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藏鹭--千首禅诗品析
七春涧秋潭——《禅宗杂毒海》选析(9)
5 山居
题语: 禅师们大多居于深山寺庙或庵棚之中,其修行,见道及后来的说法授徒,也多在深山,所谓“行住坐卧皆是禅”。这样的禅生活,大多都是在其山居中完成的。所以“山居”,就是禅师们的“道场”,他们热爱这样的环境,热爱这样的生活。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禅师,隐士和士大夫们讴歌这样的生活。在《禅宗杂毒海》卷七和卷八中,共收录这样的诗共120首,这里,我们选十七首以飨读者。
一杯晴雪早茶香,午睡初醒春昼长。
拶着通身都是眼,半窗疏影对斜阳。
元·雪岩祖钦
品析: 在这首诗里,雪岩禅师表现了他什么样的“山居”生活呢?“一杯晴雪早茶香”,禅僧好茶,自古亦然。这是冬残春初,山里尚有积雪。早上太阳初起,就把岩石上的积雪收拾一盆,烹茶一壶,真是“早茶香”啊!“午睡初醒春昼长”,其实初春的白天也并非有多长,只是山居无事,和尚年老,晚睡早起,似乎是感到白天要长一些。也不妨午睡一会。“拶着通身俱是眼”,别以为喝茶睡觉就无事了,你们可以参上一参,也可以受老僧之一“拶”,拶着了,就可以“通身都是眼”。
唐代云岩问道吾:“观音千眼,哪个是正眼?”道吾说:“如人夜里摸枕子”。云岩问:“这是什么意思?”道吾说:“遍身是眼”。云岩说:“不,应通身是眼”。
“半窗疏影对斜阳”,北宋林和靖那一首“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咏梅诗一出,“疏影”“暗香”就成了梅花的别名。这里,雪岩禅师的山居生活是惬意的,有茶可喝,有觉可睡,还有这一树梅花“对斜阳”,真的是“通身是眼”,不然,他凭什么知道这一切呢?
山静课蜂花股重,林空含箨笋肌明。
倚栏不觉成痴兀,又得黄鹂唤一声。
元·石林行巩
品析:春暖花开之时,不知人们仔细观察过蜜蜂采花没有。小小的蜜蜂成群结队,在花丛中飞舞,其翅鼓动如潮水之声,煞是壮观,而归巢之时,蜜蜂拖着肥大的后腿一一花粉囊里装得胀鼓鼓的,真是“花股重”啊!而这一喧闹的情境,在寂静的深山中,反不觉其闹,而是“鸟鸣山更幽”了。
“山静课蜂花股重,林空含箨笋肌明”,“课”者,劳动也,山里的情况是如是,那树林,竹林里呢?那一茎茎的竹笋,其壳欲脱未脱,显得是那样粗壮肥实。山林无人,故说为空,正是为这个“空”,更使这个山林显得寂静了。
“倚栏不语成痴兀,又得黄鹂唤一声”。对有修行的禅师们来讲,入定是随时可以的,只要自己愿意,也并非必在蒲团之上。石林巩禅师就是这样,倚着栏杆,面对着寂静的山林,不知不觉地又入“定”了,看上去“痴痴兀兀”的。呆了。不知过了多长的时间,那满山回荡着黄鹂的啼声时,才把他从“定”中唤醒回来。
面对着这样寂静的山林,若能陶醉到“痴兀”的程度,也与禅师们的那个“定”相差无几了。
紫蕨伸拳笋破梢,梅花飞尽绿阴交。
分明祖师单传句,黄鹂留鸣燕语巢。
宋·柏堂清雅
品析: 早春二月之时,山林里一派生机,在桃红李白的山岩边,那紫蕨的蕨苔,苔梢如握拳半伸半缩;而竹笋粗肥,正欲“破梢”而出。杨花满天飞舞,落地成裘。真是“杂树生花,群莺乱飞”。山林里层层苍翠,相互掩映。“紫蕨伸拳笋破梢,杨花飞尽绿阴交”,这一派春色告诉人们什么呢?
“分明祖师单传句”,留心啊!禅僧们,你们天天在参达摩祖师西来“单传”的无上禅法,这个“单传句”就在这里啊!若不信,那就去问问黄鹂和燕子吧,他们十分清楚这一切:“黄鹂留鸣燕语巢”,他们正在为此窃窃私语,商量不定呢!
