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带冰点 (长篇小说之二十)


 

红头七与他是认识是从一笔债务开始的。曾经与牛炳皋在华校教书的黄姓老师,将几千美金借给本地一个华人,说两年后连本带息一起归还,但过了期限却不还。黄老师怎么讨都讨不到,借钱的成了‘杨白劳’,动躲西藏,明显想赖帐。他通过熟人找到红头七。红头七带着几个穿军装的人上门追讨,很快本息都追回来了。

讨债期间,红头七到过学校几次,黄老师介绍他们认识,聊起来他们还是同乡,两人的家相距没几公里。在柬埔寨中国人不少,真正算得上同乡的没有几人。如果来自同一个省,相互就有同乡的亲切感,和何况彼此如此邻近,因此一起喝过几次咖啡。

红头七,姓阮,名阿七。据说是因为他喜欢穿心字状领口的红色T恤,看似扑克牌的红桃,起初叫红桃七,叫走调了就成了红头七,他的鼻头经常红红的缘故。他来柬埔寨已经有十余年,期间以什么为主业,一两句话难以概括。从其自己零碎的讲述中,拼起来可以知道,他在此做过小摊,开过蒸酒作坊,为制衣厂剪线等,这些作业规模大小看情况而论。像剪线这样的作业,他雇请百余人,正常情况下一天也能够赚取百十美金的。但是他最熟的好象是做偏门的,如参与人蛇活动,也就是官方说的人口走私、人口偷渡,柬埔寨行内人士说是做“鸭子”。其次是在赌场放债讨债。放债就是放高利贷,经营的范围比较有限,大体是在赌场作业。金边赌场独一家,属于香港上市的金界集团的企业,1997年左右开张以来,近十年间都是独市生意。赌博是中国人的嗜好,在柬埔寨数以十万计的中国人,其中爱到赌场一博手气的大有人在。他们的赌注不能同那些大亨相比,却是赌场的主要赌客。有人不时发生赌资缺乏之急,高利贷为他们提供了便利。因此放债业也随着兴旺。既然有放债,讨债的也相应而生。讨债则是比放债难度更大,更需要智慧和组织。红头七他们凭着已丰的势力,终于在这行立稳了脚跟。一般说债大难收,他们偏偏相反,欠债数目越大他们越是喜欢,这是他们自信自己实力,再就是收到钱以后分帐多,五五分成。经年累月的奋斗,他本人也在这行中出了名。

红头七不讳忌讨债会被人另眼相看,倒是有自己一套理论。他的理论没有什么高深之处,只几个字可以说清楚:“欠债还钱,天公地道!”通俗一点的:“就是国王欠钱也要还!”一时拿不出钱还的,他可以给你时间,到了时间仍不还,他就不客气了。一般的平民百姓,他处理起来简直是刀切豆腐,一些大官的欠债,讨的难度是大一点,不过他会寻找对方弱点,讨起来也是八九能够得手。

王家军的一个三星将军,在合作经商熟悉以后,向合作方新加坡人李某借五十万美金,几年以后李某去要钱,将军说钱我用了,归还你是不可能了,你离开此地快一点,好留命活一点,走慢一点恐怕。。。。。。

李某那里再敢争辩。他在将军家里见过其阵势,随身保镖就有上十人,个个整天荷枪实弹,用其中一个就足以将他置于死地。可他又不甘心让几十万白白被吞掉。他经人介绍找到红头七。

红头七问:“你说那将军借你的钱,有什么凭据?”

李某拿出借据:“我为了防他不认帐,当时的借据是用中柬英三种文字写的,并且都按了指模的,他抵赖不了。”

柬埔寨的法律文书有否法律效力,光是签名字是不行的,一定得有当事人指模。有指模谁也无法否认文件的真实性,就像居民身份证贴上照片还不足以确认真假,须有持证人本人指模。

红头七接下这摊生意。他很清楚三星将军的债难收,用强硬的办法难以达到目的。他孤身一人到将军家里追讨。

他像拉家常那样,口气极其缓和的对将军说:“新加坡的李先生在这里没有任何势力,你不仅可以不还他的钱,也可以赶他离开柬埔寨。但是,你难防他用想不到的办法对付你和你的家人!五十万美金这么大笔的钱,你就这样吃了他的,他怎么会忍得下这口气?在柬埔寨,不用说出五百美金,就是出五十美金也会有人愿为他要一个人的名!你的官大,保镖多,但你毕竟在明处,人家在暗处,你怎么防呢?你和你的老婆孩子天天都有人跟着寸步不离?发生一件意外,可能不到三几分钟的事。你的房屋、商铺那么多,归还几十万美金对你来说并不难。你是要钱,还是要你和你家人的性命,你自己考虑,尽快答复,不要错过良机!”说完这番话,他留下电话号码离去。

