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会议的刘华向西班牙、芬兰作家,这边没入境头的瑞典女作家介绍庐山人文
邓友梅、柳萌两位近八十岁老作家对人生岁月的感慨,不亚于当年李白白居易。凑热闹的我偷听何妨。
左起:高伟、李晓君、张健、魏微、郭雪波、王松。庐山峰顶装样子。
五行站位,有气场,相生不相克。庐山每座别墅都藏着秘密。
郭雪波
庐山非山,乃一部文学书。
今次参加“庐山国际作家写作营”之际,我细细阅读了一些历代文人骚客书写庐山的诗词歌赋及他们与庐山有关的趣闻轶事等历史记载。在含鄱口望江厅上,望着茫茫百里鄱阳湖,庐山宣传部虞部长告诉我,古今咏诵庐山的诗词共有一万六千多首。我听后忍不住咂舌,这可真是泱泱大观,车载车拉呀。
从司马迁、慧远、王羲之、谢灵运、陶渊明、李白、白居易、欧阳修、苏东坡、陆游、朱熹、徐霞客、黄宗羲、袁枚------至清末康有为以至共产党人毛泽东、矛盾,历代多少文坛大豪政坛巨子歌咏过庐山,留下过不朽篇章啊!他们的“大块文章”,不仅属于庐山,而是整个中华民族的极厚重文学宝库,称庐山为一部文学大书,决非虚言。
缓步走在白居易“花径”,吟诵着他“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名句,五十六年前曾来过此处的邓友梅先生久久瞩望着白居易“草堂”,沉默着一张瘦削但坚韧的脸颊、顶着一头染霜般的银发,或许他更有了某种历史的苍桑感吧。相仿的年轻时怀才不遇及坎坷的人生经历,是不是让这位自称七十九岁半的老作家对香山居士白乐天具有了更深刻的另一层认识?
夜间翻阅这些来庐山的文人境况,我突然发现其中多数人有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各个满腹经轮,才高八斗,而各个又不免一肚子怀才不遇、人生抱负得不到施展的经历,无不倾诉着内心的一些怨哀和牢骚。那么,他们为什么都来游庐山、登庐山、暂隐或长隐庐山呢?难道庐山能医治他们心灵的创伤如现在的“心理医生”,给他们以精神安抚吗?抑或是,流涟于这里的秀峰静水,从中感悟出人生真谛和济世绝学,从暂避的片刻宁静中求索出一条再出去闯荡的通达途径和救世高策?好比受伤的虎豹或鹰隼入山中舔舐好伤口、养精蓄锐、恢复了元气之后,再出山去奋发搏击一样。
总之,他们大多数人,如前边所说的历代政治家们一样,“入山”也是为“出山”,为去“谋”山外的事。他们终不能甘于寂寞,不能一生与山水为伴,在此终老一生。山只是他们暂时的休养驿站,吸收氧气的地方。不知这是文学的悲哀还是这些诗人文学家的悲哀,或者是文学之使命本应如此,本应就该去为人世著文,为黎民鼓与呼。
这里,想特别提及古代的李白和近代的康有为,颇为典型。
据资料记载,李白五次入庐山。唐开元十四年(726年),二十五岁的李白“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心怀浪漫理想,对事业前途充满憧憬,沿长江而下,经洞庭过襄汉来到浔阳也就是如今的庐山脚下的九江,投奔在此经商的兄长。此次,他第一次游庐山, 写下《望庐山五老峰》《望庐山瀑布》两首诗,“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即成千古绝句。也许庐山给了诗人更为浪漫的情怀及追求,怀着“大鹏一日同风起,博摇直上九万里”豪情,离开庐山辗转几年终于来到可实现胸中壮志的长安,投奔于唐玄宗皇妹玉真公主门下,但世事难遂人愿,闲住三年仕途无果后他只好辞别而去。过了十余年,不甘心的李白四十二岁时再次入长安,幸得贺知章推荐以“谪仙人”称之,被任为翰林院供奉。然而浪漫诗人毕竟不是官场政客,纵酒无形,敢命高士其脱靴,敢宿酒未醒胡乱应付朝庭诏书,终被玄宗疏远,无奈再次请辞离去,去过游历天下名山大川结交诗人道友的流浪游荡生活。