就树缚茅成屋住,拾荆编户傍溪开。
是他懒瓒无灵验,惹得天书动地来。
元·布衲祖雍
品析: 禅师们住庵是极为简单的,如今天在一些农村秋收时都可以看到那种简易的“护秋棚”。古人所谓“结茅而居”,就是用一些茅草或谷草、麦草在几根木桩上搭成,聊以遮遮风雨。“就树缚茅成屋住”,这位布衲雍禅师则更“偷懒”,木桩也不用,在树林里选好一方地,借树为桩,用茅草扎一点棚顶棚壁,足以容身打坐,就成了他的禅居了。
“拾荆编户傍溪开”,庵棚有了,向着溪涧的方向,再拾一些荆条为门,这样取水烹茶煮饭也方便一些。没有张扬、没有传闻,外面甚至不知道有个老和尚在这里,我也就落得清闲。“是他懒瓒无灵验,惹得天书动地来”。这样的确比唐代南岳那位懒瓒和尚好得多,他连皇上都惊动了,三番两次地来请他,多麻烦啊!
茶罢焚香独坐时,金莲水滴漏声迟。
夜深欲睡问童子,月上梅花第几枝?
明·天真唯则
品析:天真唯则禅师在元明期间是有地位的高僧,后住大寺而没有住草庵,虽寺在山林之中,但气派却不一样。“茶罢焚香独坐时,金莲水滴漏声迟”。晚茶喝了,焚上一柱香,在蒲团上打一打坐,这就是禅僧们夜里的情境。与众不同的是,唯则禅师有记时钟——漏壶,而且是形色金莲。古代中国没有现代的钟表,记时是白天看日影,晚上记水滴。以水滴记时的工具就叫“漏”。
虽然有“漏”记时,唯则禅师则懒于去看,可能是滴滴嗒嗒的滴漏声使他难以入定而昏昏欲睡吧,“夜深欲睡问童子,月上梅花第几枝?”不问滴漏,而问他那幼小的侍者。不知是子时还是丑时了?月亮斜挂在梅花枝头上,水滴声、老和尚、小和尚,这是一片什么样的夜色呢?
千峰顶上一间屋,老僧半间云半间。
昨夜云随风雨去,到头不如老僧闲。
元.志芝庵主
品析: 这位志芝庵主气派之至,“千峰顶上一间屋,老僧半间云半间”,这是什么样的屋呢?居然可以建在“千峰顶上”。当然这间屋,决不是指一般的房屋,不然哪来这么大,把“千峰”都装了进去,这是禅僧们的“空王殿”啊。在这“空王殿”里,自己住“半间”,留“半间”给白云。但是“昨夜云随风雨去,到底不如老僧闲”。白云似闲,但飘来飘去,兴风作雨,并不闲啊!禅师的心,既住在这“空王殿”里,不来不去,不起不住,不动不静,这样的“闲”,是无人无物可比的。
竹笕二三升野水,松窗五七片闲云。
道人活计止如此,留与人间作见闻。
元.和庵主
品析:这位“和庵主”,为宋元时的出家隐僧。说他是“隐僧”也未必适当,因为后面一句过于骄傲的话反而隐之不能了。
“竹笕二三升野水”,用竹筒盛上二三升“野水”——不知是雨水、雪水或是溪涧之水,用之于煎茶煮饭。“松窗五七片闲云”,松窗里空空如也,除了偶尔飞入的“五七片闲云”。这种日子,可以说是清淡之至,对世间的一切,都毫无贪恋的了。
这本来是修行人的本分事,特别是见道高僧们的心胸就是如此淡泊的,“道人活计只如此”嘛。但这位庵主却画蛇添足,有那么一点思绪尚未彻底干净,你何须“留与人间作见证”呢?把这点情绪化解了岂不更好么?若说要为人间作“标榜”,那就不如干脆入世教化就行了么!
佛法文章一字无,柴床对客(此/束)庐都。
胸中流出盖天地,潦倒岩头牙齿疏。
元·天如惟则
品析:天如惟则是中峰明本禅师的入室弟子,讲究真参实悟,做个本色道人,在元代有较大的影响。
“佛法文章一字无”,出家学佛参禅,要修行到什么程度方可了手呢?就应修到这种程度。高谈佛法的未必懂佛法,会写文章的未必懂文章,当修到“佛法文章一字无”时,最高境界才会现前。禅宗在修行上是减法而不是加法,就是要把自己心中的一切减个干干净净,才能飞升向上啊!
