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鞅变法成功的策略性分析


  

                          一

      任何政治体制改革都是对现行的权力、资源和财富进行重新分配,都是对以往大家都已经习以为常的行为规范进行全面革新和调整。其间,必然会面临着一些难以克服的阻力和障碍。这种阻力和障碍,不仅来自既得利益者,而且也来自下层群众和老百姓。所以,改革是否能够成功,有很多因素参与其中,不是仅有决心和勇气就能办成的事情。

  商鞅变法,对秦国乃至整个中国的历史作用都是深远的。而它之所以能成功,有客观的原因,也有主观的因素。从客观上来讲,秦国没有血缘宗法文化,故没有采取分封制,而是采取了郡县制。这就意味着,秦国不存在一个靠世袭生存的庞大的贵族利益集团。李悝在魏国变法虎头蛇尾,吴起在出国变法流于破产,不是因为最高领导者不支持,也不是李悝和吴起在政治上不成熟,实在是横亘在其间的贵族势力过于庞大,简直无法撼动。从主观上讲,秦孝公力挺商鞅,铁腕支持,是变法得以成功的关键性因素。我们前面提到,秦在商鞅变法之前是一个集权社会,军政大权集国君一人。一旦出现英明的君主在位,这种政治体制所爆发出来的威力是惊人的。秦穆公是一个,这里的秦孝公也是一个。商鞅变法,顾名思义,后世多把这场变革的成功归于商鞅,却往往忽略了他的支持者——秦孝公渠梁。从整个变法的过程和商鞅最后的下场来看,整个戏剧的导演和编剧恰恰是秦孝公,而商鞅,在这里不过是很好地贯彻了导演意图的主角演员。而且,更为关键的是,秦孝公在位时间长达28年(公元前361年—前338年),从而能够让商鞅在秦国执政十年,将改革的各项措施得以彻底贯彻,深入到方方面面。而孝公去世以后,商鞅很快就失势了,随即被杀。但是,商鞅变法的成果却保留了下来,并没有出现人亡政息的局面。秦孝公,是秦国历史上最后一个靠权力说话的君主。也正是他,靠权力让秦国完成了向法治的转变。试想,如果孝公在位时间短,仅仅有几年的时间,商鞅的改革也可能像吴起变法一样中途流产。所以,历史的偶然性也是不能排除的。有时候,偶然性恰恰正是其必然性,历史的辩证法的魅力才得以彰显。

  同时,这场变革是一场长期的、复杂的政治斗争过程,绝对不是颁布几项法令那么简单。有政治斗争的地方,就有政治人物,有政治人物的地方,就有政治手腕。在变法过程中,政治手腕是必不可少的。同样一个事情,策略不同,方法不同,结果可能就大相径庭。而这场变革中的核心人物——商鞅,恰恰就是玩弄权术和政治手腕的高手。他的处心积虑,也是这场变法成功不可忽视的因素。

  关于商鞅变法的日期,《史记》上有两处记载。一处见于《秦本纪》:“三年,卫鞅说孝公变法修刑,内务耕稼,外劝战死之赏罚,孝公善之。甘龙、杜挚等弗然,相与争之。卒用鞅法,百姓苦之;居三年,百姓便之。乃拜鞅为左庶长。其事在《商君》语中。” 二见于《商君书》:“以卫鞅为左庶长,卒定变法之令。” 根据《秦本纪》,商鞅是在孝公三年,即公元前358年开始变法的。而根据《商君书》,商鞅是在孝公六年,即公元前356年被任命为左庶长以后才着手变法的。

   《史记》向来以“信史”著称,而太史公更是以严谨闻名,商鞅变法这么关键的日期,太史公岂能马虎?我们也许应该这样理解:着手准备变法和开始变法是有区别的,并不是一开始准备,就马上行动了。再根据《战国策》里的相关记载,目前学术界已经认定商鞅变法的开始时间为孝公六年,而开始准备的时间则是孝公三年。前后相减,则意味着秦孝公和商鞅为这场变革整整准备了三年。

