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从万县回来。
这里是我读过书的地方,虽然只有三年,但是我人生的最重要的一个阶段,因此被我视为第二故乡。毕业后,我曾经多次回去,并于2002年写过一篇《再见万县》,最初发表在《中华文学选刊》。我对万县深厚而复杂的感情,尽在文中。
这次去万县是为了工作而非旅游、访友。与相关部门的人士座谈、交流,收获颇丰。尤其是接待方的热情和周到,令我感动。在他们的陪同下,我参观了老城区和新城区,参观了气势磅礴的滨江大道,还到城市规划展览馆了解了万州宏伟的发展规划。
时隔几年,万县令我刮目相看。它已经从一个面积十几万平方公里、一二十万人口的川东小城发展为重庆市的第二大城市,45平方公里的面积,70万人口,一个濒临长江的大城市已经成型。
但是,万县要成为一个经济繁荣的城市,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它的主要任务应该是产业,它的主要问题也是产业。产业,将决定万县的未来。
几年前的《再见万县》,曾经表达了对它未来的隐忧。这次,万县给了我亲切、温暖,也给了我震撼和鼓舞。但是,几年前的隐忧并因为高楼的崛起、大道的延伸而消失。
将《再见万县》放在这里,是对它寄予美好的期待。
西山钟楼,是上一个世纪20年代由四川军阀杨森据有万县时所建。这是万县地标,当初还在西山公园里。现在,三峡蓄水,半个老万县已经在水下,钟楼也“前进”到大街边了。
1
前些年我一直被一个城市纠缠着,甚至可以说我相当多的时间都活在它的影子里。它就是万县,现在的名字叫重庆市万州区,一个长江边上的小城。它那些在城市各个部位爬上爬下的石梯,那些石板铺就的曲折幽深的巷子,那些灰暗古旧的欧式小楼,那些随处可见盘根错节的黄桷树,常常闯进梦来。平时,遇到操川东口音的人,忍不住都要问一声:你是万县人吗?
(我习惯了万县,这个名字亲切。而“万州”,永远都有一种陌生之感,没有办法啦。)
站在万州区委外面远眺,我的母校已经被楼群遮蔽。在这里,老万县的痕迹都看不见了。
2
一九七八年那个深秋阴雨连绵(这次去也是,看来这是原川东一带的地理特征)。高考成绩不错,但录取下来让我大失所望:万县师专。迫于家境的压力,也只得去了。
搭一辆解放牌货车从川北射洪前往遥远的万县。一路晕得一塌糊涂。到合川,乘“红卫”号小火轮继续东下重庆。是夜,住朝天门红旗旅社。一夜老鼠欢跑,桌上面包啃去大半,帆布旅行袋新添几处破洞。次日一早,乘“东方红”号江轮去万县。坐五等舱,阴暗潮湿,汗臭和烟味弥漫。这是个等级分明的世界。一、二、三、四、五等舱位,还有更次的散席,一人发一张脏兮兮的草席,随便找地方一躺,颇像流浪汉。汽笛在山中回荡,水急流长,石乱云孤,心情与这条小轮船一起深深地跌入苍凉落寞的峡江。岸上久久没有人迹,当然也难见城镇。上不沾天下不挨地,顿生被抛弃的悲凉。尤其是一路上有当地旅伴说起涪陵的“酉、秀、黔、彭”(酉阳、秀山、黔江和彭水)和万县的“两巫一口”(巫山、巫溪和城口)如何如何的荒凉偏僻,更有一种对未来的恐慌。偶尔出舱门到甲板上呼吸新鲜空气,感觉奇冷,一阵寒噤。(心高气傲,只读个师专,那时很是失落。那也是我人生的低潮,好多年都没有缓过来。)
回舱睡觉。朦胧中轮船轻轻触岸,旅客们一阵大呼小叫拥出船舱,已是万县的万家灯火。沿长江西岸,从江边到山顶,尽是璀璨的灯光,恍若天上街市。手提肩扛,还未下船,岸上迷茫的光影中,已见万县师专欢迎新同学的牌子,以及一群跑前跑后的“老”同学。