“柴床对客(此/束)庐都”,草庵里除了一架用柴棒架起的床外,一无所有,锅碗都没有,一切都没有,——岂止“佛法文章”没有。那客人来了怎么办呢?“(此/束)庐都”,对不起!就在这里,我的把戏玩意儿多的是,够你看的。那又看什么玩意呢?
“胸中流出盖天地,潦倒岩头牙齿疏。”当年雪峰义存禅师向他师兄岩头请教时,岩头说:“他后欲播扬大教,一一从自己胸襟流出,将来与我盖天盖地去”,雪峰于言下大悟。天如唯则以岩头自许,禅风高峻,盖天盖地,的确雄视当时禅林。不过,如今在山里苦修,年龄又老,气势虽雄,无奈衰相已现,以至如“潦倒岩头牙齿疏”。
禅师真的老衰了吗?有衰有不衰啊!人们平时只见其动的,不见其静的;只见其生灭的,不见其不生灭的。那么这个不生灭的又在哪儿呢?“胸中流出盖天地”,既能“盖天地”,必当为不竭之流了……
忆在苏堤过六桥,小番罗帽被风飘。
满头戴得湖山雪,几度骄阳晒不消。
元·天如惟则
品析: 真正的禅师,言行举止就是与众不同,总有一某特殊的魅力。你看这首诗,既风趣,又意味深长。
“忆在苏堤过六桥,小番罗帽被风飘”。元朝是多民族的庞大帝国,是中华民族大家庭的又一次大融合的时代,从这首禅诗里也有所表现。唯则禅师游西湖时,头戴一顶维吾尔的“小番罗帽”。出家人戴这样的帽子就滑稽可笑,可还戴着在西湖边招摇。
在苏堤的“六桥”上,这小帽被风吹跑了,当然落入湖中,但这没关系,少了这顶帽子,却多了“那顶”帽子,“满头戴得湖山雪”,是西湖的雪落在头上呢?是西湖湖山之雪映入和尚的光头上呢?还是唯则禅师年老,那光光头上隐隐的一层白发呢?都不用去管了,总之是“几度骄阳晒不消”的。
一树青松一抹烟,一轮明月—泓泉。
丹青若写归图画,添个头陀坐石边?
元·无见先睹
品析: 这是一幅绝妙的禅画,“一树青松一抹烟”,只须寥寥数笔便可写成。“一轮明月一泓泉”再渲染几笔,有轮明月,一泓水泉。这幅写意的“松烟月泉”图就悠然而就了。
但这幅图画看来看去,总觉少了点什么,使其幽趣滋味不足。“丹青若写归图画,添个头陀坐石边”。不知这位“丹青”大手笔画的什么,若是在画“归图”,最好是再添几笔,画个头陀在石边参禅打坐。这样这幅画的神韵就出来了。
这是在论画吗?不!是这位“无见”禅师自己山居时在石边坐禅的情境,只不过用诗用画的形式加以表现出来。山居的禅生活、处处都是诗是画啊!
满山笋蕨满山茶,一树红花间白花。
大抵四时春最好,就中犹好是山家。
元·石屋清珙
品析: 真是关不住的春色,清珙禅师这首山居咏春的诗为人们展现了这样的胸怀和境界。同样面对春天,人们却喜忧怨愁,心境各不相同。天地不可一日无和气,人心不可一日无喜神。若得心胸四时常春,不论贵贱贫富,都可以算作神仙日子了。
“满山笋蕨满山茶”是啊,春天的江南山乡,大地供献给人们的够丰盛了,不仅有“笋蕨茶”这些山珍供人们品尝,而且还有“一树红花间白花”,那一树树的桃、李、梨、樱,在层层的翠微中更是醒人夺目。
但这一切也算不了什么,虽然“大抵四时春最好”,若人们没有那个心情,也就没那个福气去享受了。怎样才能够尽情享受大自然贡献给我们的这一切呢?“就中犹好是山家”,修道吧,你看只有修道之人才能尽情地美美享受这一切。连那冷硬寂寞的石屋,都最得如此美好,甚至超过那树树红花和白花。
求道修道的人,珍惜和爱护自己的清修——“山家”,而这种修行,其意义远远在这四时景色之上啊!
石屋清珙禅师的山居诗共有十六首,下面我们继续欣赏:
岩房终日寂寥寥,世念何曾有一毫?
