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关日志之禅非禅:一个艺术家的死亡方式


  我长久地看着这个人的照片。一个超高的大个儿(,旁边站着的人是他的身高参照,),颀长的身子,略显有些佝偻,脸上的骨骼鲜明而硬朗,一身破旧的老式军服披挂在身,穿在他身上显得颇有些怪异───为什么呢,是什么让我觉出了怪异?初看照片时我并不知道这种奇异的感觉从何而来,我只是在看,看照片上的这个人,这位瘦长的大高个儿。

  但他脸上的微笑是憨实且质朴的,有些像在地头上终日劳作的老农,憨憨地笑着,嘴角咧开,眼睛细眯地瞅望着镜头。

  最初见到这张面孔时是在艺术家温普林的作坊,那间若大的房间里墙上、地上充满了各类艺术品,有他本人的,亦有朋友的作品,多是一些雕塑、装置以及架上绘画与照片,后来才知,墙上的画作与照片是普林的独创作品,地上的大多是别人的作品。我对墙上的绘画作品一扫而过,因为没有太鲜明惹眼的特征(普林说,这都是他八十年代的作品)。

  可墙上的黑白照片却迅速吸引了我的眼球,我首先看到的是一个身穿长衣的女子平伸手臂,手握一把制式手枪,正在瞄准一个街头电话亭般的物件───而这个物件是我依稀熟悉的。我一怔,记忆在那一刻复活了,复活得让我心惊。

  这是……我问。

  对,普林笑道,是一九八九年在中国美术馆现代艺术展上发生的那件事,他说。

  我明白了。那一次,在中国历史上首次出现的离经叛道的现代主义画展轰动一时,我们这些文艺青年亦蜂涌而至地奔往美术馆,都想一睹为快。但很快就失望了,因为扯蛋胡闹的作品占据了绝大多数,只有发泄、愤怒与故弄玄虚,货真价实的艺术作品不多,印象中只有陈丹青的西藏组画让我震惊且印象深刻。

  但毕竟那是一次富有历史意义的艺术运动,长期被管制、压抑的现代艺术作品,在那几天,居然被官方的美术馆所恩准,且堂而皇之的予以示人,这是一次艺术的伟大胜利,亦是一种艺术的检阅与宣誓。

  后来我们听说又被关闭了,后来又听说是因为当天发生了一次意外──有人枪击了馆中的展品,而且是一位女性艺术家。

  但我没想到这其实是一次精心策划的行为艺术,枪击行为与所展的作品是浑然一体的,枪击只是展品物件的一个必要的组成部分,缺了这一行为,那个物件只能是一普通的物件,而非构成艺术的“行为”。而普林参与了这次“行为”,只不过他是以照片的形式将它载入中国当代艺术的史册。

  这一出人意料的“行为”惊动了世界,成为了一次重大的历史事件。没想到事隔多年,我在普林家看到这一历史事件的原始照片。

  你再看这张,这是四个披麻戴孝且蒙面的艺术家,在美术馆做他们的行为艺术。太牛逼了!普林说。而我当时只是匆匆地扫视了一眼,并没有更深入地琢磨出此一所谓牛逼“行为”的深在含义。

  直到第二天,我们离开普林家前,坐在他们家宽大敞亮的客厅里,听他滔滔不绝地说出了那四人中的一人───大同大张。大同是大张所在的城市,大张是他姓氏的夸张简称。

  我最初对要长途奔波于温普林家是有犹豫的,因为我与礼平还要弄剧本,我对礼平的创作状态还不太放心,我担心会让他分神。

  王斌,你还是给自己放个假吧,让礼平也休息一下。刚从上海来京的老朋友吴亮说,他执意希望我们跟他一道去昌平的黄花城看望一位隐居的艺术家。我还在沉吟中迟疑时,吴亮的高门大嗓又开腔了,没关系的,就一会儿功夫嘛,没事的。

  吴亮是我与礼平极为敬重的朋友,也是一位当代文学界与艺术界才华横溢的批评家,八十年代他曾强烈地影响过我,后来我们成为了知己。对于他的邀请,我是很难婉拒,更何况礼平一听邀请就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我再从中作梗就有些不给面子了。我只好应允。

  当天下午我们赶赴黄花城,吴亮事先问清了地址了,礼平一听大大咧咧地说他知道在哪,一上路就按他认定的方向前进了。我提醒他,你是一个经常走错路的人,而且固执且爱一意孤行,吴亮亦说,礼平,你必须按照人家指明的路径行驶,你自己认的道我们已不再信任了。礼平哈哈。

