就说没事,我们帮你弄票。结果你说怎么了?他们很快抓了几个票贩子过来,让他们交出一张去南昌的火车票,票贩子一开始还想要点高价,让当兵的一喝斥,吓得当即将票送给了我,然后那二个当兵的用警棍推开拥堵的人群,一路开道,把我送上了火车。

小六听后一阵大笑!

 

故事三、

还是九十年代,小六的一位朋友来找他,闲聊中那人一脸的焦虑,小六问起,他说他被单位所逼,买下了几万元的股票,可是股票一路下跌,老婆天天埋怨他,让他无地自容。小六一听就说,那好,你把股票给我吧,我给你钱。那人听了一惊,这合适吗?小六说没事,我也不急着用钱,你先拿去吧。

可几个月后,股票行情暴涨,那几万元亦成了好几十万,那人有天与小六见面时抱怨说,他太太又开始数落他了,说他白白地将一笔好生意丢了。小六听后一乐,又从抽屉里拿出原封不动的股票,说:这些东西你再拿回去吧,我一直没动。那人听了感恩不尽,连声道谢。

几年后,因为一件其实是阴错阳差但被中央批下的大案,小六双胞胎兄弟负“罪”潜逃,来到了一个海边的山里藏身。连门也不敢出。一天中午,小六正在眯登中,突然猛一哆嗦,醒了过来,他对小五说,我们快走,警察要来了。小五听了直笑,觉得小五在发神经,连门都没出过,怎么可能被人发现?小六不容分说地抄起包就冲了出去,他说连挂在衣架上的好几万的西服都没来得及拿,就像是一个声音在催促到快走。后来他才知,警察之所以能寻迹而来,全是因了小五背着小六在头天傍晚对外打了一个电话,显然他的电话被窃听了。

几分钟后,大门被踢开了,一队武装警察端着冲锋枪出现了,将小五逮了起来,那位领头的正要一声喝斥,抬头一看,眼前的人竟是一张熟脸,马上让人不要动粗手,上来问:你是郑宇明,小五答不是,我是郑宇光。那人乐了。原来,此一领导乃是小六帮过的那人的姐夫,平时认识小五。于是被押解在监的小五从此被关照,直到后来“上面”查清这是一起冤案人被放出。而小六因为机敏,一直在逃,没被抓住,所以亦免除了牢狱之苦。

 

故事三:

这个故事是属于我与小六再度邂逅后的一段往事,这次意外的相遇从此改变了我的人生走向,就从这个意义上说,小六是我的一个恩人,所以我没齿难忘。

一九八四年的一天,当时的我刚从繁重劳累的针织内衣厂调到南昌无线电八厂当一名装配工,工作是轻闲了许多,但人生仍是无望,八厂属集体所有制,生产的新品因质量不过关频频被退货,工资发不出来,以致逼迫我们普通工人也要走向市场推销产品,我就曾经坐着火车四处奔波,寻找下家,那时面子薄,人又胆小羞涩,结果频频碰壁一无所获,觉得日子过得暗无天日,人亦开始变得颓废了。

一天我蹬着自行车从工厂下班,正准备回家,忽听有一人喊我的名,掉头一看竟是小学同学小六,我当即认出了他,可心里也不知为什么升起了一丝羞愧,我回转过头,想赶紧猛蹬两步忙逃离。

我自知我在同学中属于混得惨的,我们的那些同学或许一九七七、七八年恢复高考时陆续考上了大学,或者因了父母的背影与关系进了好单位成了一名国家干部,而我在高考恢复时没胆去试上一试,原因是我在上学时除语文外,数学、化学、物理均一塌糊涂,根本没指望能考上大学,所以我连试试的通气都没有,再加上是一名落泊的工人,见人三分低,我那敢再与同学们照面?