李白第二次入庐山是唐天宝14年(755年),时值安史之乱,他偕夫人宗氏在庐山五老峰屏风叠避居,所写“吾非济代人,且隐屏风叠”诗句中一窥他怀才不遇决心隐居的心态。然而,始终想一展宏图的他,岂肯甘于寂寞真正长期隐居在这里?于是,在他五十六时再次经不住诱惑也不顾宗氏劝阻,入永王李璘军中作幕僚去讨伐叛军。本是满怀平天下之抱负下庐山的李白,结果却又站错队误入皇室内斗,最终招来一生最大的劫难,永王被剿灭他被发配西南夜郎(今贵州遵义)之地,经历一年多时间的赴发配地艰难路程,半路幸遇天下大舍而放还。狂喜的他,当即便乘船东下回浔阳,写下“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早发白帝城》)名句,以表达当时获得自由的欢快心情。
归来后,身心轻松的诗仙,似乎决意要游仙学道以度余年了。这其间邀友人两次入庐山游赏,写下“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诗句,不过,诗中仍然表达着壮心不已的心境。果然,在他61岁时,听到太尉李光弼率领大军讨伐安史叛军,他再次请缨入其军幕从军杀敌,可惜中途因病折回,未能如愿。只好写下一首“半道谢病还,无因东南征。亚夫未见顾,剧孟阻先行”,诗中自比西汉大侠剧孟,以表达老骥伏枥之壮志。
他最后一次入庐山是东征病归后的次年,在山中休养。可他身体一转好后,毅然决定再投时任安徽当涂县令的族叔李阳冰,做一生中最后一次奋争。临行前,他先把夫人宗氏送入庐山居住,不料此次出山竟成诀别。他在当涂再次病倒,而且病况日下,李阳冰又退隐在即,自感欲走无路,精神恍惚中他这文坛巨星终于当年十一月撒手归去。临终,将平生所著托付李阳冰,并留有绝笔《临终歌》一首:“大鹏飞兮振八裔 ,中天摧兮力不济 ,余风激兮万世 ,游扶桑兮挂石袂 ,后人得之传此 ,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呜呼唏嘘!可叹,可悲,可壮哉!自二十五岁“仗剑去国”,到六十一岁弃剑入土,他演义了一道作为一名文人诗人入世救世的完美彩虹。这道彩虹自西边四川昌明初起,在中华大地上空划过一道炫丽多彩的弧线后,最终落入东边安徽当涂山野,归去来兮。令我辈后人感慨万端,体悟不尽其中深邃意蕴。他的每每出山入世,似乎都在为他的诗歌“体验生活”、寻找或铸造诗魂,更应该说他是从灵魂到肉体都全身心投入于生活,忧国忧民,千方百计去尽匹夫之责施展抱负。当然,也由此使他的诗歌获得无限鲜活的生命力,增添了壮丽色彩,从而他的诗作更具有了感天动地的力量和传世百代的艺术魅力。这其中,庐山似乎每每给了诗人以出山的力量,出山的勇气;而庐山也得到了诗人由衷的文学的赞美,付予庐山以文化之魂,致使山的灵气得到升华,意蕴变得更加深厚,提升了山的气质以致更受后人赞咏。
那么,下边要说的康有为,跟李白既相同又不尽相同了。
康有为一生三次入庐山。作为一名近代中国具有较大影响的开创性人物,他二十二岁便在白鹿洞书院研读理学数年,第一次登庐山是在他三十岁时,借乡试之机专程游庐山。趁此乡试,他大胆上书清帝,首次提出“变成法,通下情,慎左右”治国三策,只因顽固派阻挠未能呈上,但他并未退缩,满怀壮志游历庐山,进一步吸收天地山川之灵气,以备日后更有勇气施展才学。此次,他游览五老峰下的明代所建海会寺,与主持至善和尚结为挚友,欣赏寺藏元代《华严经》和五百罗汉图,受感动赋诗赠于至善,至善十分欣赏这位欲变法图强救国救民的青年学子,把他的诗镶挂在寺壁上。康接着游览了晋建东林寺,从箫索佛殿、衰败斋堂地下独具慧眼发现唐柳公权书写的“复东林寺碑”。离开庐山后,康有为开始了他轰烈又复杂的人生经历,取进士,入工部,得光绪宠信,推行“戊戌变法”,在“百日维新”失败后出逃国外十六年,成立“保皇党”,宣扬“君主立宪制”, 由此走向人生的另一面。
