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读《穆佐书简》偶记
夏夜寂寂,酷暑如蒸,独坐书斋一丝不动,也会汗如雨下。
我的乱书散了一案,却无心展卷,似乎手里拿着什么东西都让人上火。摇扇烦闷之际,忽忆今年初春时,林克所译之里尔克书信集《穆佐书简》一付梓后,便托柏桦传来了一份电子文件。我知道,这是林克对我的一种额外待遇:因一般作家或翻译家不会在书出版前,就随便给人看未定稿。此稿我一直未来得及细读,因我知其中真意,绝非草草浏览可窥一斑,需潜心咀嚼,方有所获。且这份额外的友情,大概也源于早年我曾对林克说过的一句话:“你若有一天能将《穆佐书简》译出,那将是你最霸道的作品”。当时林克沉默不语。
20年过去,这句话也许林克早已淡忘了,但我还隐约记得。
如今,有意无意间,林克也对读者(以及我)有了一个完美的交代。
我不大喜欢在电脑上读书,尤其是大书。看点短文、杂文还行。但在电脑前坐下来,面对卷帙浩繁的《穆佐书简》,我依然有点读得如痴如醉。跨过翻译与抗译的隔阂,里尔克通篇的静默、深邃而缜密的思维,溪水一样的语言,把我完全带到了杜伊诺堡,带到了穆佐的田园边,也带到了我自己写诗的少年时代。仿佛我也是一个里尔克的友人,在聆听他叙述对幽居的感叹:偶然有一些淡淡的颓废,但更多的是对神学、恋人、病与死亡的追问。
严格地讲,里尔克无疑是19世纪末的文人。他的文风也是19世纪的。虽然他的作品中也已经初露工业时代的疮痍,并带着后期象征主义的气息,但总的来说,其精神依然是山林的、柔和的、甚至是羞涩的。他最大的愤怒,哪怕是《杜伊诺哀歌》中的天使的愤怒,也不过是一朵花的愤怒。中国人一直觉得洋人激进、怪异、以释放个性或宣泄禁忌为能事,在近代极权制度的迫害、战争与性滥交等交叉表演中,更是惯看秋月春风了。从特拉克尔、庞德、叶芝、曼杰斯塔姆到奥登、策兰、普拉斯等,20世纪的西方鬼才诗人们的烈艳修辞无不让读书人沸腾。对我们这些东方读者来说,里尔克的诗相比之下竟有些太“正”了,似乎缺了一点邪气,一点吊诡,也缺了一些孤绝、偏锋和冷酷的魅力。
但里尔克也就是这种纯正,又不断地再吸引我们驻足。
与其说他是德语诗人,不如说他更像是中东诗人。他的咏叹事物的语气,更像是后来的阿米亥、塔维什等带有强烈宗教信仰的中东诗人的语气。而这种语气在《穆佐书简》中,就更为清晰地表现出来了。
老实说,最早看见梁宗岱译的《军旗手的爱与死之歌》时,我完全不知好在哪里。尽管人们对他的“军校生涯”导致的心理恐惧症早已略有所知。记得林克过去在《析豹》一文中,也对里尔克的咏物诗是否来自恐惧这一概念,进行过深入探讨。但里尔克的语言晦涩得像一面古镜,加上那时诗人年轻,喜爱编织复杂的修辞,这使得一般的阅读难窥堂奥。但是,后来读他《致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以及冯至译《布里格随笔》片段,乃至陆续出版的《罗丹论》《亲爱的上帝》《艺术家画像》《祈祷书》《画册》《里尔克法文诗》等书,才渐入其文心。而从我自己19岁时开始动手翻译《致奥耳弗斯十四行诗》,到最终看到《杜伊诺哀歌》以及他晚年作品如《果园》等,中间穿越了近20年,我自己的写作也在不断变化,而里尔克的形象才终于得以完全。生活中影响过里尔克的人很多,如罗丹、塞尚、托尔斯泰、瓦雷里、莎洛美、沃尔普斯韦德画家群、塔克西斯侯爵夫人、里尔克的妻子克拉拉、还有我们完全不熟悉的一些贵妇人、文友、少女、晚辈、包括晚年和茨维塔耶娃陷入爱情的交流等,这些人的阅历和灵魂,都星罗棋布在里尔克的作品中,导致他的很多诗句像谜语。而里尔克在与他们通信的年代,正是“帝国主义列强进攻远东”、俄国革命、奥匈帝国、第一次世界大战、达达主义与未来主义等横扫西方的时期。整个欧洲社会陷入巨大的灾难和恐怖,而文学与艺术,则正处在不破不立的转折点上。想要在这其中求得一份安宁和静美,潜心写作,往往需要比投身于前线还大的勇气和定性。但里尔克做到了。