就这样,我带着万县给我的几分暖意走进了万县。
车进万县,街道已经与记忆面目全非又似曾相识,于是隔着雨花点点的车窗玻璃拍了这张照片。
3
万县师专在西山公园上面的吊岩坪。这里原是大跃进时万县大学的旧址。因此,当地同学显示出万县人的幽默:“我们的学校不错吧,比北(百)大还大一百倍。”而社会上的万县人则称我们为“吊大”。
学校比想像还差。除几幢旧教学楼,空荡荡根本不像学校。我们的宿舍不过是才腾空的农舍。土墙瓦屋,里里外外密密地安着床。
更令人失望的是上课。有的老师满口文革语言,有的老师只会念讲稿,有的满腹学问却根本不会教书,一上课口若悬河,天马行空。那位教外国文学的竟毫无文学素养,甚至满口错别字。还有几位新分来的“工农兵学员”,态度蛮好,却无法对付课堂上的几十分钟。其中一位在黑板上不会写斧头的“斧”字,写了擦,擦了写,始终写的都是“爷头”。下边轰笑,讲课的满头大汗。(水平太差,我可以做到守纪律,但是很难尊敬他们。有一位还是文革前“西南师范学院”毕业,他们是如何考进去的?如何毕业的?又如何混进了高校?他们给了我在高考录取之后的又一次打击。)
这些学生不好教啊。他不知道,这里面很多人都教过书,有的甚至教高中多年!
硬件软件,就这条件。学校条件差,我们也有自己的活法。我所在的那个土屋里,由老大哥们发起,由大到小排座次。老大当然是那位来自渠县、有五个孩子的老王;老二是文质彬彬、已教过高中的老朱;老三是民办教师老周;以下是老四到老十(这些大哥们,而今都在家里抱孙子啦,,依次排下去。还没排到我们,已经没法再排下去了。人太多,排了名次也不好叫。所以,只有大哥、二哥到老九被正式喊出去,直到现在。
灯光昏暗,但土墙之内却很温暖。每晚回到小土屋,往床上一蜷,大哥们便天南海北地给我们摆龙门阵。各地风物,各自经历,奇闻轶事,文学掌故,甚至性知识,我们都听得津津有味。星期天,大哥们便领我们到市里逛岔街子,买羊肉回来炖。将羊肉拿到老乡家洗了切块。三块石头支上洗脸盆,拾一堆柴火,将羊肉加姜、花椒、泡椒子和橘子皮,炖得差不多了再加上萝卜。最后,等肉菜都熟,撒一把葱花蒜苗,香气扑鼻。几块钱就可以让大家开开心心地猛撮一顿。(这些都是我们自己对自己的补偿啊。)
江水是浑的,水位上涨后,礁石都淹没了,今天天气也糟糕,江景也只有将就啦。
4
万县接纳了我,我也慢慢走向万县深处。
我早就知道中国现代史上著名的“万县惨案”。上世纪二十年代的万县已是长江上的商埠。商业形成了桐油、棉花、棉布、药材、皮革、大烟、杂货等八大帮。最举足轻重的是桐油。这里是中国桐油的主要集散港口。商业繁荣带来航运发达,当年万县港天天樯桅如林,千帆竞发,川江号子此起彼伏。木船帮,构成了万县居民的重要部分。但是,随着西方列强势力深入长江流域,水运业渐为英国轮船的天下。绝望的木船帮与英商的摩擦日益剧烈。一九二六年八月末,英太古公司的轮船在万县下游的云阳撞沉中国木船三艘,遇难乘客数十人,当时万县的杨森下令扣留在万县的轮船。九月初,英军从汉口、重庆调来军舰,猛轰市区,死伤军民近千。
电报路拐弯处,我找到了那棵黄桷树。树冠的主要部分已被子当年英军的炮火削去,只剩下硕大的树干斜斜地举着几杈残枝,上面缀着稀疏的叶子。我抚摩着那焦黑的断桩,轻轻。我是生怕弄疼了它。我的感觉中,那已不是一株古树,而是万县,不,是整个中国一处难以愈合的伤口啊。(这次我没有看见这棵老树,像是怠慢了一位故人。它别来无恙?)
