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三姐金文男快递来的“快样书”——金性尧著、金文男编《星屋杂忆》(上海辞书出版社,2008年12月版),我怀着一睹为快的心情,连夜翻阅一遍,在最冷的三九时节,合上全书,已是凌晨两点。我已允诺三姐一定写点读后感。其实,想写的感想很多。
在进入正题前,首先要提一下,令人告慰的是,先师金性尧先生身后绝不会寂寞。去年,曾受邀去先生的家乡舟山,参加了市政协举办《文以载道——金性尧先生纪念集》的发行仪式。今年,刚开年就已读到《星屋杂忆》。不久,我们还将读到先生的全集。三姐在电邮中告我:“全集的进展比预料中顺利,已由上海文艺出版总社所属百家出版社做成精品书,改成16开,精装,前三卷已出复红样,准备在今年8月份上海书展时出齐前9卷……”真是令人欣慰的消息!在全集出版前,令喜爱先生文字的读者能读到《星屋杂忆》,实是读书界的美事。《星屋杂忆》堪称先生各个时期散文之中的美文合集,辑录其怀人忆旧文章共六十一篇,涉及家人好友、家乡风俗、有关作家作品、图书期刊,从中也可透出先生坎坷的生平往事。读着这本美文,想集中谈一下我对先生散文特色的一些想法。
五四以来,从传统诗文的继承、发展角度看,文是肯定胜过诗的。鲁迅当时针对中国文坛所作“散文小品的成功,几乎在小说戏曲和诗歌之上” 的总结,即使置于今日,仍然适用。在泱泱散文大海中,先生的散文,在其未届而立,即已驰誉三四十年代文坛。当年,他曾编成三个集子《星屋小文》(文化生活出版社,1941年6月上海出版,巴金编辑)、《风土小记》(太平书局1944年上海出版)、《文抄》(北平新民书馆1944年出版,周作人作序)。之前,他还曾与巴人(王任叔)、风子(唐弢)、柯灵、辨微(周木斋)、吉力(周黎庵)和孔另境等当时著名作家编有合集《边鼓集》(1938)和《横眉集》(1939)。
长期以来,谈论金性尧散文,几乎异口同声,论定他的文笔犹如周作人。据先生自己讲,于周氏兄弟,则受鲁迅影响更大。读完他的几乎全部著作,我也深有此感。至少,先生握笔走入文坛,则完全是从心仪鲁迅先生起步,因此,他最早的一批文章便以杂文成就为最。1934年, 18岁,他主动与鲁迅通信请益,可见其内心“冲动”着对鲁迅先生的仰慕之情。1936年鲁迅逝世,金性尧夫妇亲临丧仪。此后,他参与义务校对《鲁迅全集》,提议创办著名的进步刊物《鲁迅风》,并在巴人的领导、支持下,主编该刊前十六期(共出19期)。金性尧夫妇与许广平保持了长期的亲密交往。先生一生文字,引用和论及鲁迅之多,便是最好的明证。此时期,先生以文载道为笔名,写“鲁迅风”杂文,作为才华横溢的青年作家,起步是辉煌的,也是令人瞩目的。
先生早期或三四十年代的主题,除了针砭时弊的“鲁迅风”杂文,其散文相对集中,主要落笔于下述三个方面:第一,乡土风俗题材,代表作是《风土小记》中的《关于风土人情》一文。此文被收入《中国新文学大系(1937-1949)》一书,体现了文学史家对其乡土风俗散文成就的肯定。第二,范围广泛的文史随笔。《中国沦陷区文学大系》一书除了也收《关于风土人情》,还收入其《夜读》、《读郁达夫〈闲书〉》、《重读〈论语〉》、《读〈浮生六记〉》等数篇文史随笔,体现了文学史家更看重他在文史随笔方面的散文成就。第三,怀人忆旧题材,《风土小记》中已收《忆家槐》、《忆若英》、《忆望道先生》和《忆三家村》等文。如果说,《星屋小文》作为第一本个人文集,多少留有初出茅庐的稚拙,那么,《风土小记》和《文抄》,则已基本形成作者后来所特有的散文风格,当时作者仅28岁,他在《风土小记》的《跋》文中说,“算起来,我和文字的葛藤居然也有十年以上了”。
《关于风土人情》说:“古人说诗是穷而后工的。我以为一切记载风土、节候、景物的著述,也以出诸遗民的笔下者最有声色。无论写景,记物,道故实,谈胜迹,虽娓娓道来,却无不含着至性至情,成为‘笔下常带情感’之作。”文中以明遗民张岱《陶庵梦忆》为例,赞美“其中所记虽为旧日留恋之胜,或当时生活中的一枝一节,而琐琐写来,涉笔成趣,可称文情并茂转折多姿。”作者还全文引了张岱《湖心亭看雪》这篇有名的小品。表面看,怀着类似明遗民的情致,写着乡土风俗的闲文,时引一些典雅的诗文,抒发自己“沉痛悱恻”“低回反复而不能自已”的情绪。类似这样情思的散文,颇有“知堂风”痕迹,事实上,周作人也大为赞赏。先生请周作人为《文抄》作序,周序除提到为该书刊行而“参与拉牵之工作”外,并不谈有关该书本身的话,却用了很多笔墨谈他感兴趣的“习俗风物”,并将北人纪果庵的《两都集》与南人文载道的《风土小记》作比,认为均属“文情俱胜”的“佳作”,不禁为之“高兴,更有他乡遇故知之感矣。”这便是文坛盛传、最早出诸知堂老人之口的“北纪南金”之比。周序其实放在《风土小记》中,也许更得其所。
