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手牵手生命关爱中心"一楼多功能厅。
每周六给到志愿者的培训渐入尾声。
最后的半小时,大家被邀请离开座位,分二排面对面一一对应相立。
7月10日,是一个叫"向死神鞠躬"的体验式环节。
可以选择不参加。于是,我选择了留在下面。
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上面的志愿者们,如何彼此互为对方的那个"死神",以及各自的反应与表情。
"死神,我想对你说,你是大的,我是小的。你可以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以任何一种形式把我带走,对此,我无能为力。"
"但是死神,我想对你说,在你带走我之前,我要选择怎样来度过我的每一天,是你无能为力的。"
这个场面,让我想起那本获日本推理作家协会短篇奖、被誉为天才作者"伊坂 幸太郎"的《死神的精确度》。想起那个以第一人称出现的"死神",在小说里面的一句话:死亡就是回到出生前的状态。我对人类的死亡没有兴趣,但想到人类一旦灭绝,音乐也将不复存在,还是会感到非常难受。
在这本小说里,"死神"的工作非常的枯燥无味,就是用七天的时间接近"目标",然后向指令给他的"上面"报告名单上的那个人是"可"(死亡),还是"放行"(继续放生)。这两者的标准由死神自己定。死神工作期间唯一的乐趣就是可以滞留在深夜的CD店里,免费享受那些视听架上的音乐。
有一个时期,所有和"死亡"有关的书和网站,只要是能找到的,我都拿来看。
好象我把它们都"吃"下去了,"死亡"也就到我肚子里去了。
我不能让它整天盘旋在我的外部而可能成为那个随时可以"裹腹"我的东西。我想在它“吃掉”我之前,先“吃掉”它。
既然它已经是我们和离去的那个人之间唯一的线索,就只能寻着它,走上那条荆棘丛生、只有用心才能抵达的探知生命与死亡更深关系的荒芜小径。
没有人愿意在这条漆黑的小径上多呆一秒。但是,我知道,我不再害怕。不再飞也是地逃奔。无论怎样的结局,那一头都会有一张无比熟悉而憨实的脸、微笑地迎候着。
我曾经是那么那么的恐惧。恐惧得无论我做什么、都无比真实地可以感受到那个巨大的黑翼正在我的头顶上带着呼啸的凌厉的响声盘旋,它就象一架别人看不见,而只有我能看见的巨大身骸的飞机,我的整颗心都被它疑是螺旋的黑蓬打出的飓风摇晃得瑟瑟发颤。
在这样的不可抑制的恐惧里,渐渐发现一个小秘密——在身体去到每个人必去的那个地方之前,先在心里面将它踏遍。
然后,恐惧也就象那碳尽了的火,无声无息,一点点小了下去。
"手牵手"多功能厅的现场,这会,每个人都毫无例外地向死神作了那一番深刻的表白。
这番表白,不断撞击着我的耳膜,在我的脑海里铿锵回响。同时,他们每一个人在死神面前的昂然姿态,也让我想起美国剧作家詹姆斯•迪安的一句名言:我要以永生的气魄构筑梦想,以末日的心情活在当下。
想起《清明雨上》《断桥残雪》那个80后之唱作全能的"许嵩"。在他的个性"语录"里,也曾有过这么类似的一句:如果把活着的每一天当成生命的最后一天谨慎对待,或许时间会被用的更有价值(可是如果每个人都确切地知道自己的死期,想一下,这个世界将多么疯狂,有人抓紧时间行善,有人抓紧时间作恶)。
想一下,你是那个会抓紧时间行善、还是抓紧时间作恶的人呢?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你的自由。
从下午的志愿者培训,到晚上的两家机构的项目合作会议,"心度辅导"与"手牵手"相关人员一直在会议室侃侃而谈到晚上的十一点,这下可好,很有意思的一个现象,心度辅导二年来从"幼教""早教"、到"青春期"、到所有版权课程都围绕的"职场"(新入职大学生、管理培训生的角色转换、新任主管的领导力建设、高管的一对一教练式辅导、企业内部导师及辅导体系的搭建)、再到"临终关怀",应市场所需所提供的辅导产品、活动沙龙以及所服务的对象、几乎贯穿了生命的全程。而两家机构经营服务理念背后其价值观之认识上的高度合一,以及一见如故的人之间才会有的那种彼此全然的敞开,使得整个会议的气氛,一直处在热烈的高潮上,意犹未尽而一直结束不了。最后,"手牵手"的掌门黄卫平,自告奋勇地用他的"悍马",开了大半个上海,将我们一一送回。
他是一边开车,一边在忽明忽暗的灯光暗影里说那番话的。
这辆车是2008年5月买的。当时准备带上狗,驾着它,一起去流浪的。
没想到,四川地震了。
一切都被改写了。
......