  问题是,在这三年时间里,秦孝公和商鞅准备了些什么?可惜,史书上关于此没有详细的记载。有人说,三年时间,秦孝公和商鞅在集中力量造势,为变法制造舆论;还有人说,三年时间主要用来调研考察秦国现行制度,以确立可行性方案。这些说法都有合理之处。改革之前先造势,制造舆论,然后再调查研究,确定方案,最后进行变革。这种思路符合一般的逻辑。但是,也有学者深刻地指出,他们还做了一项更为重要的工作,那就是构建支持变法的群体,为变法奠定深厚的群众基础。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依靠谁,团结谁,打击谁”的问题。

  依靠的对象自不必说,肯定是国君。确切地说,应该是国君手中的权力。而打击的对象应该是那些坚决抵制改革的人。我们后面将要谈到的太子,太子的师傅公子虔、公孙贾,还有那些冒头出来说新法“不便”的刁民,都是应该沉重打击的对象。而对那些既有政治地位,手中又握有权力的权势阶层,是采取坚决打击的策略,还是应该去怀柔和拉拢呢?这个问题处理不好,态度端正不了,将会直接影响局势的平衡,近而关涉改革的成败。

  可想而知,秦孝公和商鞅在这个问题上是伤透脑筋的。商鞅变法之前,秦国有四种庶长:大庶长、右庶长、左庶长、驷车庶长。四种庶长都是职爵一体,既表示政治地位,又代表官职。大庶长,大体相当于早期丞相;右庶长为王族大臣领政,左庶长为非王族大臣领政,驷车庶长则是专门执掌王族事务;四种庶长之中,除了左庶长可由非王族大臣担任,其余全部是王族专职。从四种庶长的分工来看,四分之三是王族。这些王族庶长位高权重,势力范围更是盘根错节,按理说完全能够左右政局。而且,秦国的历史上也出现过这样的局面,比如,在此之前被废的两个秦王怀公和出子,就是失败于王族内部的权力斗争。

  说到这里,好像这股势力非要打击和清除不可了。但问题又不是这么简单。我们上面说过,秦国受东方血缘宗法文化的影响不大,在政治制度上也不是分封制,故不存在集军政大权于一身的地方封君。即使是王族,也仅仅有政治待遇,而没有权力。而东方国家则不同了。产生于分封制的地方封君在自己的“采地”内不仅拥有行政权、财权,还拥有军权。所以说,分封体制下必然会出现“强宗”。这些“强宗”,一旦撕去脉脉含情的血缘宗亲外衣,就会篡位弑君。晋国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孟子》中记载说:“君有大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易位。”国君有了错误就进谏,进谏以后还不改正,就推倒重立新君。这显然是针对东方诸侯来说的。但这并不是什么“民为本,社稷次之,君为轻”,实在是地方封君的权力太大,能够左右政局。

  可是,秦国却不一样了。大庶长、右庶长和驷车庶长,虽然手握重权,但却并不是因为是王族才掌握政权的。也许他们是王族,又具有才能,才被优先重用的。他们的爵位可以世袭,但官位却不能世袭。更为重要的一点是,他们手中都没有军权,也没有敛取赋税的“采地”。手中不掌握军队,又没有钱,自然就没有犯上作乱的资本。怀公、出子之乱之所以会发生,是因为君弱臣强,这些王族大庶长趁机攫取了军权而已。后来历朝历代的历史已经证明,即使在中央集权的政治制度内,这种现象也是时有发生,但不能算常态。这些大庶长的权力再大,在秦国也比不上彻侯和关内侯。彻侯和关内侯是秦国二十等爵位的最二十级和十九级,远高于各大庶长。他们手中不仅有权力,而且还有封地,在自己的封地内可以自主收取赋税。在秦国历史上,荣至如此政治地位的人实在是凤毛麟角。穰侯算一个,吕不韦算一个,商鞅也算一个。但他们又怎么样呢?由于没有掌握军队,到最后还不是被秦君像杀小鸡一样杀掉?