  结果统共六十一公里的路程整整走了四个半钟头,其中还有六公里的路让礼平绕了一个半钟头,这其间还没有一丝一毫的堵车,气得我大骂不已,吴亮亦亮开嗓门数落礼平,温普林无数次地来电问我们的方位,他也急了。

  我告知礼平,你真要检讨一下你的问题了,这不是认不认路的问题,是你的性格问题,别人的话你表面诺诺,其实充耳不闻,只是一意孤行,结果频频出错,还屡教不改,弄剧本亦是如此毛病,让我怎么说你呢。可他好脾气,仍在一旁嘿嘿乐。

  黑灯瞎火地到了普林家,普林大呼,你们太牛逼了,六十一公里走了四个半小时,我这里来过上千人,你们是头一遭如此奇迹。

  那天晚间没聊太多,更多的是我与礼平关于剧本的争执,吴亮都听出礼平的不对了,旁敲侧击地告诫礼平行事的规则,以及王斌为此而焦虑的理由。礼平还是诺诺。

  第二天起床后我就嚷嚷着要回京,心里仍惦着剧本。普林带我们看了一下他养的两条凶悍的藏獒,以及两只白狼。藏獒在铁笼里冲着我们一通嚎叫,张牙舞爪地往铁网上扒拉,目光射出骇人的凶光,真是可怕。我问普林,如果放它出来,主人亦在场,此物会咬人吗?

  会,普林望着我说,它可不管主人在不在,冲人就咬。

  靠,我说,这么凶险还有人爱养,不可思议。普林闻之一笑,他说他过去就养过两中大藏獒,后来老死了,生下的小崽子又让人拿走了,这两只是藏人送他的。

  然后他指着两只蜷缩在藏獒后面的白狼说,你看那狼。我好奇问,它能和藏獒交朋友吗?普林说,我还要看看到时它们能否彼此交配,但它们相处没问题。

  那白狼可怜巴巴地抬眼望着我们,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儿,眼神中竟有一丝哀怨。我说它怎么会这么老实,你瞧藏獒汪汪地横行无忌,这狼倒是老实了。普林说,其实狼是怕人的,平时胆小,它只是与群狼在一起时会凶猛无比,独自时它胆小如鼠。我再看狼,确实如此,像一只被吓破胆的哈巴狗。

  普林自美院毕业后一直从事艺术,拍了大量的记录片,后因一九八九年“事件”的牵连,被迫长期流落民间,后去了西藏,结果爱上了那里。在那一段日子里,他与藏人结下了深厚的友情,且拍了大量的弥足珍贵的记录片,后来又回到北京,在这长城脚下租了一块农村的地儿,建造了一个大别墅,从此隐居山中,以此为乐。

  就在第二天吃完早餐,看完了藏獒与白狼后,普林说起了大同大张。

  这人老牛逼了,普林说,他其实只是一个银行的职员,本来可以挣很多很多钱的,因为他负责审批与发贷款,可他热爱艺术,不爱钱,穷得一塌糊涂。

  普林拿出了一本书,一本厚厚的精装书:这是我为他整理的画册与笔记,为了搜集这些东西,我跑了一年多,给他家里做通了工作……

  为什么?我问。

  他被家人视为耻辱,因为他行为怪诞,后来还自杀了!

  我听了一震。

  大同的人没有不知道他的,他一年四季就穿一套衣服,一套军装,从来不洗,上面结满了厚厚的污垢,蓬头垢面,头发长长的,身高一米八几,屋子也不整理,最多一个月弄一次,每次弄出来的都是一座山式的垃圾,因为他吃什么喝什么完了就往地上一倒。可他也从没辞职,单位领导对他很好,他只是半夜去办公室,处理完手头的工作,白天就是从事艺术,写诗,画画,弄行为。他很早就看穿了这个世界,九十年代初就说过中国要进入一个可怕的年代,你们想八九年的那次现代主义画展,他居然就与四个同道者披麻戴孝地做了一个“行为”,他当时说,我要为这些人送丧,你看,他多先知先觉,真让他不幸言中,他那么早就看出当代艺术是扯蛋。