不知道他这一路故事的人乍一看到他手捧"金钵"跟政府"化缘"广济最弱势群体的架势,多少都会有怀疑这家伙一定是把"公益"当成是一种新潮的江湖"玩票"。就象有钱人玩赛马、玩俱乐部、玩赌球一样。玩腻了其他的"流行风",来"公益"里换换口味而已。
只有当你和他深聊到那个"点"上了,听他阐述其背后"善行银行"的宏大理念和所有这些事与事之间的关联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影响时,你才会知道,这种比较符合世俗逻辑之揣测的无聊和浅薄。
一个在2008年5月,准备开着他的悍马,带着他的大狗,和一颗既比别人更成熟练达、同时也比别人更天真易碎的心,告别所有的过去(那些身经百战,辉煌的、伤痛的、可以拿到台上来接受鲜花和掌声的、以及不愿述之与人、惟有男人自己的方式默默疗伤的四十年的甘苦人生),去到每一个"下一站"——那一座座往向心中的圣地西藏、给自己规划了线路之沿线的陌生城市,放逐式地以期用这种一个地方一个地方"打工"的方式度过自己余生的人,竟然一不小心拐了一个弯,跌跌冲冲,一头栽进了"公益"(就象当初一不小心甚至黑社会里面也进去转了一圈、探了一下水那样)。在那场"洗衣机"般涤净人心的大地震面前,没有比四川汶川更有"召唤"而成为当下之人们心中最肃然的那个圣地的了(那么多人,就在那一刻,象粉笔擦擦掉满满一黑板的字一样,不留痕迹地走了,而我们被留下了。并不因为我们这些写在水上的"字"、比他们那些写在黑板上的"字"高贵一分)。
所有的人都在问这个笑起来一脸孩子气的男人,为什么?
人家是求人替自己办事所谓"开后门"而送礼,他是求人能够让他一块加入援助者的队伍(当时他一口气报名申请了五个赴川的专业队伍)、期望能无条件帮到别人、为获得这样的赴川资格而积极地捐款捐物"走后门"。
他的有关这个细节的无奈和调侃,还有一点点想做好事、却不被"大人"资格上允许之孩子式的委屈,让我忍不住一下笑了出来。
心无城府的人啊,或者说,从世故里出来,甘心情愿用他沧桑的怀抱、满怀天真的人,要怎样才能穿越剩下的这个现世的"深宅大院"?
就是这样的一个诞生于灾区、在灾区坚持了二个月、被大爱淘洗、回到上海,仍力图做点什么的如此一个自发性、毫无经济来源(当时在正式注册成立机构之前、没有任何外界资源支撑)的纯志愿者队伍,用扣子的话讲,竟然在这个叫"黄卫平"的男人和一个叫"王莹"的女心理咨询师("弃明投暗"地放弃掉她原先的高薪职业)的坚持下,没有"死掉"(不知有多少人如此感叹过这个“奇迹”)。
为什么?不断地有人发问。
我也在发问。
直到当初那个理念还不是很清晰、组织形式还很稚嫩的"手牵手",不断地大浪淘沙,经受志愿者们的来来去去,最后进入"公益组织孵化器",一年后正式落户浦东,以她的专业和务实经验的积累而逐步稳定下来、开始强调始终如一的标准化服务品质、而成为一个越来越被更多的政府卫生系统、医院、老人院、社会服务站点、相关民政部门、大型园区、园区背后的那些企业、大学以及海外的研究机构、基金会接纳的先锋创新型非营利公益组织。
前前后后,步履蹒跚地凭着最初的冲动、感召、以及经过沉淀,不断地被挑战,不断地反复的自我叩问......这样一路下来(这个漫长的过程里、一定也是有过不为人知的不确定和犹疑的吧?)之所以最终还是如此义无反顾地踏上了这条不无艰难的公益之路,每个身在其中的心灵,你的那个最最深处的动机和心愿,又是什么呢?
