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文化多样性”问题(之三)


三、文化多样性与未来

在资本主义市场逻辑席卷全球的时代,今天,社会关系和自然生态濒临崩溃的边缘。文化多样性作为一种国际舆论,是对这一大趋势的回应——正因为对资本主义全球化的现实倍感失望和忧虑,人们才转而去关注和维护多元文化,特别是那些前现代的、尚带有人性和乡土余温的传统民族文化,如上所述,希望用这些多元文化去抵抗、纠正、平衡单一的资本增值和利润最大化的市场法则。

 

但是,多元文化的力量是否能改变全球资本主义的现实?其实,在归根结底的意义上,一种文化总是某种生产-生活方式的表达,脱离了旧的经济基础的上层建筑,或迟或早,都要被——也只能被新的经济基础所整合、重塑,或者干脆消灭。没有全球经济政治制度的全面变革,多元文化是无法孤立地被保护,更无法单独应对资本主义全球化在经济、政治、社会、生态领域所造成的后果。实际上,90年代以来,面对全球化的现实,人们亟需另一种强有力的社会制度的选项和参照。但是,原苏联社会主义集团的崩溃使人们彻底失去了这种可能,从而陷入了某种全球性的“失语”状态,使人们的真正愿望和诉求无从表达。也就是说,当人们挣扎于全球资本主义现实中的时候,他们发现,自己没有能力提出一种根本超越于这种现实的社会愿景。换句话说,我们的时代完全失去了未来的视野——在“现在”的支点上,“过去”与“未来”完全失衡,价值的重心似乎只存在于过去、传统和历史记忆。

 

因此,文化多样性一方面抵御着全球资本主义的现实,另一方面自身又包含着内在的困境。

 

从长时段的历史看,中国有两个“增量时代”。一个是春秋战国时期,那时铁器开始普及,应用于战争和生产,使劳动生产率和战争的规模及烈度,都迅速提升,导致思想创新、制度变革、财富积累、人口增长,等等。历史进程突然增速,以至于在中国历史上首次出现历史分期的观念,如“上古”、“中古”、“近古”、“上世”、“中世”等概念,便屡见于《商君书》、《韩非子》、《周易·系辞》等战国文献,并被近代的中国学者和日本学者广泛采用,以转译西方历史学的相关范畴。这当然不是偶然的。只有在急剧变迁的时代,或者说,只有在历史发生断裂的时代,才会有“历史”,才会产生同以往时代在观念上区隔开来的需求,历史分期的概念范畴才会应运而生并深入人心。与此相关,厚今薄古的思想也出现在战国时代,以法家为代表,所谓“圣人苟可以强国,不法其故;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礼。”所谓“前世不同教,何古之法!帝王不相复,何礼之循!”所谓“当时而立法,因事而制礼。礼法以时而定,制令各顺其宜。”(《商君书·更法篇》)过去、传统和历史记忆受到贬抑。到秦始皇时期,甚至发展到所谓“以古非今者族”,即以暴政强制推行“历史进步观”的地步。这一轮历史扩张期大致到西汉中期结束,历史回到“存量时代”。所以,汉武帝采董仲舒之言,独尊儒术,从此,以“尚古”为特征的儒家保守主义长期占据主流。

 

中国历史的另一个“增量时代”是1840年以后,特别是20世纪以来。和铁器开始大规模使用的时代一样,大工业也使劳动生产率和战争的规模及烈度,不仅在中国,而且在世界范围内也空前提升。同样,这导致思想创新、制度变革、财富积累、人口增长,等等。历史进程又一次突然增速。从五四到新中国,尤其在毛泽东时代,我们曾经历过“未来”无比灿烂的年代,过去、传统、历史记忆再一次被排斥。一些让今天的许多人诟病不已的社会文化现象,例如反传统、破四旧、拆城墙、评法批儒等等,只有放回到那个时代大背景下,才能理解其历史因果。例如,建国初,梁思成、陈占祥完整保留旧北京城的规划方案之所以不被采纳,除了建国初政府财力的限制,主要还是由于新的时间观在开启未来视野的同时,抑制了过去、传统和历史记忆的价值。

 

那么,今天,难道是由于这一轮历史扩张期又行将结束,我们又要回到新的“存量时代”,所以文化保守主义才又盛行于世吗?实际上,我们的技术进步远未达到饱和,更重要的是,我们正挣扎在全球资本主义的困境中,金融危机、社会危机、生态危机,已经爆发,或正在逼近。正是在这样的历史困境中,“文化多样性”充当了一种临时的替代性的话语。提倡和保护文化多样性,就意味着保存这些文化形式所凝结的人类经验和智慧,意味着保存某种记忆,即保存人类关于前资本主义或者非资本主义的生产-生活方式的记忆,从而使人类始终保持一种超越资本主义生产-生活方式的可能性。因此,即使是面向过去的“文化多样性”本身,也具有指向未来的含义。

 

参考文献:

王继训:《汉代诸子与经学》,陕西人民出版社2003

杨军、王秋彬:《中国与朝鲜半岛关系史论》,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

        L.S.斯塔夫里阿诺斯:《全球通史》,吴象民、梁赤婴译,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