红头七的话给将军很大震慑!将军思来想去,最终还是选择还钱。李某对红头七是千多谢万多谢的,夹着收到的钱赶紧离开柬埔寨。

收债难免有动刀动枪的时候,不过这种火拼基本上是黑吃黑的多。这种战斗红头七讲起来比较的模糊不清,也许是场面太大,人数众多,情节太过复杂无法叙述出主线,也许是因为一些难以公开的东西必须要掩瞒,他没有具体指出斗打发生的地点和主要对象,其他的情节更让人听了不得要领,很难复述。想追问他却不说了,也不想举出什么证据证明以前经历凶险惨烈,他翻开衣服,胸膛前一条手指般的刀疤醒目的亮出来。“这是什么?”他指着疤痕说:“这是代价!如果我有百分一秒的犹豫,早就。。。。。。”他说。这是在一次搏斗中,被他们围攻的一个家伙突然从桌下拉出一把长砍刀,嗖的一横劈,他正出在想上前按住对手,见状本能地往后一缩马步,刀尖从胸口电光般划过。不是他敏捷地后移马步和陷下胸腰,说不定早已断成两截。。。。。。

在江湖上沉浮这么些年,红头七如今是否成了道上的大佬,他不说,别人也不好猜,但他对跟随他的那些随从不是命令就是指挥的那个吆喝劲来看,应该说在这个地方已经算是个大腕级的人物。

依情理说,这种高利贷的钱不应该借。牛炳皋向老施提议,是看老施无计可施,经过认真的算帐,觉得还是可以用,他觉得有信心了。但是,向红头七街钱并非似想象的那么容易。

红头七听了牛炳皋的介绍,问:“这个要借钱的香港人,有家在金边?”

“他在柬埔寨娶妻生几个孩子了,怎么没有家!”

“我是问他有无房屋之类的财产。”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的去问他本人。”

红头七叫他带路,立刻开车去老施家。老施听到牛炳皋叫,出来迎他们。

“阮先生专门来探望你,跟你谈谈街钱的事,有什么细节需要说的当面谈。”牛炳皋学老施样子,席地而坐。

老施急忙给红头七递过一张凳子:“阮先生,我现在急需要一点钱,希望你支持一下。”

红头七不接他的话,问:“房子是买的抑或是租的?”

“租的。选择这里租,是为了让老婆做工方便,这里附近多工厂,要不也到市区中心里租了。”老施如实说。

红头七又问他老婆干什么工作等。两人谈的听起来都与借钱无关的话。坐不到半小时,起身告辞。老施再次请他街钱帮助解决困难。红头七道:“好说,好说!”

上车还没有坐稳,红头七说:“这种人借了钱怎么保证还?我看难办!”

牛炳皋不知怎么同他说,想一会才道:“他的情况你全看到了,无法对你假话。但做红酸枝比较特殊。你知不知道红酸枝?”

“唔,听人说过。”

“这种木多少钱一立方知道吗?”

“不知道。”

“现在二、三十公分大的红酸枝木,每立方的价格是二、三千美金。老施做的只赚差价,每方赚二百美金幅度。二千美金连同利息,也就是十多二十立方的差价就解决了。一天少说可以做成几十立方,归还你的钱是没有问题的。”

红头七不吭声,默默地开车。分手是牛炳皋再问他借不借,他说再想想。

没料他这一想就想了两天,一直不给牛炳皋消息。因为没钱还给阿兴,老施和牛炳皋的所谓生意一筹莫展。老施给石居、基里隆这些地方的木主放了话,已经集中不少木等候他去处理,说他不给及时处理,一旦遭到查收,损失就要他陪云云,搞得老施很烦,后悔听牛炳皋话,太早叫人找木。

“你再问问那个姓阮的放债佬,如果愿意借就爽手点。如今我是万事具备,只欠东风,木材人家那边已经准备好,拉回来就得钱,怕我还不了他的钱?再拖几下把做木的那些人都若火了,以后谁敢跟我做木?”

“我再抓紧催!”牛炳皋下决心要办成这件事。他连给红头七打了几个电话。红头七被催得不耐烦了,说:“这钱借出去你能够担保他还得了?”