  所以说,对这股势力,不仅有怀柔的可能,更有怀柔的必要。说它可能,是因为他们并不是拥兵自重的地方封君,恩威并重,就有可能成功。说它必要,是因为这股势力左右着变法的势力均衡,一旦把他们逼得狗急跳墙,就会四面树敌,使改革面临阻力。其结果,要么流产,要么鱼死网破。拉拢一个朋友,还是树立一个敌人?我们心中都有一杆秤。秦孝公和商鞅作为政治智商极高的风云人物,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他们肯定是经过周密严谨的考虑以后,才决定拉拢这部分势力的。这估计也是二人在第四次会面的时候商谈的主要内容。当然,这也需要秦孝公拿出魄力来。再严谨的分析,再透彻的思量,也不上现实中的千变万化。关键的时候,就需要赌一把。但庆幸的是,秦孝公和商鞅赌赢了。

 

                二

 
  据史书记载,在商鞅开始变法的时候,有两个人站出来进行了反对:一个是甘龙,另外一个是杜挚。甘龙是甘昭公王子带的后人,根本就不是秦国王族的代表,而是秦国功臣的代言人。据记载,甘龙曾在秦献公时期主持推行新政并长期领国,有功业根基,是秦国功臣。他主张强秦,但反对变法。他也想恢复穆公时代的霸业和辉煌,但却反对进行彻底的变革。所以说,他只是保守派,仅主张有限变革,根本就不是历史教科书上所说的什么“旧贵族的代表”。

  杜挚的出身,历史上没有详细的记载。但从他和商鞅辩论的焦点来看,他也仅仅是一个保守派。因为他反对变法的理由并不时因为变法触动了哪个集团的利益,而是因为变法所带来的结果具有不确定性。正如他说的:“利不百不变法,功不十不易器。”也就是说,如果变法所预期的结果并不能百分百地带来好处,就不能急于对以前的制度全面否定。烈火烧死的或许是该死的鸟儿,但在它的劫灰中没有新凤凰应运而生。否定了以前的,新的东西又不是很理想,岂不是更糟糕?从这个角度看,杜挚不过是一个清醒的保守主义者,主张“先立后破”,反对“先破后立”,也不是什么阻挠变法的 “顽固势力”。

  总而言之,这两个人都不是王族的代表。他们反对变法的理由,也无关利益的分配,更无关血缘宗亲之类的传统。在最终目标上,他们和商鞅也许是一致的,都是力图强秦,不过是见解不同罢了。商鞅只看眼前,陷入了激进,而甘龙和杜挚为长远计,陷入了迂远。商鞅变法后来成功了,自然被后世称为了变法的楷模和鼻祖。而甘龙和杜挚,则顺理成章地被定格为反对变法、迂腐不化的顽固派。如果商鞅变法流产、失败了呢?是不是历史又会对这两个人重新进行评价?读史至此处,一种感慨油然而生。历史演进的逻辑和哲学也许就是成者王侯败者寇,后人总是跟在板上钉钉的史实后面指指点点,而遗忘了那些虽然失败却在作出另类选择的英雄。胡适不就说过吗?历史不过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纵观历史,清醒的保守派往往是深刻的,“不破不立”远远比“先立后破”更具有破坏性。可惜,天上的星星燃烧以后,很久很久以后,它的光在到达我们的眼睛。

  但问题是:在这样一个变革的关键时刻,手握重权的王族大庶长、右庶长和驷车庶长,为什么没有发表任何意见?我们甚至怀疑,当年秦孝公在朝堂上决定开始变法的时候,掌权的秦王族们是不是都被安排去度假旅游了。不然,怎么连一点声音都没有?何况,商鞅变法,首先开刀的就是他们,并且直接打到他们的“痛处”。比如,商鞅变法的第一条措施就是奖励军功,“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为属籍。”原来,王族贵胄的官位不能世袭,但爵位的政治待遇却是能够世袭的。但经商鞅变法以后,连爵位也不能世袭了。要想获得爵位,对不起,到战场上去砍敌人的脑袋去!