他是如何做到的?《穆佐书简》便是这一切的谜底。
无疑,里尔克的语言修辞是玄奥的,也是平实的。他的书信文字,可以说通篇都是《严重的时刻》一诗之繁衍:每处文字,都有一种“此刻有人在世上某处走,无端端地在某处走,向着我”之意境。这种荒诞、孤独而干枯的信心,犹如一场长达一生的决定,无意间便构成了他的诗学,以及对他诗的诠释。其中的事件、格言、思想和对人生的解剖不计其数,无法一一摘取。仅对我个人来说,他在信中很多谈到十四行诗的地方,就是为我多年前在翻译时遇到的迷惑,有了一些具体的指导与补遗。我试举几封信:
在1922年2月7日在致格特鲁德·莪卡玛·克诺普夫人信中,里尔克说:
在激情突发的几天之中(本来打算做别的事),我被赐予了这些十四行诗。
您一读就会明白,为何您必定第一个拥有它们。因为,联系虽然很松散(只有唯一的一首,倒数第二首,即第二十四首,将薇拉本人的形象引入这种奉献给她的激动之中),但它还是控制并推动着整体的运行,而且越来越多地贯穿着——诚然很隐蔽,以致于我渐渐才看出来——这种不可遏制的、令我震撼的诞生。
您就亲切地将其纳入您神圣的怀念之中吧。
再譬如,1923年4月20致克萨韦尔·封·莫斯的信:
您提到致奥耳甫斯的十四行诗:它们大概,某些时候,有点冷酷地与读者对立。它们也许是我曾经忍受并完成的最秘密的神授记录,我自己觉得,就其产生和诗句自发趋向我而言,也是最神秘的记录;整个第一部是在独特的屏息凝神的听从中,于一九二二年二月二日至五日写下来的,没有一个词犹豫不决或可以改动。就在那段时间,我已经对另一项宏大的工作准备就绪,也已着手进行。由于自身存在上的这类经验,我的敬畏和无限感激怎能不与日俱增。我自己也才越来越多地探究这种使命的精神,而十四行诗表明自己正是该使命。至于这些诗是否可以理解,我现在完全有能力(复活节期间,朋友来访让我欢喜,我可以进行检验),一边朗读一边准确地讲出含义,这绝不是写成之后难以理解其关联的一种诗。不久前的检验结果使我备感充实和满足。
也许,若是如我所愿,一个美好的夏日也在今年又把您带到我的身边,您就可以坐在我幽静的房间里,倾听整本诗集完满地为您解答始终悬而未决的问题。我准会感到欣喜,今年在穆佐若有这样一个相聚的时辰恩赐给我们。
在另一封寄给封·施勒策夫妇的关于《致奥耳甫斯十四行诗》的信里面,里尔克甚至还写了以下注释。这些资料无疑对我们研究该作品,有绝对权威的作用。如在1923年6月1日致玛戈·西佐—诺里斯—克鲁伊伯爵夫人的信中,里尔克详细谈到了十四行诗中关于独角兽之象征的细节:
在《致狗》一诗中,“我主之手”指的是神之手;这里的神即“奥耳甫斯”。诗人想引来这只手,好让它——由于狗的无限的分担和牺牲——也为狗祝福,几乎像以扫一样,狗披上自己的皮毛,也只是为了在自己心中分有一份对它并不相宜的遗产:兼具苦难与幸福的整个人的存在。
所以您瞧,您想得太远了,超出了这首诗的范围,如果您认为,必须借助于灵魂游荡的想法,但这种意义上的灵魂游荡对于我是陌生的。我相信,在致奥耳甫斯的十四行诗中,没有一首诗——当然常常以他那些最隐蔽的名称——暗指组诗中没有完全写出的某个事体。对我的信念而言,也许是“影射”的任何东西皆与诗的不可描述的此在相矛盾。所以在独角兽身上,也并未连带点出基督之譬喻;而是只有对未曾证实、不可把握之物的一切爱,只有一切信仰——针对我们的心灵历经数千载从自身之中所创造所颂扬的那种事物的价值和真实——可能在独角兽身上受到赞美。我这种态度也决定了我对比贝斯科的著作所持的高度评价……事实上,传统越是在外部被割裂和被掐断,对于我们这就越具有决定意义:我们是否始终有能力对人类最久远最隐秘的传统保持敞开并加以传导。致奥耳甫斯的十四行诗——我对它的理解越来越深——正是在最后的顺从中沿这个深沉的方向做出的努力……