流杯池。(这次看见了,被挤在一个角落,但是水池没有了,没法曲水流觞。)古亭落满沧桑。它虽是明清建筑,但黄庭坚手书的古碑还在。当年文人们在这里流觞曲水的雅事,让人神往。再联想到李白、杜甫、刘禹锡、白居易、陆游等经常过往歇脚,总感到自己正踩在古人的脚印上,四处灵气缭绕。
环城路富贵巷,我找到了何其芳故居。在那发黑的屋檐下,我寻觅当年那位意气风发,曾高喊着“成都,我把你摇醒”的诗人的足踪。听他那位形态臃肿,满脸和气,文革中备受摧残的胞弟絮絮地诉说大诗人少年时的生活细节。
地区行干校张老师的宿舍里,我们见到了张永枚。这位才气横溢的师级军旅诗人,写过长诗《西沙之战》(西沙之战,扬眉吐气,诗也写得荡气回肠。我真的盼望再来一次:海战极其诗歌。)也执笔写过样板戏,此时虽然政治上失意,但一脸落寞仍难掩英气。他在我恭恭敬敬递上去的笔记本上写道: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旗帜。
在教授罗泅老师临时的寝室里,我不但受到了他作为科任老师的悉心辅导,而且得到了他朋友般的友谊和父亲般的慈爱。这位四十年代就活跃在诗坛的现代诗人,追随真理,参与学生运动,却在反右时遭遇灭顶之灾。妻离子散,江边码头上扛包、拉车二十年。在他青铜般的脸上,我看到的依然是几乎不含一丝杂质的纯净。从他口中,我还了解了另外一些赫赫有名的万县人,比如美学家蒋孔阳,诗人方敬……(可惜,罗老师早就走了。他曾经多次到绵阳看我。他是万县师专柳在我心中少有的亮点。但是,他的晚景也很不幸,癌症,亲人给他的温暖也有限。愿他老人家在天堂里幸福。)
校园生活进一步展开。我们的宿舍不断搬迁,从农舍,另一所学校的教室,再到邻近一家棉纺厂的工人宿舍。仍然上课,仍然看露天电影,炖羊肉,泡图书馆。在罗泅老师影响下,文学社不断兴起。教室外面的墙上不断贴出学生自己创作并手抄手绘的文学墙报:《浪花》、《苗圃》、《蒲公英》。舞会也有了,每晚都有“嘭嚓嚓”的舞曲响彻校园。一时间,跳舞成为似乎要席卷全校的扫盲运动。
一天早晨,校园里爆出了件惊人的新闻。一位体育老师与一位英语老师有了恋情。昨夜有人见体育老师进了英语老师的房间再没有出来。于是,夜半时分就有人去“捉奸”。由于门前封堵,情急之中体育老师夺窗跃出。英语老师住的是二楼,离地达四米,其高度当然比当时的跳高世界冠军倪志钦高出许多。人们便把体育老师称为“跳高冠军”。不过,这种破纪录的“跳高”代价也高:体育老师不幸摔断了腿,落下终身残疾,英语老师则被迫调离。
这里热闹还在茶余饭后的议论中,又一件足可作为谈资的事件发生了,没想到主角竟是老实巴交的三哥。
不知是出身问题、经济问题还是其他问题,一大把年龄的三哥竟未娶老婆。上了高校,万县又很开放,感情饥渴的汉子就有些把持不住。有一村姑与父兄三人一起在学校工地上做小工。这姑娘奇丑,三哥与她打了两次照面就以为彼此有了那个意思。一天二人路上相遇,三哥见前后无人,就将她一把抱住。令三哥大感意外的是那姑娘竟尖叫起来,吓得他放开手就往宿舍跑。此事马上被姑娘的哥哥知道,便约了几个人来宿舍找“流氓”。三哥躲在宿舍一隅瑟瑟发抖,门被擂得山响。两个男人在门外高声吼叫:周克勤!你出来!