康有为第二次游庐山是他六十岁时(1918年)。此时中国正在发生翻天覆地变化,推翻清王朝之后,社会处大动荡时期,康有为1913年回国后在上海主编《不忍》杂志,发表反对共和、保存国粹的言论,并任孔教会会长。1917年他和张勋一起策划溥仪复辟,开历史倒车,很快失败,次年便入庐山游览,也许这是他为抚慰自己再次遭受人生重大失败后受伤的心灵吧。历史往往开某些杰出人物的玩笑,世人也不会想到自称“云龙远飞驾,天马自行空”、 著有《大同书》、《中庸注》、《论语注》、《康子篇》、《新学伪经考》等泱泱700多万字书作、最初又思想先进、力图改革的康有为,到头来会走向历史的反面,会逆历史潮流而动。这次入庐山,他肯定感慨万端,想起当年自已初入山时风华正茂踌躇满志,以及砺经图治的豪气,现在只剩下政途上完全失败的一个老人的墓年哀叹,只求在山里休养些时日以助度过那段精神颓废时期。因而,他也就对海会寺和尚用手指滴血抄写《华严经》之类虚妄之事感兴趣,发发感慨,还从自己投资上海房地产获利的钱财中拿出一点给海会寺置办田产延续香火,从而把自己心神完全投往于孔孟及宗教神佛,以寻求精神解脱了。
他第三次来庐山是八年后的1926年。他这时完全没有了历代文人政客“入山”是为“出山”为谋山外之事的意气,而是纯粹的为颐养天年休身养性。游历东林寺见自己发现的柳碑依然镶嵌在殿廊,不免多了一分人世沧桑之感,后游历归宗寺、黄龙寺并为该寺题匾,不料病倒在白鹿洞书院,养了一段时间才离去。我们此次参观白鹿洞书院时,导游还特意指了指一座未开放的二层木楼告诉我,那就是康有为当年养病的地方。也许,他这次入庐山是来跟庐山告别的,因为“出山”回去后的第二年他便在青岛去世了。为避“北伐”军,他从上海迁居青岛,结果赴一广东老乡宴席喝杯橙汁中毒,七窍流血而亡。死因终是个谜,一说日本人下毒,二说国民党下毒,三说纯粹的食物中毒。此谜至今未解。
他和李白都是出庐山后第二年便亡故,但李白晚年出山依然是为投军为心中夙愿为救世去奋争,而康有为则不然,完全是一副清朝遗老遗少模样,过最后一次寿诞时居然还身穿当年朝服、跪接已落难避居天津的溥仪手书嘴里还称吾皇万岁,实在滑稽,世人称他为“孤独的清朝遗子”一点不为过。庐山给文人学子以山的精神与魂魄,但他们的道路结局则各不尽相同。康有为第一次入庐山的心境与李白基本相同,但二人做出的人生回报就完全不一样了。康有为《蝶恋花》词:“记得珠帘初卷处,人倚阑干,被酒刚微醉。翠叶飘零秋自语,晓风吹堕横塘路。词客看花心意苦,坠粉零香,果是谁相误。三十六陂飞细雨,明朝颜色难如故。”充分流露出他失落而颓废的心境,与李白临终绝笔“大鹏飞兮振八裔 ,中天摧兮力不济 ,余风激兮万世 ,游扶桑兮挂石袂 ,后人得之传此 ,仲尼亡兮谁为出涕。”这样依然豪气冲天的气概不可同日而语,不在一个意境一个层次上。
夜来读着这诸多历代文人名家跟庐山有关的身史与他们的传世文章诗词,我心中忍不住一阵阵的感慨,一阵阵的仰望星空。
庐山,真是一座文学的山,也是一部阅尽历代形形色文学之人的书。读来如照着一面镜子,照古人,照今人,也照自己;读古人,读今人,也读自己。感悟只在心头,难以言明,只可在人生路上自己默默意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