然而,细观先生散文,其行文笔调,毕竟与知堂不同,尤其在抒情风格上差异明显。这一点当初在《鲁迅风》内部就有争论。当唐弢一再指责文载道写的杂文是“知堂风”、不是“鲁迅风”,在《鲁迅风》第四期上,卢豫东写道:“文载道的文章,虽然有人说他近似周作人,其实他清丽热情的杂文,特别是富有清丽的散文风味的杂感,却显然是有他底独自的风格的。”(宗珏:《文学的战术论(下篇:从“鲁迅风”所看到的“孤岛”杂文)》)时隔四十多年,美国学者耿德华也认为他们两者是不同的,“周作人克制、甚至害怕表露自己的感伤情绪。文载道不像周作人,他充分抒发多愁善感之情”。(《被冷落的缪斯——中国沦陷区文学史》)散文风格的特质差异更多地集中于抒情的方式、程度等技法上。在我看来,金性尧与周作人,形似而神异。
而且,从两者文风源流讲,也有所不同。周作人文风显然受到中外各方的影响,但金性尧因为不熟外语,仅仅纯真地来源于文言诗文。这一点美国学者耿德华也在同上书中说道:金的“散文牢固扎根于传统之中”,并指出“他的散文的技巧是不间断的联想和比较”。先生去世,《文汇报》发表了他的遗作《散文的境界》,此文非常明确地道出了他自己散文的一个重要风格特色,即深深扎根于传统的诗文之中。该文谈到:
就拿他这篇短文而论,其文笔像知堂,还是像鲁迅?要我判断,则更像鲁迅。解放后,因为沉重的历史包袱,先生与外界很少交往,散文写作也中止了近三十年。他转而埋首于古典文学的研究和文史书籍的编辑。文革浩劫,先生更是雪上加霜,“历史反革命”加“现行反革命”,搞得家破人亡。文革结束,四人帮倒台,平反,政策落实……等等,使老人精神获得极大解放,犹如“重新投胎”。他终于再度提起笔来,著书立说。
从八十年代初起,他先后出版了学术专著《唐诗三百首新注》(1980)《宋诗三百首》(1986)《明诗三百首》(1995)。同时还出版了一大批文史随笔文集: 《炉边诗话》(1988)、《清代笔祸录》(1989)、《闲坐说诗经》(1991)、《清代宫廷政变录》(1992)、《伸脚录》(1995)、《饮河录》(1997)、《不殇录》(1997)《一盏录》(1998)、《六宫幽灵》(1998)、《亡国之君》(1998)、《土中录》(1999)、《奸佞春秋》(2000)、《清宫掌故》(2000)、《三国谈心录》(2002)、《夜阑话韩柳》(2004)、《闭关录》(2004)。晚年的金性尧,厚积薄发,文思如涌,如有神助,文章一篇一篇不停地写,著作一本一本不断地出。看了上面的书目,你一定会感叹,他简直就是一台电脑操控的印刷机,一刻不停地高速飞转着。然而,他不仅数量惊世,而且文质更胜,可谓是“庾信文章老更成”。金性尧的著作已广受欢迎,风靡海内外,更将作为当代重要的文化遗产传诸后世。
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起,文坛出现一种前所未有的现象——学者型散文大行其道,学者写散文,散文学者化,迄今已汇成当代典雅散文的一股潮流。这一现象很值得文学研究者注意和研究。而在此潮流中,先生的文史随笔格外引人注目,除学术性或知识性外,更有一种特色,每每化学术性颇强的文史论述而为优美隽永之散文随笔,尤显其独有的高超功力。我以为,他的一大批文史随笔显然是学者型散文中的靓丽极品,金性尧实为当代杰出散文大家。
晚年的金性尧,散文风格一仍其旧,“笔底常带情感”。明月清风,似无意中得之,信手拈来,涉笔成趣。引诗征书,娓娓而道,款款而叙,依然平和洒脱。然而,毕竟饱尝风霜,阅世甚久,落笔越发凝炼持重,给人以炉火纯青、达识通人之感。即便轻描淡写,三言两语,点到即止,却令人深感其力透纸背。堪称出语常有警辟,行文多见珠玑,更有至性至情,诚为已臻化境。
他晚年所撰,大量文史随笔之外,尚有相当数量的怀人忆旧之作,多为短文,甚至极短,读来却感人肺腑,催人泪下,耐人寻味。这样的美文,非高手实难以为之。如写其大女儿的《她才二十八岁》、《找寻》,写妻子的《一个声音消失了》,写母亲的《此时有子不如无》,写亡友的《忆苏青》、《古人坟树立秋风》,写旧事的《〈鲁迅风〉掇忆》、《关于鲁迅的四封信》等等。这些怀人忆旧的美文,现已选编成一本合集,当能流芳千古。
细说起来,自然还有很多话,但我感觉金先生散文的主要特色,还是他对文字的独特驾驭,在抒情方法和火候上的独特而恰当的把握。这如他在《风土小记》的《重印后记》(1997年11月)中所说“抒情要抒到恰如其分是要有功力的,并非有情就可抒。”他正是当代一位具有独特风格而又富有文采、功力高超的抒情散文大师。
(2009-01-11 14:44: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