小六还是喊住了我,我硬着头皮下了车,假装热情地聊了几句,而那时,我们自从一九六八年就再也没见过面,大家都随同父亲下到了农村,改革开放后再重新回到城市。

小六问我现在在做什么?这正是我的羞于开口的一件事,但被到墙角上了只能如实道来,我还记得当时他的表情,认真听完后,沉默了一会儿,盯着我说,我记得你小学时挺爱写的,这样吧,我妈妈在省图书馆当馆长,你到图书馆来工作吧。

我心里掠过一阵惊喜,但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因为我知道这属于天方夜谭,我一小工人,如何能去那么神圣的地方呢,我还记得上街时经常路过图书馆,觉得那个大门很高很高,离我很远很远,我自卑得从它的门前匆匆走过,从没敢走进这扇大门。

那天我们说完后就又彼此告别了,回到家,我还将这一消息告诉了父母亲,可父亲一听就说,你别做梦了,你是一个工人,一个光荣的工人阶级,不要再有非分之想,好好做好你我本职,不能朝三暮四的,这种思想不健康。

我被父亲的一番义正辞严的话给镇压了,我了觉得自己太不自量力了,一个没文凭的小工怎么不知轻重地幻想进图书馆工作呢?

几天后有人来敲家门,我打开一看,竟是笑眯瞅站在门外的小六,旁边还站着一位慈祥的阿姨。小文介绍说,这是我妈。

就在那一天,小六母子俩在我们家小坐了一会儿,阿姨临走前对我父母说,这孩子老实,我把他调到图书馆来吧。

阿姨履行了她对我父亲的承诺,一个人跑遍了劳动局与文化局,坚决要求将我调入图书馆。阿姨是一名老干部,在省里人脉极好,加上小六的父亲在文革中被造反派迫害致死,大家都尊敬老馆长,所以网开一面,我一个多月如愿进入了图书馆。为了让我拥有更多的读书时间,阿姨还专门将我安排在省图书馆的研究辅导部,那是一个一杯茶,一枝烟,一张报纸看一天的轻闲部门。

后来我才知道,一般能进图书馆的,除了刚毕业的大学生,就是省里领导干部的家属与亲戚,我这类人算是破了一个大例。

为了不辜负阿姨的一番苦心,我立志要多读书,未来能写出好文章,以此来报答阿姨的知遇之恩。

好几年前,阿姨来北京看望小六,我专门去见她,阿姨见了我乐呵呵的,说:我就说王斌将来有出息么,调你来时许多老同志有意见,说我怎么弄来了一个初中生,还是一个工人?我就说这孩子爱读书,将来会有出息。后来我在电视上常见你出来说话,我就地那些老同志说,你看看人家王斌,这不是写出来了吗?你们这些大学生,又弄出个什么名堂来了呢?他们都不说话了!

小六这一次还告诉我,那天,他之所以领着阿姨来我家,是因为他回家将我的情况告诉他妈时,他妈有点生气,认为他尽给母亲找麻烦,一个没文凭的人是进不了图书馆的,小六就缠着母亲说我这个同学很有才,她母亲不信,然后这才有了小六领着她老人家来我家瞧瞧我,结果一瞧,觉得小六说得没错,没走眼,这孩子有老华,将来会有出息,所以才下力气将我调进了江西省图书馆。

一个人的命运有时是一个奇迹,我就是在那个阴沉的日子里巧遇了小六,从此走上了文学之路,所以我是幸运的,小六予以我的这份恩德我铭记在心,我说了,他是我的大恩人。

小六拿出了几张照片,你看看,这是我新换的房子,八百多平方米,原来那栋我买了,现在这房子四周都是绿树,我还有一个大游泳池,你以后写作时来多伦多住着写吧,挺舒服的。

我一张张地翻着照片,确实是一豪宅,一片盎然的绿意,游泳池的水面波光闪烁,平滑如镜,让人羡慕,我说你以后就不做事了吗?他说还想有机会回国来做点事,我笑说那好,你再回来做电影吧,你算是国内最早的电影制片人了,他也乐,没再说什么。小六是一个不忽悠的人,我知道他走得每一步都脚踏实地,但我也知道我的一番劝说他入心了。命运即选择,这份选择还有由他自己来决定吧。

过几天,小六又要重返多伦多了,我其实时常会想起我的这位老同学,老朋友,我是一个把什么感情都会深藏在心里的人,虽然我性格直率坦诚,但凡牵涉友情我是一句也不会多说的。朋友自在心中,那种分量是自己能惦量出轻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