  唯一的解释就是,在准备变法的三年时间中,秦孝公和商鞅对朝堂上有资格发言的王族做了工作,也就是现代人说的个别酝酿。其结果是,秦孝公成功地拉拢和收买了他们,让他们在变法的时候装傻、闭嘴。至于拉拢的手段,不外乎恩威并重,动之以情,晓之利害,最后达成一个政治协议:秦孝公许诺给他们多少好处,他们支持变法,至少是默不做声。商鞅是玩弄权术的高手,在这个艰难的谈判过程中,他肯定起了关键作用。

  总而言之,秦孝公和商鞅肯定做出了妥协和让步。否则,这些王族贵胄不会眼巴巴地看着商鞅来“革”他们的“命”。这种妥协,这种让步,就是改革的成本。而获得的收益,仅仅是时间。也就是说,要在改革的最终受益者还未曾受益之前,尽量地减少改革的阻力。这也就是商鞅所说的:“民不可以虑始,而可以乐成。”老百姓一开始的时候是肯定不会支持变革的,因为他们没有直接感受到改革的好处和实惠。这个时候,你和他们去摆事实、讲道理,肯定是行不通的。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们看到改革的好处,不用多费口舌,他们自然而然地就会成为变革的拥护者。可是,改革出现成效又不是一朝一夕之功,需要时间。那么,在一开始变革的时候应该怎么办呢?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更多的人支持改革,而让更少的人反对变革。说得更直百一些,就是要让更多的人直接感受到改革的好处,而让更少的人受到改革本身的冲击,尤其是那些能够左右改革成败的人。既然老百姓不可以“虑始”,就只好向权势贵族做出必要的让步和妥协了。否则,最终受益者还没有得到实惠,利益受损者又在不遗余力地反对,这样的改革岂有不失败的道理?。

  《道德经》中说:“将欲取之,必先与之。” 想得到,就必须学会舍弃。这与其说是权术,还不如说是客观规律。秦孝公和商鞅,就敢于舍弃,而且还舍弃了很多,从而支付了高额的改革成本。当然,买通某些集团的代表,虽然不等于彻底买通某些集团,但是造成某些集团的反应迟缓是足够了。因为,改革需要的正是时间。估计也正因为此,秦国的史官才没有记载下来这一次幕后的交易。如果是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皆大欢喜,何必不记载下来?后来,赵武灵王进行胡服骑射的改革,王族公子成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结果,赵武灵王一顿说辞,就把公子成由一个阻挠改革的顽固派忽悠成了支持变法的维新派。赵国的史官就详细记载下了二人的谈话。而秦国,估计仅靠思想政治教育工作是不够的,关键还是要让渡出利益。而利益的出让,名不正,言不顺,自然说不出口。

  历史证明了秦孝公和商鞅的英明决策,也为以后的改革树立了典型。可惜,我们在历史中学到的唯一一件东西就是:我们什么也没有学到(黑格尔语)。商鞅变法以后,中国历史上鲜有变法成功的范例。从宋朝的王安石变法,到明朝的张居正变法,再到清末的戊戌变法,哪一个不是以最后流产而告终?就拿王安石变法来说吧!他志大才疏,激情有余,策略不足,貌似声势浩大的全面变法,实则是没有重点、没有步骤,没有规划,一团乱麻。结果必然是,百姓未获其利先受其害,士大夫未损其势先招其怨,国家自然也就未享其成而先受其乱。还是那句话,改革是需要支付成本的,而且这种成本还必须提前预支。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王安石之所以失败,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把改革置于整个国家之外,凌驾于所有集团利益之上,试图坐享其成,在没有任何付出的情况下赚个盆满钵满,天下岂有这等便宜的事情?王安石变法,没有寻找任何的利益共同体,四面树敌,支持的人不多,反对的人却是一大片,不失败才是怪事。

  当然,商鞅变法的成功,也有老天的帮忙。《史记》记载,商鞅开始变法的几年,几乎没有发生过战争。没有战争,“奖励军功”之类的法律条文就没有直接明显地表现出对贵族阶层的冲击。而“僇力本业,耕织致粟帛多者复其身”之类见效快的政策,在没有战争的时期恰好能够充分地推行下去。通过开垦荒地和对善于耕织者的奖励,使老百姓直观地看到了改革所带来的现实好处。王族贵胄们,在早期没有深受其害,自然就没有挣扎反抗的动力,最终成了温水里的青蛙。等到反应过来,天下大势早已定局。而下层民众,则由于得到了实惠,最终转变成了支持变革的中坚力量。商鞅的新法,就这样在秦国扎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