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搞的吗?娘,这是真的吗?这⋯⋯这怎么搞的吗?不成,娘,你真想去五台山,我陪你去!
那哪成?我的事,往后你就不用再操心了,我自己一个人想清静一下。伊茹婶说得十分果决,甚至有些冰冷。
阿郎心里不是滋味,很伤心。他不解娘怎么一下子变得换了一个人似的,叫他不认识了。他怎么求怎么说都无动于衷,连她的身子也不让碰了,称自己身子已不干净,那种事更不要再想了。
无奈的阿郎,只好含着眼泪搬回了自己家住。
每天一有空,阿郎就站在小溪的西岸冲东岸出神。望着那两间熟悉的土屋,心里百味杂陈。回想着跟伊茹婶相好的这些年来的每一天每一夜,他心里不由得流泪又流血,如刀铰般难受。
那个突然铁了心肠的伊茹婶则每晚当月亮升高的时候,也出现在小溪东岸土坎上久坐,冲那一捧被拦住的小溪水出神,脸色就如那一汪清水般沉静,双眼一动不动地凝视,似是要望断了那秋水。心如止水,大概说的就是她这种状态吧。
几天后,她向来看望她的阿郎说,她要回一趟娘家村,串串门,让他帮着照料一下她的家和农田。阿郎奇怪,从来没听说伊茹婶的娘家还有啥亲戚。不过,三天后伊茹婶也悄然回来了,跟往常一样,慵懒而又陌生,不多说一句话。淡淡地笑一笑,淡淡地说着些不关痛痒的话,淡得如旁边的小溪水。人跟人之间,没了情的日子,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了。
又过了些时日,一心想着让儿子传宗接代的阿郎父亲桑布,不知从什么地方领来了一位媒婆,要给阿郎介绍对象。
大嚼大撕着桑布老汉炖的母鸡,那个五十多岁的肥圆如一只滚球般的媒婆,不说要介绍的女方情况,却扯了很多闲篇,甚至旁敲侧击式地打探阿郎和伊茹寡妇间的私情。
没那些事,都是大家瞎猜瞎传的!我儿子才三十多,伊茹寡妇都是个五十岁老太婆,扯得上吗?我儿子人好心善,好帮别人忙,帮她割个地打个柴什么的有,其它的没有,邻居嘛,相互帮忙是正常的。这回桑布老汉竭力保护儿子的名声,为其辩护。
刚好从外边干活儿回来的阿郎,听见了那媒婆东拉西扯的话。
他进屋来就掀了桌子。
给我滚!我不娶啥老婆,用不着你来介绍女人!爷再告诉你,我跟那个老寡妇还真有一腿,不是一天两天了!这回听明白了吧!
气得他老父亲一个劲儿跺脚骂街。那个胖脸变得如猪肝色后又成白骨色的老媒婆,吐一句神经病,气哼哼地骑上毛驴走了。
村人知道了阿郎赶媒婆的事之后都摇头。
中邪了,你儿子肯定是中邪了!大家又把矛头对准伊茹寡妇。
狐狸精哟,被狐狸精迷住心窍啦!请喇嘛念念经,祛祛邪吧!
那个桑布老汉还真去了库伦庙上,请来了一个什么符咒黄纸,偷偷压在儿子的枕头下边。
几天后,当阿郎去东岸土屋时,那伊菇婶轻叹一口气,仍是淡淡地说道,你赶媒婆就赶媒婆罢了,干吗还扯上我呢?你婶儿活的不易呢,名声好坏对我虽已无所谓,可现在咱们没那个关系了,你不能再在外边扯这个话儿啦⋯⋯也不能再守我这个五十岁病老太婆 了,要不然别人真的以为你被什么勾住魂了呢⋯⋯
那晚,阿郎像一个受委曲的孩子般蹲在伊茹婶家门口,哭了很长时间。默默地流着泪。宽宽的双肩一耸一耸的,高高的鼻翅一抽一抽的。那伊茹婶依门框站着,瞅着他,眼神依旧那么淡淡的幽幽的,脸上毫无表情。任其哭够后,漠然地说,回家去吧,回家睡一觉就会好的。一切都会随风飘逝的,世上没啥东西能经得住风吹⋯⋯
伊茹婶的这句话,在阿郎的耳边回响了很久很久。
又过了几天,阿郎的家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领着一个七八岁的儿子,自称是哪个哪个村的,名叫阿润,她丈夫当年曾经跟阿郎一起到城里打过工,并说出名子。阿郎有些诧异,依稀记得有这么一个工友,人挺愣,曾带头跟包工头闹过。
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个人,我没干多久就回来了。他还好吧,还在外头打工那?