  他经常一个人关在屋里思考世界、人生,他就像是看穿了宇宙的奥秘一样,他想得很深很深,没有人真正的理解他,我也从来没有见过他,只有听说,那时我就觉得这人老牛逼了,这才是真正的艺术家,那么纯粹一人。普林操着东北腔说着。

  哪怕是自杀,都是事先设计好的,他心境坦然地设计好的。我为了搜集他定下的字条,对了,他是那种随手写下什么文字就顺手一丢的那种人,我只能在一张张细小的纸片上寻找他的思想记录。

  我说,你的这个行为本身亦构成了行为艺术───一个艺术家用他的生命完成了最后的“行为”仪式,而另一位艺术家亦在搜集整理时,无意中完成了一次对此一“行为”的致敬,这一“行为”亦可称为行为艺术。

  普林听着我说,没回答,继续往下说:他本来选择的是千禧年的十月一日自杀,你看他多有想法,可他在千禧年元旦那天就觉得等不及了,他觉得连自杀行为本身都是无意义的,按他本人的最初想法,自杀本身是他最后的一个“行为艺术”。于是他最终选择了在元旦那天完成,留下了遗言,在离火葬场不远的地方选择上吊了,就连以怎样的方式死都是精心设计好的,他曾经无数次地想过各种死法,最后还是选择了上吊。他先在地上挖了一个小坑,弄了一个铁丝结成环套在脖颈上……由此而见他对自杀行为的坚定。他在遗言中说,从他上吊的这一地方,往哪里里拐多少步就是火葬场,让人将骨灰洒回在这里。

  他的生前没有人真正的理解他的行为与艺术,他是引不起人们注意的一个小人物,大家都在喧嚣中,没有人说起他,他是孤独的。直到死后,艺术家们在追悼会后,去看了他的艺术作品,一钻进房间就是很长时间没出来,你们想想,大多数画展,一般人也就去象征性地看看十几分钟,颠了,可看他作品的人不是,看了很久,缄默地离去,我想,面对这样的艺术家,大家是要惭愧的,可是他们还是什么都没说。

  我沉默地听着普林的讲述,心里很不是滋味,我想象着这位堪称伟大的艺术家,我佩服他的勇气与胆略,更佩服他所坚守的艺术立场。应该有人为他写一部传记,我说,这人太了不起了。

  他的遗物我弄回来装了一百多个纸袋,我一点点的整理,也弄了一年多,太牛逼了,你们如果看到他写下的东西会被震撼的,他非常清醒,对世界,对这个宇宙。

  我也在感佩普林,他与大同大张素昧平生,并不相识,只是敬重他的艺术人格,敬重他的艺术作品与行为,花了自己一年的时间来走访他事迹,化解他在家人心目中的形象,然后再花一年多的时间整理他留下的遗物与资料,自费出版了关于大同大张的一本书籍。

  随后我们就要告别普林了,我们走出了户外,阳光耀眼,金灿灿的,普林指着一个水泥台阶,问我,你上去看了长城吗?我说没有,他说你上去看看吧,老美了!

  我登登登地几步踏上了普林家的高台,眼前的景物豁然开朗,那巍峨起伏于丛山峻岭中的古长城尽收眼底,且高耸入云,太壮观,我曾经无数次地观望过长城,但从来没有如此震撼过,伟大的长城蜿蜒崎岖地沿着奇峻的山脉一路行走,就像一个巨人的身影延伸至另一座雄奇的大山之巅,犹如一柄闪着金光的倚天长剑,寒光慑人,让人壮怀激烈,热血沸腾。

  我们向普林挥手告别,我们还会再来的,我们说。普林微笑地挥着手,还嚷嚷了一句,你们太牛逼了,六十一公里走了四个半钟头。我大笑。

  回到北京,我们找了一家餐厅坐下,吴亮说起了一个古代故事,是我们的一位共同的朋友告诉他的。吴亮说那则古代故事中说,有一个书生,看书看得痴狂,有一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中他魂游天外,灵魂从他的身体中分离了出去,飞到了屋梁上,书生望着那个魂问:你是谁?那个魂回答,我是你。书生怔了一下,又问;那我是谁?这则故事到此戛然而止了。

  吴亮又说,那位讲述这则故事的朋友最后说,其实西方人如梵高所追问过的;我们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在中国,早就有人追问过了。

  我笑。我说其实那个书生的故事颇富禅意。吴亮笑曰,又可以说禅非禅。我一愣,犹觉此言甚妙。

  我们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