直到已经不再是简单的一腔热血,而是心灵最深处弃绝旧我的那个"向死而生"——从死亡里开启生命的真道与领悟的发愿,用生命行动的感恩,来助益他人——因为,在那样的大灾难大丧失面前,当然也包括自己生命中那些无不痛之又痛的各种丧失体验,深深地、情不自禁地,会为太多发生在我们跟前的生死无常,以及它给到我们心灵之那双眼睛的生生刺痛而震撼。这份震撼,使我们无法再像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那样,回到若无其事的原来的安逸蒙福、沉沦于世俗的日子。那些不断在心里被这双灵魂深处习惯了向外看、转而开始习惯向内看了的眼睛放大而来的丧失与离痛,无不在给到生命一种前所未有的成长与启示。告知我们不必为那些每个人都有的"个人戏码"所缚,趁还来得及的日子里,活生生地和你的每一个当下在一起。无论它是痛的,还是欢欣鼓舞的......直到有一天,连这样的一份"痛",也成了生命的一种"奢侈"与"感恩"的时候,你就会知道它的份量和意义。并且,我们看似在帮到他人的地方,实际,都是在帮到自己。这一点,也终有一天会显现出来。
你生命中最最匮缺什么,老天往往就会让你在这个上面更用心地去做些事情。
甚至,开车去横沙岛度假,幽静的海边,看到一所很别具一格的建筑,想着有什么团队活动、这是个世外桃源的好地方,怀着是否可以租约的好奇而上前打探,居然一个怔立,赫然发现,这里是横沙岛的一个殡仪场所。
第一次见面,听着这个穿绿颜色棉布格子衣服、光脚套着球鞋、很安妮宝贝、但却一点不小资的男人说起这个轶事的时候,他的不无自嘲,和自诩木讷,惹得我哈哈大笑。
"那一刻,我越来越相信,这个和‘终极’有关的问题,看来就是我这一生、绕也绕不过去的使命。连想好了的度假,也不知不觉,又回到工作上了。"
然后,电视台、媒体的采访报道,领导和各方的络绎不绝的参观......从另一个角度,又把他死死地"按"在这个"上面"了。想偷懒也偷不了了。
这个开着悍马、白天和临终病人、以及那些被判"死刑"的癌患老人、交换着生命礼物,每天夜幕深深、一身疲惫地回到家中、和唯一的永远不会相离相弃的狗相偎相伴的男人,因为生命中匮乏的那份"爱",而索性就把自己全然抛进更大的爱里之那份奉献背后的对爱的渴望,让人为之怦然。
如果说爱是生命的花朵,那么,慈悲就是生命散发出来的芬芳。还有什么在品尝了别人的这份芬芳之后,把自己的那一份,也洒向人间更慰藉的呢?还有什么比做一件"生似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和生命的尊贵与庄严息息相关的事更有意义的呢?