不打了。
咋啦?
没啦。
唔⋯⋯阿郎一愣,咋回事?
出事故啦。三年前的事了。那个叫阿润的女子,脸上已经没啥伤心的痕迹,上下打量着阿郎,哧哧地笑了两声。
阿郎有些不自在起来。
那大妹子来找咱们是⋯⋯
是这样的,前些日子,有人要把俺介绍给你搞对象。那女子阿润倒很大方,性格也挺开朗,俺当时拿不定主意,俺一个小寡妇,又带着一个小崽儿,本想守着儿子过一辈子算啦⋯⋯唉,可在农村过日子,你也知道,没有个男人别提多难了。
阿郎一时手足无措。也十分好奇地盯着那个不难看也不好看的突然冒出来的小寡妇阿润,还有怯生生地躲在其身后的那个小崽儿,心里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你也不必为难。我是进城路过你们村,顺路来看看的,要是你没意见,也去俺村看一看,了解了解俺是个啥人家⋯⋯
谁⋯⋯当初是谁要把你介绍给我?阿郎嗫嚅着问。
这⋯⋯等你想定了,到俺村看看之后,俺再告诉你吧。那个女子阿润倒卖起关子来,十分大胆地看着阿郎,又说一句,看上去,你还真是一个老实人呢。
或许为摆脱心中的落寞,或许为好奇想知道一下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子情况,以及搞清那个介绍人究竟是谁,阿郎闲着也闲着,就跟着那个阿润去了她们村子她们家。走时,他还特意朝小溪东岸那两间土房默默望了几眼。可那里静悄悄的,鸡不叫狗不吠,只是一溜青烟从那土房烟囱里徐徐往上冒着,直上云霄,孤高清冷斩不断理还续的样子。
唉。阿郎轻轻叹气。
那个女子阿润则瞅着他的样子,抿嘴笑了笑。
阿润的村子可比阿郎的村子生活富裕多了。阿润的家境也不错,她那死去的丈夫给她留下一笔抚恤费,眼下的生活还过得去。
要是你同意,我去你那儿也行,你过来也行,你来定。阿润拿茶烟招待着他,十分殷亲。
你还没告诉我,谁向你提的亲。
你心里也没定下来行不行呢。
我有个条件,你肯定没法接受。所以------这事就算啦。阿郎犹豫一下,还是这么说了。
说说看你的条件嘛。
我有个干娘,我要为她养老。如果,我过你这儿来,我就带着她来。阿郎突然说出这么一个条件来。
格格格⋯⋯那阿润听后却笑起来,我听说啦⋯⋯格格格。
你还听说啥了?阿郎脸色微红。
俺要你自己说给俺听。那阿润认真起来,眼睛盯着阿郎。
于是,不知怎么的,那阿郎就把自己跟伊茹婶的事从头到尾一五一十全告诉给那个女子听。
倾听完阿郎的自诉,那女子阿润不由得轻叹说,你还真是一个有情有义诚实可靠的男人呢,俺姨娘没说错你。
你姨娘?