三哥冒了周克勤之名去做事,真正的周克勤正好在门外。他看了一阵,有了几分明白。佯称:你们弄错了,我们这里没有你说的这个人。连说带劝,将几个人劝走,才引开了这一河水。
生活总是不平静的。一天中午,绵阳的同乡小韩,在食堂窗口买饭时因拥挤,一云阳同学将菜倒在了他衣服上。小韩大怒,扭住那同学不放,并将自己的饭菜扣在那同学头上。于是打了起来。那边用拳脚,小韩则从汤桶里抓起长把汤瓢,舀滚烫的菜汤去泼。事情闹大了,就有不少同学劝架。老邱也不例外。老邱是绵阳同学公认的头,有侠肝义胆,时时为我们两肋插刀,极具大哥风范。他首先将云阳同学死死抱住,连呼:“同学,不要打了!”极有悟性的小韩便瞅准这一时机连出几拳。老邱的这种做法明眼人一看就懂。不但当时引来谴责,还影响到与其他地方同学的关系。(我这是司马迁一般的客观记录。当事人小韩现在官至中国工程物理研究院宣传部长,老邱是市委常委,人家官当打了,一直都对我耿耿于怀呢。)
三年同窗。同学间的关系也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分分合合。临近毕业,尤其是毕业相一照,大家猛然意识到一种最珍贵的东西即将永远地失去,于是化干戈为玉帛,一笑泯恩仇。一百零八个同学都沉浸在同胞兄弟姊妹般的浓情厚意之中。就要离校了,握着的手摇了又摇,久久不放。新买的笔记本记满了临别赠言,充满了期盼、哲理、诗意和豪情。
这是一九八一年的夏天,一个充满诗意和激情的年代。
这里是老城区,今日万州的后背。没有漂亮的衣衫的包装,露出了原来的几分寒碜。
5
“再过二十年,我们再相会。”这首二十多年前的著名歌曲,竟为我们早早地作了规定。毕业五周年、十周年和十五周年,被我们一次次错过。毕业离校那个日子,早已在心中定格。到2001年,中间已经形成二十年的空白。虽然少数同学也曾重逢过,但仅凭零零星星的介绍,怎能填补这大片的空白!万县怎么了?母校怎么了?一百零八个同学,你们在故乡或他乡怎么样了?
思念,也是十分折磨人的呀!
早有心理准备,但同学聚会的场面仍让我震动。没想到大多数同学已经变得如此陌生。经过介绍,才十分艰难地从他们身上找到当年的影子,有关的记忆才得以复活。当然,也有部分同学连名字也想不起来,心里在问:我们有这么一个同学吗?这时,我们还发现时光是如此珍贵又如此的残酷。毕业的日子犹在昨天,怎么那么多同学一下子就变老了呢?(这次也见了十几位同学,吃饭、喝茶,再喝夜啤酒,亲热,融洽,其乐融融,好像他们的年龄也并不见长呢。)
喝茶,唱歌,跳舞,吃饭,座谈,同学聚会进行得十分热烈,负责张罗的有关同学也安排得极有面子,大家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才子乔亚曲折的爱情故事。克勤冉冉上升的政治前景。二哥的从商传奇。三哥的牢狱之灾。今天才大白于天下的几个男女同学间的当年秘事。话题频频转换,往事不断重现。一百零八个人,千差万别,色彩纷呈,人人都可以构成一部长篇小说。
在同学中也感觉到了许多微妙的东西。当年一色的师范生,二十多个从政,大多数教书。在从政与教书两大阵营之间也有一个过渡层,这就是事业机构人员。“官”“民”阵线,若有若无,许多时候自觉不自觉地都按“官阶”在排序。几位官场中的成功人士活跃在各个场面,满脸沧桑的老大哥老大姐们悄然散布在几个角落。有三四十个同学缺席。可能是自卑,也许还心疼那几个钱,也许是在不经意中被忽略。当然,也还有相当多的人已经在同学的视线中消失,谁也无法联系。
闲聊中,有心无心地,我也知道了大家对万县几位官场上的成功人士的看法。某人热情,某人势利,某人义气,某人傲慢……(其实,也没有什么,这里面可能有误解,有偏见,有隔行如隔山的局限。。。。。)
时光确如流水。在它的河床上,经过反复的磨砺和冲刷,外形改变,逐渐显现的可能才是真实的内核。
