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不能消灭我们的
将使我们更加坚强。
——尼采
一
骑上马离开乡政府院时,夏尔乡长的一双目光烫着我的后背。
那老汉老糊涂了, 辨不得狗三猫四了。他起初说。
那我也去看看。
那村子小车进不去,沟沟坎坎的。他接着说。
正好,你坐我的四轮下乡,我骑你马,咱俩换。你就别老那么“防盗防火防老记”了,我不是老记, 是个文化人。
他无法强拦,又被换走爱马,感觉很吃亏。我笑着抚慰他那颗受伤的心灵说,支持我下去采访,仁旗长会夸你的。
他听后撸了一把肥硕的头,尴尬笑一笑。
文化学者们对“安代”歌舞起源问题一直有争议,上世纪风靡蒙古草原的民族歌舞“安代”,最早由库伦旗乡下几名老翁为“古为今用”而酒后议论出来,后来我调查时发现,“安代”其实是一种“萨满”巫师的歌舞。德国著名蒙古史学者海西希在他《蒙古人的宗教》一书中解释,“萨满”词意便是“疯狂的舞者”。这就不难理解,“安代”动作为何与“萨满-巫师”主神附体的形体表达基本相似了。当初那几位老翁中,为首的就是一名“萨满-巫师”。
我此次,正是要前去寻访那位尚活在人间的老“萨满”吉木彦。
骑马缓行在秋日草地上,神清气爽。一时忘了提提马缰绳,从夏乡长屁股下换来的这匹骏马,还是一脚踩进野鼠洞去了。越是旱年,沙化的草原遍地野鼠,见马蹄下有只肥硕的豆鼠子在挣扎,我哑然失笑。“马踏肥鼠”, 可与古人的“马踏飞燕”相妣美了。
陪同的乡秘书呼群被吓住了,赶紧下马看马腿,还好无碍。要是弄伤了乡长大人座骑他得挨骂,其实他是来陪同这匹铁青子的,不是我。紧了紧马肚带,继续向位于翁格都山北麓的下杨-锡伯村进发。前方的翁格都山静静屹立,似是在默默地恭候来者。“翁格都”这词是“萨满-巫师”的法器——“小鬼人”名称,用生铁或紫铜铸造,两三寸长,形象狰狞鬼异,美国影视中外星人造形与此很相近,也许山姆大叔又“借用”了我们的文化。
呼秘书,你知道“翁格都”的意思吗?
都这么叫惯了,还真没想过啥意思。呼秘书的眼睛不时瞟一瞟“铁青子”腿,心不在话上,还随口问我,郭先生,你不坐旗里派给的小车,骑马受罪,图啥呀?
图----当然是想找到那位老萨满了,嗬嗬。另外,当年我在北边沙坨子里放过三年马,见到好马心就痒痒。你就别心疼你们乡长的爱马了,他敢骂你,我就在仁旗长那儿说他坏话!
别别别,那更要我命了。小秘书告饶。
我的“狐假虎威”其实不虚,我是被库伦旗政府邀请来做“安代”文章的。旗政府向国家申报“安代”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已获批准,筹划进一步开发,要办“安代”艺术节,创作一部有关“安代”舞台剧。我当年写过有关安代小说《大漠魂》,再丰富点内容便可改编成剧。
这时,有一个骑红马的瘦汉子,从我们后边赶过来。牛仔帽子压得很低,胡子拉茬,匆匆而过时瞟一下我和我骑的铁青子,帽檐下的那双眼睛如刀子般闪出一束寒光来。呼秘书不禁“哦”了一声,低声说一句,好象是他------
他是谁?有什么不对吗?我小声问。
也许----我看错了--------呼秘书欲言又止。
我看了看他,转过头又仔细注视前边那个可疑骑手,心中陡然升起一个念头:有故事!对写作者来说,故事的诱惑决不亚于烈酒和美女。记得有句名星广告词:“我们都是有故事的人”。可他们的“故事”无非是“绯闻”罢了,而骑马走在这片粗犷的荒野上,这里若有“故事”,那肯定惊心动魄,绝非轻浅而卿卿我我桃红李艳。
路过一片小树林时,发现那个黑瘦汉子正坐在路边抽烟。我和乡秘书愕然。
见我们到来,他招呼说,过路的朋友,下来抽根烟,歇会儿吧。
呼秘书向我使眼色,皱皱眉头。
好哇,正想歇歇屁股呢。我装作没看见呼的示意,大大咧咧下了马,一边从兜里掏出一盒“大中华”, 扔给那汉子说,抽我的吧。
好烟,一颗就值十几块,看来你还挺有来头的,难怪屁股下骑着这匹铁青子呢!他上下打量着我。
你认识这匹马?