她就是你的那位伊茹婶儿,前些日子,她来过俺这儿。
这个村子就是她的娘家呀?阿郎听后大为吃惊,心中激荡起波澜。
是啊。你们的事她都跟我讲啦。我不在乎这个。男人跟女人的事,谁能说的清呢,只要真就好。那阿润倒是个十分明白事理的开朗女子。
阿郎一时无语。
可他的心里,流着泪。流得很痛,很痛。
离开阿润家时,阿郎给她留话说,过几天他就带着他的干娘她的姨娘,过到她这儿来,由他养活她们两个女人。
那阿润目送阿郎时,心里似乎在说,你还不很了解你的干娘呢。
当阿郎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又有些兴奋的心情,返回村中,第一时间跑到伊茹婶的家门口报信时,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土房门上,却挂着一把大锁。院落收拾得干干净净,鸡猪都自由地放出来走动,窗户上遮着帘子,整个院落静悄悄的。
伊茹婶呢?她上哪儿去啦?阿郎焦灼地茫然四顾。
他蹲在门口,等了很长时间,伊茹婶始终没有回来。
一个邻居老汉后来告诉他,今早伊茹寡妇曾对他讲过,她要去五台山,朝拜阿日亚布鲁佛。
那老汉还告诉他,伊茹寡妇一直坐在小水坝岸上,瞅着那片水发呆,神情怪怪的,好像还默默流着眼泪,眼睛红红的。
娘——!你怎么能走呢?娘——你不应该走啊!
阿郎心里这么呼叫着,胸口有一股撕扯般的疼痛,眼睛往远处的山野上空张望。后来,变得无奈的他,慢慢走到小溪岸上,也坐在伊玛婶常坐的那个小土坎上,望着那一汪水忍不住流起泪来,嘴巴痛苦地歪扭着。嘴唇被他咬得渗出血。
他就那么坐着,久久地望着那片冰冷的秋水,默默出神默默流泪。
不由得,他就莫明地愤恨起那堵拦截这条小溪的土坝来。全因这道土坝,拦住小溪无法自由地奔流,无法自由地歌唱,永远困在这土坝内滞留混沌。
他一直坐到夜里。月光下,望着那片被困住的溪水时,他的眼前似乎出现了幻影:伊茹婶黑衣黑袍地浮现在水面上,栩栩如生,冲他似哭似笑。
顿时浑身一激灵。他“噌”地站了起来,啥也不想跑回伊茹婶院里找来一把铁镐,开始掘扒那一拦住溪水的小土坝。只见他咬牙切齿腮帮鼓突,愤怒地挥动着铁镐,似乎发泄着心中压抑已久的无边的仇恨。
那一汪被困的溪水,终于挣挤着往外涌,很快彻底破堤后哗啦啦地冲荡横溢起来,没有多久就全流走流干净了。这时,变得空空的坝底,赫然出现了穿戴整齐的伊茹婶尸体。她的脸色安详而慈和,有一种超脱的肃穆。阿郎惊呆了,似是被闪电击中,浑身抽搐着,有一种痛彻心扉的灵魂被穿越的感觉⋯⋯
他慢慢下到坝底,从那片黑色的污泥上,抱起了面容依然圣洁的伊茹婶,泪流满面地轻轻低语,我知道的,你不会走的,不会走的------可你错了,你这样做, 就以为放开了我, 就以为让我轻松无挂地去你的娘家村成亲吗? 你错了, 你大错了,娘------
阿郎火化了伊茹婶, 把她的骨灰匣就供奉在她的那两间土房内。他自己也搬过来住在这里, 陪着他的伊茹婶。从此,他似乎是失了语, 不再跟村里任何人说话,尤其见到父亲桑布时扭头就走人,形同陌路。
只有独自面对那方骨灰盒时, 每顿饭在骨灰盒灵位前摆上饭菜后,他才说上几句话:这是你爱吃的小鸡炖土豆还有荞面汤----现在谁也拆不开我们俩了,死亡也别想,真的, 我们永远在一起,娘,永远------
后来那个小寡妇阿润来找过他,他也如面对着一个陌生人一样,冷冷淡淡,没说一句话。那小寡妇阿润最后红着眼睛,失望地离去。
唯有他身旁的那条小溪,没有了土坝的拦截,重新恢复了往日的自由流淌,叮叮咚咚地唱着歌,曲曲弯弯地流向远方。
流向很远的不知道的想去的地方。(全文终)
结束语:小说人物命运悲了些,对不住抱善良愿望的网友了。此文根据本人老家村里真实故事改编,主人公xx大娘寡居时与一小她十几岁“地主”儿子相好-----后悒郁而死。本小说发于<红岩>文学双月刊五期.在此,诚祝众网友节日快乐!朋友 郭雪波)
2010年4月18日改稿于北京金沙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