时兴是同学,也是好朋友,他早晨专门赶到宾馆送我。背后是他家的爱车,由此可以窥见他生活之一斑。我为他由衷地高兴。
6
羊年春节,时隔同学聚会一年多,我又一次悄悄奔万县而来。(我到万县够多了吧?现在已经是N次了。)
三峡大坝蓄水的日子正在逼近。万县正在向山顶大撤退。从沙河子过去,一马路、二马路、三马路已经消失。万县的下半身已被齐腰砍去。站在万安桥上,看万县最著名最富诗情画意的景观“石琴响雪”。竺溪河从巨大的磐石上跌下,流水浑浊,团团泡沫停留在溪边,欲动不动。桥下,几台推土机正在清障。一位七十七岁的王姓大爷与我并肩而立。他是万县做灵牌子的世家。几乎天天来这里,跟与他同庚的古桥惜别。当年他曾经多次目击日本人对万安桥的轰炸,竟一弹未中,这桥如有神助。而今,人也老啦,万安桥看来要先走啦。
二马路只剩下一条窄窄的马路。这万县的王府井、春熙路或解放碑,街房拆光之后,没想到街道竟如此之窄。
整个下半城全是破砖烂瓦的堆积。一市民说:前一阵子市长到这一带视察,说了句:“好久没到下城转,好像来到阿富汗。”
像阿富汗倒未必。但的确像是经过了一场现代战争的洗礼,让人很容易联想到当年的广岛和德累斯顿,今天的贝尔格莱德和巴格达。
万县码头。时值枯水期,又是历年来水量最少的年份。浩浩长江腰身细瘦,江水浑黄,一副病态。码头上江轮稀少,远没有当年“抗美码头”给我的那种繁忙景象。
岔街子。当年这里沿街尽是商铺,卖凉席、棕垫、山货、药材,也卖猪、牛、羊肉和豆瓣、巴油,还有包子、泡粑、卤肉的叫卖。印象中那个永远生气勃勃、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小街,那个与炖羊肉相联系的小街,那个当年朱老师在政治经济学讲坛上被反复引为例证的小街,而今只是望不到头的建筑垃圾,只有几个拾荒的老人在那里挑挑拣拣。
下半城永远地去了,连那些土地也将沉入水底。上半城则是一片片相互拥挤在一起缺少风格和个性的高楼。在老城对面的陈家坝登高而望,视线从被称作“华尔街”的那一片街区一直看到龙堡,除西山公园而外,几无绿意。绿色,这是一个城市最活跃的因素,是生命力的象征,是自然对人的抚慰。越来越现代的万县啊,怎么就褪色了呢?
火车站和机场是上次同学聚会时一起参观过的地方。火车站是达(县)万(县)铁路的终点站。这全长156公里、耗资十几亿、也是万县人盼了多少个世纪的铁路已竣工一年多了,据说至今尚未投入客运,连货车也仅隔日一趟。
火车站不远处是已经下马的原川盐化项目。据了解,这个项目原计划总投资为28亿,在已投入十二三个亿之后不得不下马,因为缺少科学的论证,建成后必然出现巨亏,于是当时新上任的朱总理采取了断然措施。即便如此,还需四五个亿才能摆平债务。更麻烦的是,数千失地农民的生计已成了一大问题。
万州机场已接近完工,拟投入四个多亿,可以起降波音747以下的客机。修这个机场的依据和目的都是,万县已定位于旅游城市。
当地人士告诉我,万县人口已达五十余万,已宣布进入大城市行列了。下一步的目标是建设百万人口的大城市。全市规划了八座长江大桥,四十多公里长的外环高速公路,高规格的滨江大道。
从2002年万县经济运行的状况看,GDP仅81个亿,财政收入5.6亿,农民人均收入1802元,固定资产投入56亿。由此看来,万县目前的繁荣基本上是靠移民资金和基建项目在拉动在支撑。
这些年大多数中等城市新修的机场都是巨额亏损。据不久前国家审计署的审计结果,全国38个支线机场就有37个亏损,平均客货流量仅有设计能力的26%!万县,你能例外吗?
三峡旅游最大的获益者是三峡工程所在的宜昌市,2001年,旅游也仅占GDP的10.22%。万县,很难摆脱游客只是过境这一状况。要形成三峡库区旅游中心城市,做强旅游产业,困难是显而易见的。
没有产业就就难以聚集人气,建起来的城市也难以繁荣。机场、火车站,能挺得过漫长的相当萧条的时期吗?比较脆弱的万县经济,能背得起巨额亏损的机场和火车站吗?