死亡,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这样一场人生的"期末大考"。那份生命尽头的拒绝、否定、自责、焦虑、麻木、恐惧、愤怒、绝望、痛苦、讨价还价、忧伤、感叹、不舍、无助、抑郁、自暴......无不需要一个集医生、护士、营养师、心理师、宗教人士、社工义工、志愿者给到专业知识、大爱精神、团队模式下的抚慰、倾听与帮助。这个"帮助"一定是以病人的需求为中心,而不是助人者的意愿为中心的"四全照顾"。即全人、全家、全程、全队照顾("全人"包括减缓控制病人的疼痛与症状,乃至身体、心理、社会及灵性上的整体支持与照顾。"全家" 包括除了照顾病人外,也照顾家属。"全程"就是从病人接受安宁疗护一直到死亡,乃至家属的悲伤辅导。"全队"就是由一组训练有素的专业工作团队,分工协作,通力照顾)。使病患的灯之将竭的残生能达到相对最佳的生活品质,并使家属顺利渡过悲伤期。死亡带来的深度的观照与反省,使每一个在这个生命事件中有过那份情感与爱的联结的人,都能更加地体解生命的意义与真谛。
近日在浏览博友枫叶给到我的邮件时,很开怀地看到一则被制作成幻灯片的有名的寓言。它是美国用来测试心理咨询师的精典案题。寓言的故事是这样的——
有一天,一只小鸟在树上快乐地唱着歌,突然一阵暴风骤雨,把小鸟吹落地上。小鸟的腿受伤了,在地上一动不能动。然而天公不作美,就在这时下起了大雪,小鸟又疼又冷。雪越下越大,眼看着就要把小鸟深埋进雪里了。就在小鸟绝望地等待死亡到来的时候,一头牛经过,拉了一坨牛粪在小鸟身上。已经严重冻僵而快要失去知觉的小鸟躺在热气腾腾的粪堆里,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的温暖,环抱着,幸福无比地终于暖和过来。不久小鸟竟然可以开始唱歌了。一只过路的狐狸不知怎么,听到了歌声,寻着歌声,发现了粪堆里的小鸟,然后,狐狸毫不犹豫地把这只鸟拽出来给吃掉了。
这则用来测试心理咨询师的寓言要问的问题是:这坨牛粪对于小鸟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答案有三个:A. 好事;B. 坏事;C. 不好不坏。
不管你是心理咨询师,还或不是,请试着以一颗平常心去思考,你会选择哪个答案呢?
枫叶的幻灯片里是另一种更接近职场理念的解读:不是每一个在你身上拉屎的人,都是有害的。也不是每一个将你从屎堆里"救"出来的人,都是有益的......至于那些倒霉而关键的时候,还请记得闭上你的嘴。
而"手牵手"这边,我看到的是另一个对生命解读的版本:
"即使没有牛粪,小鸟也会死去。虽然有了牛粪小鸟也是一死,但是小鸟是快乐的唱着歌温暖地死去的,而不是在寒冷中僵硬着死去的。"
"而临终关怀其实就像这坨小鸟身上的牛粪,志愿者要陪伴临终患者温暖地离开人世。临终关怀是项伟大的工作,志愿者要让患者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感到满足和自信。"
小鸟和牛粪的故事,激励着所有"手牵手"的志愿者们。是的,正如博友赵力纲在"自己的风景"里所言:深深地藏在每个人心底的爱。生命对生命的绝对的爱,这是超脱一切现实功利之需而深藏在人性深处的本性之爱。在现实生活中,我们之所以许多时候都不能充分地感受到这种爱,究其原因无非是现实功利之需让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多地涂上浓重的厉害色彩而遮蔽了彼此之间的深层关照——对彼此心灵毫无利己之心的关照。然而,每个人总有超脱现实功利之需和挣破厉害外壳的瞬间。只要留心或者回想这样的瞬间,人们就会由衷地承认——无需到处去苦苦追求,犹如拥有无尽热能的地核包裹在地球深处,那绝对之爱,原本就是深深地藏在我们每个人心底的。
是的,犹如拥有无尽热能的地核包裹在地球深处,那绝对之爱,原本就深深地裹藏在我们每个人的心底。不是吗?
好吧,哪怕是遭人鄙夷的牛粪,我愿做这样的一坨“牛粪”——只要那只“小鸟”,能在恐惧与绝望过后,仍然可以唱着歌、带着我的爱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