独角兽具有在中世纪一直备受推崇的一切贞节含义:据说它(对于凡夫俗子是非存在物)一旦出现,它就在处女为它捧出的“银镜”中(见十五世纪的壁毯),也在“她心中”,亦如在第二个同样纯净、同样隐秘的镜子中。
由此可见,里尔克的十四诗无论有多么晦涩的隐喻,都有其渊源,绝非作者空穴来风。只是这种写作和阅读,都需要谙熟一些典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里尔克在上世纪20年代其实就已经开始了解构主义的文本实验,只不过他是用诗的形式,而不是像罗兰·巴尔特那样用散文的形式。
记得1989年4月,绿原先生便组织出版过一本《黑色太阳群——德语国家当代诗歌精选》。这本书中收录二战后最重要的几乎全部德语诗人,如策兰、布莱希特、海泽、恩钦斯贝尔格、君特·格拉斯等,而且还是双语对照版。其中有德国当代诗人皮翁特克在《艺术科学院》一诗,仍可见当时里尔克在战后德语诗人中的影响:
喝完黑咖啡我们开始
踩着躺在地上的钢丝
精神抖擞地跳舞
“我,我触到了里尔克”
但到了90年代中期,林克到德国做访问学者,待了两年。据他说,现在德国几乎没人读里尔克了。就连大学教授都不读。里尔克一词几成图书馆里的文献和辞典条目。其实也不仅在德国,就是在中国,在全世界,里尔克诗中的那种温柔、默然和静谧东西,似乎也已很难勾起浮躁的当代人的阅读激情。在电影、语言的暴力和加速度的互联网时代,靠田园牧歌、乞丐、盲女、疯人、狗、希腊神话人物、侏儒、树、旗手、马、圣母和天鹅等等传统象征主义的意象表达出的情景和美感,似乎已不再能触动我们现代人麻木的感官。
这个表面上的经济世界,似乎正在朝着与里尔克几乎同时代之未来主义者在当年标榜的战争、机器、血和汽油的方向前进。只不过那时是用枪比划,现在是用钱比划。而陷入枪与钱之两难境地的诗人们,如中国的急于寻求反馈的电子诗人们,或老一代被丢弃在80年代幻灭中的诗人们,还有每年全世界那么多活跃在朗诵会、出书、发奖、宣传、吃饭和开会西方诗人们,第三世界的诗人们和非洲、越南、南美的诗人们,却都像是诗歌的笼中豹一样,让自以为“伟大的意志陷入晕眩”。在诗歌末日论的回光返照中,更多的诗人在加快步伐,直奔坟墓而不自知。在这样一个时期,自然没有人关心定性。定性就像里尔克一样过时。而在《穆佐书简》中,我们能读到最多的,便是这过时的定性。
当然,读《穆佐书简》让我意外的地方很多。譬如,据书信中的描绘,在杜伊诺城堡的门楣上,竟然也刻着一个“卍”字。(因我过去曾专门撰文写过一篇《卍镜》,讲述这个宗教符号对我产生的秘密且极特殊的吸引力。)而且里尔克也正因这个符号,立刻让本有东方情结的他立刻决意在那里住下来。里尔克的精神与东方人非常接近,并非因其神学的本能,或被勒塞、瓜尔蒂尼等神学家所标榜的那些诗句。里尔克的静谧是因其“少女的性格”,即早年被家庭刻意灌以女孩的服饰,以及他敏感而脆弱的抒情神经。这种柔和、严肃、并擅于沉默的性格,恍若有一个天使(如他自己所说:与其说《杜伊诺哀歌》中的天使是基督教的天使,不如说是伊斯兰教的天使)把他的心灵秘密地带到了东方式的石窟里进行隐修。所以他不仅写巴黎的穷人和狗,也写伊斯法罕的雨水和玫瑰;不仅写玛利亚、押沙龙和圣塞巴斯蒂安,也写佛陀。
当然,无论东西方,也无论宗教(里尔克于1901年脱离教会,并反对僧侣在他死后去他的墓园),里尔克最吸引我的,是他那核心的静。这种静,对于读信的人来说,无论是他生前的朋友,还是他死后百年来的全世界的读者,都是振聋发聩的静,深渊一样的静,且至今带着余音的静。
是的,我有时也这样想:真正的大的静,并不是无声的,而是一个上溯无源头的声音之余音。这余音也从不结尾,只一直秘密地持续。
他1907年写给妻子克拉拉的一封信,其中的静穆,甚至让我继续了我少年时代第一次读他诗的那种震动:
