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毛尖文章里去找陈子善先生行踪,是件很好玩的事,她总能把陈子善写得颇有趣味,沪外的朋友借此得以了解子善近况,日后见到面便可拿毛尖语录来作调侃,追寻与张爱玲无涉却和淘书有关的艳遇,探得梅花消息。以前常可读到毛尖谈论电影的文字,妙灵生趣一番闲话,讲故事说技巧谈风格,评论导演指点演员批判编剧,结果只有两种:让你即刻赶往影院一睹为快,或转身离去不愿到银幕前见情神伤,可见她那支妙笔既能颂赞也可秒杀,“金焰的脸蛋是20世纪30年代中国电影的伤口和高潮。”说这话的时候,大约毛尖正为早期电影设计脸谱,西风绿翠晓露红装,映照着旧时观众模糊的泪眼,以此得知她那本电影笔记《非常罪非常美》袖底清芳,从欧美到国内电影各怀风情,让人觉得毛尖讲出来的电影比坐进电影院观看要得来有趣,难怪陈子善先生到得她笔下顿生旖旎。
《这些年》是毛尖这些年的随笔结集,信手所写的文字风趣俏皮,花开满枝,书前收十九篇谈书的文章,玲珑心事都借读书尽兴挥发,快乐无边。毛尖谈书一如她谈电影,给人逢春见喜的兴致,直说得笑容满面议论风生,不过毛尖总是醉翁之意不在书,她谈书的趣味在她随书而发的见解,风生水起都是她身边的人与事,本来与所读之书无关,但她就是能将这些人物关联到一起,夏荷风清,时见嘉兴。《爱玲,子善和其他》的陈子善“页页掏红心”,令人疑心毛尖那些机灵的俏皮话是如何从脑中诞生出来,分不清究竟是毛尖叙述得可爱还是陈子善本自多情,只留读者在一旁惆怅,寂寞折花为《秧歌》初版本作一声叹息。《子善老师》一篇几年前曾读到,“这样平易的教授这样世故的年头真是不多了,他会坐在学生的自行车后座上,飞车党一样掠过校园,两只长脚拖地而行,他只管紧紧保住胸前的一大包书。他爱书太凶猛,显得他的爱情生活似乎乏善可陈,但是,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穿一粉红衬衣,肩挎一民俗布包,穿过黄昏的校园,去听一女郎拉小提琴,这故事到底有没有结尾,陈老师说,十年后告诉我们。不过,感伤忧郁的形象似乎不适合我们的陈老师,他是永远童心灿烂,永远性情开朗。在伦敦,他和柳叶一起逛书店,用着超高的分贝问,色情书放在哪里?”这百余字的描写神采毕现,成为谈论子善先生的文章中常作引用的段落,读者靠这此来想象陈子善先生的样貌,媒体藉“坐在学生自行车后座上”、“陈子善:爱书太凶猛”、“子善先生:色情书放在哪里”来作纪实采访的标题刊登于报端,而文中“他在这个世界晃荡的身影,像DANDY,简单里有格调,放肆里有庄严”一句,才是点睛之笔。
沪上人物一到毛尖笔底,皆生趣味。譬如她写陆灏:“车子来了,车门一开,陆少也扑进车里,司机回头看看他:‘干嘛?’陆少稀罕,干嘛?到《文汇报》!司机再看看他,说:‘先生,这是私家车。’陆少狼狈下车,车外一少妇笑吟吟看他,陆少只觉人生苦长。”原本陆灏错闯私车情节平常,然“车外一少妇笑吟吟看他”方为精彩处,让上海滩“最有英国绅士派头”遭遇妩媚秋波,狼狈由此而生,读到这里无须忍俊,尽管掩卷长笑,笑罢接续读下去:“上海的各类黑车就是被这样催生出来的。我每个星期去学校两次,轨道交通下来如果靠走路,到办公室得四十分钟,出租车是拦不到的,所以每次都是坐‘摩的’。我老公偶尔问起,想象自己的老婆在车水马龙里,坐在一辆灰仆仆的摩托车上紧紧抓住一个灰仆仆的男人,常常这男人还有难度系数很高的动作,就会豪情万丈地说:辞职辞职,简直玩命!不过,饭桌上,当他知道我们敬爱的陈子善老师也是这样奔波在声名狼藉的马路上时,他几被黑车的普世性击败了。”至爱亲朋都作淡墨浅色的勾勒,使人猜测作者写作时依然笑嘻嘻的景致。只是毛尖笔下老公从来不曾成主角,点缀几句便敷衍过去,使人同时猜测为松先生读到这里,是否继续“坐在沙发上看孔娘子菜谱,久不释卷”,兀自长笑不已。
好玩好笑的文章当然不止这些,《好东西》里五十元买得的春宫图骨牌“一致同意回到上海忽悠给宝爷”,因为“爱生活,爱女性,这是宝爷的原则。”好玩的故事就此开始:“三天以后,我们在食堂碰见子善老师,咦,怎么大佬改吃食堂了?陈老师心情很爽地笑笑,昨晚收了点东西,吃饭随便点啦。我们忍住笑,问他,不能跟家里汇报,只好动用私房的,一定是春宫吧?陈老师谦虚说哪里哪里”到这里还不算完,撩人的情节不断变化:“岁月催人老,春宫永流传,好东西也没在陈老师手中多耽搁,一周以后,在书城的沙龙里,我听说,红尘滚滚,骨牌又转过两三人之手,眼下收在作协陈副主席家中。陈副主席扬言,不把它忽悠到一本书的稿费,绝不出手。”人物故事对话心理描述都在里面,可当作小说来阅读。不过毛尖俏皮之外也有严肃之语,书中收两篇怀人文字,作得深沉缓慢,一是《地下室里的张中行》记负暄老人,一为《踏了这些铁蒺藜向前进》谈王元化先生,可感受到她神情沉郁的样子。其实她这样的神态偶于文中可见:“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朱天文,她说到胡兰成,眼泪流下来,当时觉得她实在是美,声音手势都动人。”叙述得安静优雅,语气低徊如出山谷,“朱天文的眼泪,也只有在港台可以流,这样的美,上海没有气候。”烟开处纨扇秋凉。
2010-7-16,在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