“能。”他脱口而出。“理由我已经讲过多遍,不要再重复了。如果做得快,见效快,也容易做,拖得久巩怕就没有这机会了。”

“那好,你在乌亚西市场门口咖啡店等着,我拿钱立刻同你去给那个老家伙!”红头七不紧不慢地说。

大约半个钟头,红头七开车来了。牛炳皋上车后,红头七说:“那老家伙一脸的衰相,家中无一件值钱的东西,街钱给他风险很大的。既然你要街,愿意担保他可以还,我不妨顺着你的意。但是我还是劝告你,这种事不是开玩笑,到时候不要怪我不讲情面。”

牛炳皋说:“我同他商量好了,木头已经组织集中好,买木的老板又等着要木,两三天的时间这钱就会还你。”

两人到老施家,见老施正盘腿坐在地板上摆着扑克牌。看见他们来,他笑着说:“我算出有贵人相助,果然见软先生这个贵人。”赶紧找凳子坐。

红头七说:“钱是你们要借的,我给时间你们想清楚,利息每日三分,借期十天,早归还则按实际天数计算利息,过期不还不要怪我不讲情面。”边说边从随身带的小皮包里拿出纸笔,亲自起草借据。写没几字,抬头问牛炳皋:“‘恐’字怎么写?”

“什么恐?恐怕的恐?”牛炳皋接手给写出来。

借据写好了,牛炳皋拿过去读:“施锦科借到阮亚七美金二千六百元,期限十天。恐口说无凭,立字为据。老施,你看看。”

老施说:“你看可以了。没有要改的?”便在条子上签下名字,递给红头七。

红头七叫牛炳皋在“担保人”签字。牛炳皋迟疑半刻,也签了字。

红头七从皮包里拿出一叠百元额的美钞,点了二十张给老施。“我的事到此,下面的事是你们的了。我先告辞。”

牛炳皋跟着要走,老施拉住他,说:“现在就得还钱阿兴,怎么你也走?”

他们约阿兴到“杰斯”见面。老施对牛炳皋强调:“一定要阿兴答应马上接收我们的木,不要拖延。如今拿着姓阮的钱可不是闹着玩的了。打个转手我们都会好起来,如有闪失也会很惨!”

阿兴到就问老施带钱没有。老施说:“钱我已经带来了。为了尽快归还这笔帐,这些钱我是向高利贷借的。你要是答应帮助我度过难关,抓紧接收我们一两批木,这钱就还;如果不答应这条,我只好拖后再还。”

“我说话算数,一定帮你们的忙。我早就对你们讲过,你们老老实实好好做,做成几次你们就变得有钱了。你们却玩假的来!现在我再说一遍,我会大力支持你们,你们会很快好起来。”阿兴不失真诚地说。

听他如此说,老施掏出钱。阿兴接过飞快点一遍,往口袋一揣:“你们抓紧时间联系木,我等着消息。”说完竟自走了。

第二天临近中午,老施通知牛炳皋赶到实居看木,争取当天做成一批,好缓口气。可是阿兴不是由他们安排自己日程的,他正在一个不知名的仓库装货柜。但说可以叫老肖同他去。牛炳皋没跟他们公司的老肖打过交道,主张还是等他本人去的好。

“一样的,老肖这个人话不多,很实在,只要是合格的货没有不搞妥给你的。哪个阿兴你还不懂?就是第一次同去看木的那位先生!”阿兴说。

原来是那个“保镖”!啧啧,好在当时没有什么得罪他,想不到如今的关键时刻会落到他的手上。按照阿兴给的电话号码,他问老肖哪个时间可以出发。

金边到实居的路程仅五十公里,开车一趟不用一小时。他等到老肖露面时日已偏西,况且老肖一脸的不情愿,显然是不乐意阿兴给他的这份差事,却又没有理由推脱。唯一拖延的理由是等翻译,要带上翻译才出发。

老施和吴淡虾的催促电话是一个紧接一个,牛炳皋回答是“准备出发。”七八月的天气,太阳一偏西,很快就是黄昏,吴淡虾急得跳脚。

等到老肖可以出发,他又说发动机有问题,到路边找修车的修好,时候已经捱晚。他们赶到与老施回合时,已经暮气低垂。木头不可能是在公路旁,还得入村子,走一户一户,这里几根,那里几条的。老肖的脾气自然增加几分。更令他没好气的是,这些木头大部分是陈年旧木,长短不一,歪扭空烂的比例很多,老肖见的红酸枝木已经无数,怎么会看得上眼?拿者一把斧头劈开看成色辩真假,挑来挑去,有三五方可以要外,其余都说不合格。

“你们就这样做红酸枝?这种东西白送给别人都不要,我们要了怎么卖出去?”老肖质问牛炳皋。让他们将大的小的分开,才好决定能够接多少。

牛炳皋问老施:“都是这样的木头?可不可以分别堆放?”