啊,但愿一个人没有不曾工作的回忆,那么回忆总是令人舒服,没有静静躺着和贪图舒服的回忆,也没有在等待中时光流失的回忆,翻阅褪色的像集,读几本闲书:这样的回忆太多太多,一直到童年。生活的所有领域都失去了,甚至难以复述,此乃诱惑之过,懒散的生活总是对人有一种诱惑。为什么?假若一个人从最初就只有工作的回忆:他的脚下多么坚实;他可以站立。但现在他每时每刻都在某处沉陷。于是他身上有两个世界,这是最糟糕的。有时我路过一些小店,比如塞纳河街;古董贩子或旧书商,或是买铜版画的,橱窗里塞得满满当当;从来没有人光顾,他们好像不做生意;但一眼看进去,他们坐着,读着书,无忧无虑(可是并不富裕);不为明天操心,不为成功担惊受怕,有一只狗坐在他们身前,兴致勃勃,或一只猫,使周围的寂静愈加深沉,它悄悄溜过书架,好像抹去书脊上的名字。
啊,若是这样可让人满足:有时候我很想给自己买这样一个满满的橱窗,可以带着一只狗在后面坐上二十年。晚上后屋亮着灯,前面一片昏暗,我们三个坐着,吃着晚饭,在后面;我发现,从街上望进来,每一次都像是一顿盛大而隆重的晚餐,透过昏暗的前厅。(但这样肯定总有一切忧虑,大大小小的忧虑。)……你知道我的意思是:没有抱怨。其实这样也很好,而且还会更好……
再如,提到工作,里尔克几乎将其与爱情同等看待。如他1904年写给弗里德里希·韦特霍夫的信:
认真对待爱情,忍受爱情,学习爱情像学习一项工作,弗里德里希,这正是年轻人必需的。——像其他许多事一样,人们也误解了爱情在生活中的位置,把它当成游戏和娱乐,因为他们以为游戏和娱乐比工作更幸福;可是没有什么比工作更幸福,正因为爱情是最大的幸福,所以爱情不会是别的什么,只能是工作。——因此谁爱着,谁就得尝试这样去做,仿佛他有一件伟大的工作:他必须常常一人独处,反省自己,凝聚自己,紧紧抓住自己;他必须工作;他必须成为什么!
爱情是本能的镜鉴,因此我们面对一个爱人时,几乎不能自己:这种清冽而浓郁的冲动,这种紧张和专注,确与我们进入一项伟大的工作时差不多。当然这些也是我读书时的后话罢。
读到这里,我最眷顾的一句,便是这“必须常常一人独处”了。因很多我们本以为是需两人(如爱情)、或需很多人(如工作、家、革命或战争等)才愿去完成的事,其最根本的真、纯、价值和圆满,却要的是你能凝聚自己,紧紧抓住自己——即能常常一人独处,而不是在对别人的占领或外部的浮云中去互相追逐。即可喻之为以修身为齐治平,或以齐治平为修身,也无不可。读到这里,竟也觉得这写信与读信,都算是和面壁一样地惬意了。于是便收笔。且因《穆佐书简》里的好文字太多,不能再引了,那将是一个无底洞。
最后我还想说的,只是一份例外的感触:即在今日这个书信基本绝迹,甚至堪称“无纸时代”的文学环境中(关于此,可参阅拙作《信之死》),中国人似乎走得比全世界任何发达资本主义国家都彻底。尽管我们的读书人从来没有放弃过读报任安书、朱子家书、小仓山房尺牍或秋水轩尺牍时的传统快感。可一旦进入信息时代,便好像速度的意义完全代替了信的意义。我们可以看古人的信,但自己是不会写的。写什么呢?简直没什么可写。写信好像一种腐烂的恶习,只属于那些生活在最底层黑暗中之牢骚者。人和人现在若无具体事,就没必要说话。很多朋友若无利益关系,也就可永远不见了。就各忙各的,各自投入到各自渺茫大化的虚无中去罢。大家都无所谓。但这是一种多么可怕的无纸、无话与无所谓啊。传统书信之绝迹,几等同于第二次失语。但这就是我们的夏天。读里尔克这些将近百年前的信,真颇需一些耐烦,一些宽容,甚至一些麻木与冷漠的。因这些信毫无色飞骨惊的修辞刺激,更与我们今天的困境格格不入,却又那么让人艳羡嫉妒。这个夏夜太热了,连一丝风都没有。这热啊,将裹带着多少机器、油污、放弃与怀疑的人而蒸腾?又有多少人会在这一夜中热死?而“死亡没有认清,爱也没有学成,远远地死在异乡的事物,也没有揭开面目”。我们只有从那久违的语言中,或能找回一些救命的清凉。
2010-7月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