这一带沙地草原最著名的走马,谁不认识!听说人骑在上边又平又稳,连端在手上的奶茶都不溅出一滴来,还拿过旗赛马会的头奖哩!黑汉子深深吸了一口已点着的中华烟,两道白雾从他鼻孔里如两条龙般喷游出来,然后又说,当初,夏大乡长是从人家老驯马手巴图手上,生生抢过来的呢。
什么叫抢?这位朋友,你的话变味了,人家巴图大叔是主动送给夏乡长的。呼秘书看我一眼,赶紧驳斥。
能不主动吗?卡着人家脖子,还要收回人家驯马场。别替你的夏“大搂”开脱了,他什么不抢不搂啊?骏马,美女,草场,好酒好烟都是小意思了,听说现在惦记上前边这座大山了!黑汉子那坚挺的下巴,向前边被小树林掩映的翁格都山处一扬,口无遮拦如放连珠炮。我兀自低笑,现在这种平头百姓议论起当地领导“功绩”如数家珍的现象,倒成为全国一道风景,走到哪儿都能听到诸如此类的数落评点。
听到最后一句,呼秘书本已不好看的脸上,立刻露出警惕之色正告道,朋友,你的胡说可是越来越过界了。
胡说?嘿嘿嘿,黑汉子冷笑两声,不屑再跟呼秘书嚼舌,见我把一颗中华烟只放在鼻孔下边闻着玩弄,并不点吸,就说,原来你是花架子,只闻不吸的?
还真叫你说对了,是个花架子,嗬嗬嗬,当年插队放马时卷蛤蟆烟“大炮”,都抽吐血了,肺子差点烂掉,唉,现在只能这样闻着过瘾了。我爽笑着解释。
哈哈哈,有意思!赶情你这好烟,专门是准备给别人抽的,真大方,还从没见过象你这样有趣的大人物咧。他露出两排被烟茶熏成黄黑的牙齿,咧嘴笑。
我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只是一个做考查的老文化人。
文化人?做考查?啊,那我明白了,你们也叫采风,是不是?意思是在城里待腻了,到下边来走一走。
也对,也对,嗬嗬,我苦笑,隐隐感到此人并非他表现得那般简单,多年的走南闯北的经验告诉我,他的刀子般的眼神和话语间透出的那股气概都证明,他还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我把手上的一盒中华烟全扔给他,笑说,喜欢这牌子烟,就送给你抽着玩吧,我包里还带着几盒呢,其实也都是朋友送的,现在正好交你这位朋友。
嗬嗬,那我可发了,你这文化人可交!黑汉子高兴地叫,一双锐利的目光也温和了许多,匆匆往怀里揣上烟,骑上马就走人,好象怕我后悔收回了烟。
朋友,你叫什么名字?我从他后边喊。
黑风口的“黑狼”,叫黑古勒!城门口贴着我的大名片呢!
随风丢下的这句话,如砸下了一块大石头,旁边的乡秘书呼群一脚跳起来,失声叫道,果然是他!大盗牛贼“黑狼”,通缉犯!旗里贴着他的告示呢!
我惊愕,心里又笑了,哈哈,果然!真是个有大“故事”的人!
见呼秘书拿出手机正要拨,肯定是“110”,我犹豫一下还是阻止他说,小呼,多一事不如小一事,有人会抓他归案的,凭我经验他这会儿正盯着你呢。
果然,一阵马蹄声后,那黑汉子如一道黑旋风般又出现在小呼前边,一个马鞭打掉了他手机,微笑着对他说,真不够意思,跟你的主子没学着啥好!交待你两件事,一,等我骑出二十里后才可打“110”,以表示你“知情举报”了;二,回去告诉你的主子夏“大搂”,这翁格都山是不能动的,小心他的胃被撑破!要知道,那是一座“敖包祭山”,上边铸嵌着一道“哈尔-腾格尔”的“黑风咒”,让他当心!
黑汉子拍了拍压在腿下的用帆布裹着的条状东西,我猜测可能是短铳猎枪之类,他再次和蔼地笑两声,冲我点点头后走掉了。树林小路上扬起一溜烟尘。
呼秘书如颗钉子钉在那里,呆呆的,再也没敢碰掉在地上的那部手机。
“黑狼”最后一句对夏尔乡长的警告,在我心里也如一道雷电轰过,震撼不已。
“哈尔-腾格尔”的“黑风咒”——意思为“黑命天”的黑符咒,这可是“萨满-巫师”最神秘最凶狠的一道符咒!(未完待续.)
篇后提示:此中篇小说以《金羊车》之名刚在《中国作家》第十期发头题,先陆续在博里贴出,为网友节日里提供点阅读内容。祝大家国庆愉快! 朋友 郭雪波 9月28日 于金沙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