机场尚未建成,看热闹的倒人山人海。机场边的移民新村的居民,这些因修机场失去土地的农民们,一夜之间成了“城里人”,住上了楼房,但仅凭每月百把元的生活费生活可想而知。而他们没有资格领生活费的新增人口,又将怎样走向未来?
一无遮拦的山间台地上,阳光灿烂却寒风凛冽。一只白色的塑料袋被大风吹起,直上蓝天,向候机楼方向悠悠飘去。
据说重庆市委书记将万县港比喻为维多利亚港,从这里看去,真还有些像呢。
7
大年初二。早早起床,在离开之前,再一次走进万县的城市细节。车出宾馆,街头的牛肉面馆已坐满食客。衣服簇新的人们,带着气球的孩子,在零零星星的爆竹声中,喜气洋洋地去去来来。
经过同学老杨开的茶馆,里面传来悦耳的麻将声。我知道这里生意兴隆,是部分同学经常聚集的据点。有的同学经常通宵达旦地在这里血战着,斗志昂扬。到处风气如此,同学们也不能免俗。上次过来就知道一种叫“斗地主”的扑克牌游戏已从武汉方向引进,更饶有兴趣,丰富了赌桌,拉动了茶馆经济。
到王家坡,突然想起应该去中心医院看看何阿姨。当年,经中学同学介绍,我认识了何阿姨一家。初次登门,在地委组织部工作的徐叔叔亲自将热毛巾绞干递上。何阿姨做的荷包蛋、汤圆粉子和米花糖不知吃了多少。女儿晓虹,我一生中极少见到有那么清纯美丽的姑娘。《悲惨世界》、《战争风云》等难以买到的新书,中央歌舞团、上海芭蕾舞团的演出票,我相信是她费了不少工夫才买到手的。车子开进医院宿舍区,我却又没来由地胆怯了。慢慢退出车子,眼光在一扇扇窗子上逡巡。(没有更多的故事,大家就不要去胡乱演绎了哈。)
徐叔叔、何阿姨,还有徐虹,你们现在还好吗?
从王家坡下行,到电报路。街面依旧,只是觉得更陡、更窄、更喧嚣。作为万县惨案见证的黄桷树已经不知去向。问了几个人,都漠然不知,似乎那树根本没有存在过。继续下行到西山公园。公园已被几处建筑工地分割,连钟楼也可望而不可及。于是径到库里申科基墓园。
格里戈里.阿基莫维奇.库里申科是乌克兰人,抗战时作为苏联空军大队长来华支援抗日。一九三九年秋,他率队在武汉上空与日军机群作战。战斗中,他们击落六架日机,自己飞机也中弹受伤,在飞返基地途中,从万县上空连人带机坠入长江,时年三十六岁。这是一位很小时候就从书中了解到的苏联英雄,过去也多次前来拜谒。墓园一如过去,但大门内空寂无人,只有几只广场鸽在墓碑旁觅食。轻轻地走近墓茔,抬头凝视墓碑,碑文下方胡乱刻着一些名字:李钰、曾菊莉、王红军、李大侠……
原路回到电报路,再转和平路、营盘,到关塘口,马上就出城了。这里有一个油库,除夕前意外爆炸,传闻有人死伤。当时浓烟弥漫,火光冲天,烈焰腾起二三十米。现在这里余烬刚熄,一片焦黑。油库附近的半山崖上有一棵黄桷树,据说已成树精。每年大年初一,人们便来这树下烧香挂红。油库的爆炸事件似乎使这里人气更旺,昨天我经过这里时即是人山人海。今天,烧香、挂红已经退潮。在厚达尺余的一片香灰跟前,只有两三个人在烧香。
我像一个地道的香客那样,在树下的老太太那里买香一束,点燃,插在灰堆上。一缕青烟轻轻腾起,升高,最后飘散在灰蒙蒙的空中。
是为了库里申科?是为了油库爆炸的死难者?是为了正在远去的那一个万县?
我认真清理了一下思绪,发现自己目的并不是很明确,只是想烧上一炷香,如此而已。
这次告别万县,仍然是细雨绵绵。出了城,上高速公路,大山扑面而来,有磅礴气势。隔着车窗拍下这个画面,更强化了了再见万县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