“联系木头这只能这样,我是不能叫人家搬动的,一动就算接收,一动就得给钱。在还没有决定要之前,千万不要叫人家搬动。按我看法,这些木头全是红酸枝,没有一根是假的。红到发黑的是老树,嫩的自然鲜红。这位先生不是很识货,只要鲜红不要发黑的,那会误事的。你要说服他让他无论如何接下一部分,今天给一点钱。”老施拉牛炳皋到一旁道。

未等牛炳皋说话,老肖说:“我们回去了,白白跑一趟!”

“怎么,全都看不上?你耐心些,关照关照,挑一部分也好?”牛炳皋急了,说。

“好什么好!现在天已经黑了,要不我带去前面不远的那一家,看人家准备的是什么料!人家全是方料,整整齐齐地堆放,不管是谁看了都会称赞,还拉到金边交货呢!你们的。。。。。。”老肖不停地摇头。

牛炳皋争辩不得,情绪跌到谷底。他既改变不了现实,又指挥不了老肖,唯一可以做到的是将老肖这个买货老板搬到现场,兑现自己的承诺,算为对老施的交代,而生意成与不成全看运气。

老肖的车出到大公路,夜色苍茫了。老肖的心情忽然好起来。他一边开车一边语调温柔地打电话,讲几句又夹说着柬语,他的柬语有限,讲来讲去就那两句,好象对方听不懂。他把电话给翻译,“是阿娟,你问她有什么菜,我们去吃饭。”

牛炳皋估计这个“阿娟”的女人,可能是开饭店的,老肖准备去帮衬她的生意。

翻译说:“她说有鱼,那种大条的黑鱼。”

“好,叫她做烤鱼。我们再看看有什么买一点去。”

路过一个市场时他停车,他与翻译下去转转,买了几公斤新鲜牛肉和一大堆青菜,又开车呼呼的赶路。到金边市郊再转入一个新区。雨季一天下几场雨,道路被车辆碾得很烂。在密密麻麻的新建排屋中,老肖熟门熟路的将车停在一间大门洞开的屋前。

一个俏丽的女子从屋内出来,笑意盈盈地跟老肖说话,她说的是柬语。这就是老肖刚才说的阿娟,有点中国化的名字。她二十四、五岁的年纪,水汪汪的大眼睛,白皙皮肤,穿的是中国产的暗花睡衣裤,双手带着多只首饰细圈圈,有点像舞台表演刚下台的样子。牛炳皋猜想她应该是老肖养的闺中密友,甚至是更亲密关系的女人。老肖像是回到家,将刚才买的东西往桌上一扔,一屁股坐到大厅当中摆放红木大床上,享受着女子端来的香茶。翻译很懂事的从车上拿下一瓶蓝带马爹利,然后到厨房帮女子弄吃的。他们早熟悉这里的一切。

牛炳皋陪老肖喝茶,打量室内设置。这个屋子收拾得很干净整齐,墙上还挂着一些画和木头的工艺制品,他特地走进那两件根雕,细看以消磨时间。老肖说那是在很偏远的山区弄到的。他想老肖还算有点品位的人,不应该是个难沟通的武夫。

因为鱼是提前烤的,早已经烤熟,用不了多久炒牛肉等几样菜全弄好,用一个金属托盘装着端到大木床上,老肖用工具开马爹利,先给自己倒一杯,再给牛炳皋倒一杯,还给阿娟倒小半杯,却不给翻译倒,说他不会喝,别浪费了。翻译笑笑说,不喝酒能吃更多的菜。

几杯过后,老肖才说出今天为什么收不成木头的原因。并非木头全都不好,而是他们金边的仓库全部满货,装不进木头了。这种情况已经发生了几次,几次的间隔长短不一,反正有什么风声就走不了货,收购到的红酸枝只能暂时存放起来,风声一停又马上快速运走。

“难道十方、二十方都进不得?”

“现在放在外边的还很多,不是十分好的木,不轻易同意往仓库拉。”停好一阵,他又说:“你们不要灰心,你们要准备好,我随时通知你们拉就是。”

老肖的心情好,态度随和许多。牛炳皋不再局促,问:“有一句话不知讲得合不合适,你们囤积如此大量的木得压死多少资金啊!”

“压再多的资金也没有问题,一旦帐上没有钱,不是从马来西亚就是从香港调资金过来,保证周转的。最多的时候我们囤积的木材两三千立方,大不了就是压五六百万美金,在金边没有人比我们压得多的了。来,喝酒!”老肖像意识到不应该说得太多,赶紧打住谈生意的话头,同阿娟调起情来,一点也不介意牛炳皋在场。(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