虽著衣裳吃粥饭,恰似死了未曾烧。
元·石屋清珙
品析: 石屋清珙禅师既自号“石屋”,当然是以岩穴为居了,但居住在岩穴——山洞里的情境如何呢?“岩房终日寂寥寥,世念何曾有一毫”。真正是清心寡欲,一念不生,出入无人来往,当然就“终日寂寥寥”了。
尽管一念不生,常在禅定之中,但还是要穿衣吃饭,尽管每日最多两顿菜粥稀饭,这样的生活像什么呢?“恰如死了未曾烧”,活死人一个。
禅师们真的是“活死人”吗?不,若是那样,就没有这些诗,没有“满山笋蕨满山茶”的这种勃勃的朝气了。“恰如活着不曾烧”,禅师们立足于生命之流——永恒的生命之上,对于这百年的百来斤,看得是很淡的。处于无上禅定中的禅师,就是要把这层境界告诉世人。另外,每一个人,不论见道者、未见道者,苟生混世者都是活死人,但众生们哪里知道呢?百年三万六千日,每天“世念”如长江之水,又怎么能体会到“活死人”这种超越肉体的体验呢!
黄叶任从流水去,白云曾便入山来。
寥寥岩畔三间屋,两片柴门竟日开。
元·石屋清珙
品析: 春夏秋冬,四时不同,禅师的心里也未必没有波澜,未必没有感受。清珙禅师对春天的感受是热烈的,对秋天的感受相应要平淡得多。“黄叶任从流水去,白云曾(趁)便入山来”。秋风肃杀,草木凋零,黄叶纷纷下坠。叶落虽说归根,但入土才能归根,若在溪涧江河之旁,那黄叶只好“任从水流去”了。青山少了一片绿色,山中的白云便独领风骚。平时的注意力似乎在于葱翠与苍莽,如今则时时白云入目了。
春天的山野寂静,但却有万物的生意。在秋天,这种生意潜沉,山野就更加显得寂静了。“寥寥岩畔三间屋”伴随老禅师的,没有那“满山笋蕨满山茶”了,也没有“一树红花间白花”了。只有那山岩畔的三间石屋。方圆几十里,唯有他一人。没有亲朋,甚至连山民都没有一个,连野兽也不见踪影。有门何用?陶渊明退隐时,“门虽设而常关”。但清珙禅师却“两片柴门竟日开”,连关门的必要都没有了。这样的禅生活,若奉送给现代都市里的人们,人们会接受吗?人的自我价值何在呢?
蓬头垢面个头陀,天下禅和不奈何。
便是佛来须吃棒,如今年老却成魔。
元·石屋清珙
品析: 头陀是佛教中的苦行僧。若修苦行,那就得接受“自苦”的戒律。衣食住行无不有悖常情,不洗脸,不沐浴,甚至不剃头,不剪指甲,真真是“蓬头垢面”了。出家僧人,敢于行“头陀行”的并不多,何况以一代禅宗大师的身分行头陀行,那的确是“天下禅和不奈何”,谁敢为之说长道短呢?
岂止如此,“便是佛来也吃棒”,真是认横不认扁了,一般的禅僧,拿他是无可奈何的了,若佛菩萨来了呢?同样无可奈何,还得“吃棒”。见道的禅师这种精神的确令人又敬又畏,你去诚心向他讨教时,也必须提防着他那冷不丁星、忽如其来的一棒啊!
“如今年老却成魔”,禅宗内常说“冤亲平等,佛魔不二”,清珙禅师老来到底是成佛,还是成魔了呢?还是留给明眼人去评说吧!
清珙禅师这十六首山居诗,一一介绍也未必啰嗦,下面再引几首供读者自己去欣赏吧。
种了冬瓜便种茄,劳形苦骨作生涯。
众人若要厨堂好,须是园头常在家。
老来无事可千怀,竹榻高卧日影斜。
梦里不知谁是我,觉来新月到梅花。
石上打眠又打坐,松间行去又行来。
白云影里山无数,黄鸟声中花正开。
冬瓜棚外种葫芦,茄子更栽千百株。
九丈舌头三百口,且同一夏住茅庐。
四五月里竹叶落,万木青青梅子黄。
冷冷看他生死事,如何空过好时光。
半窗松影半窗月,一个蒲团一个僧。
盘膝坐来中夜后,飞蛾扑灭佛前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