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风云(一) 第四章 (4)丁玲陈明夫妇的悲欢


 

 

         北京风云(一)

从北京到庐山

    王先金 编著

 

            第四章  丁玲的风雨人生(4)

 

                  丁玲陈明夫妇的悲欢

 

    1917年,陈明生于江西鄱阳湖畔,父亲为儿子取名陈芝祥。

    1934年,陈芝祥参加了地下党领导的中华民族武装自卫委员会。“一二·九”时,他是上海中学生抗日救国联合会的创始人和组织者之一。1936年,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不久,他离开上海,奔赴延安。从此,他开始使用笔名陈明,将自己的本名陈芝祥留在了白区。

    1937年5月初,陈明看到了宝塔山。他从上海经北平、太原、西安来到延安,成为抗大十三队的一名学员。那一年他正好20岁,青春年少,风华正茂,浑身上下洋溢着一股勃勃生气。

    1936年6月18日,苏联作家高尔基病逝,延安文艺界举行了高尔基逝世周年纪念会,介绍高尔基的生平。晚上是文艺演出,在文艺演出的节目中,有一个是田汉根据高尔基小说《母亲》改编的同名独幕剧,正在抗大十三队的陈明扮演剧中的儿子巴维尔(伯夏)。

    陈明那挺拔的鼻梁,机敏的眼睛,带磁性的嗓音和娴熟的演技,引起了一位女观众的注意。她30出头,一双聪慧的大眼睛,像聚光灯一样紧紧盯着陈明,放射出欣喜的光彩,她就是中国文艺协会主任丁玲。她觉得这个小伙子表演好,台风好,很会表现人物,这样的人才,当年在延安并不多见。演出结束了,她和吴奚如夫妇一起走回住处,路上,还为剧情激动着,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激动过了。她回味着剧情,回味着舞台上那一幕幕场景,情不自禁地在内心里轻轻呼唤着:“伯夏!伯夏!”伯夏是剧中巴维尔的爱称。

    后来,丁玲一直把“伯夏”作为对陈明的爱称。

    不久,西北战地服务团成立后召开第一次会议,丁玲和宣传股长握手时,一下子就认出了这是“巴维尔”。在四目相视的一瞬间,他俩都感觉到一种热流漫遍了心田。

    在西战剧团里,他们每天行军、演出,朝夕相处,相知日深。1938年春天,西战团去西安。丁玲带着几个人先行,去打前站。从涧关车站上火车的时候,陈明胃部疼痛,脸色灰白,头上直冒虚汗,大家张罗着想找副担架抬他,却一直找不到。丁玲见了,把身上的挎包塞给身旁的同志,一下子就把陈明背了起来,噔噔噔踏上火车,直奔卧铺车厢。

    卧铺车厢里坐得很满,丁玲找到乘务员,给陈明找了一个空铺位。把陈明安顿好,丁玲松了一口气,她又找来止疼药,给陈明吃下去,看到他的病情稍微稳定,才回到硬座车厢去。火车在沉沉夜色中向着西安开去,乘客们大都入睡了,丁玲却毫无睡意,她一直在惦记着陈明。

    车到西安,丁玲第一件事情就是把陈明送进医院,又拿出自己的津贴,托人去买布料和棉花。晚上,忙完一天的工作,丁玲就着电灯,一针一线地给陈明缝起了新棉裤。因为她看到陈明的棉裤在工作中磨烂了。她特意把裤腰裁得长一些,把棉花絮得厚一些,这样可以暖胃。

    写文章丁玲是一把好手,针线活也拿得起。但在西安,要演出,要开会,要搞宣传,还要同国民党顽固派进行斗争,诸事缠身,在这样紧张繁忙的日子里缝制一条棉裤,对丁玲来说,决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陈明拿到了棉裤,深感意外,他轻轻地抚摸着,厚厚的,软软的,穿在身上一定很暖和。他领悟出丁玲对他那种超过一般同志的感情,除了母亲,还没有哪一个女人给予过他这样细致深厚的爱呢,一阵热流在他的心头荡漾开。就在这不知不觉中,爱情的种子悄悄地萌生了。

    陈明的胃病急性发作住进医院。仅仅是几天的分离,丁玲感到怅然若失,而陈明则觉得度日如年,望着医院的天花板,陷入淡淡的愁云中。丁玲是团长,团长关心团员,合情合理,但过分的关心又怕别人说三道四。无论是每人一份的战利品,还是老百姓送来的慰劳品,她总要把自己的一份留给他;见他穿鞋特别容易坏,就省下自己的津贴买新鞋给他。这使陈明感到很不安。陈明清楚丁玲对自己的真挚感情,他既兴奋,又担扰,他觉得自己不般配。有时,陈明对自己说:她是看我比她小十几岁,只是像关心弟弟那样地爱护关心我而已。其实,陈明内心深处明白,这种解释是自欺欺人。

    他们在西战团一起生活了十个月,在这十个月里,丁玲和陈明相识了,相知了,也开始相爱了。他们的关系发展得很快。他们不回避也不掩饰:革命同志之间真诚的感情,是很纯洁很正常的,有什么不好意思呢?陈明问:“你为什么爱我?”丁玲回答说:“和你在一起我觉得自己变得年轻了。”

    1938年7月,西战团凯旋而归,在延安经过三个月的休整,再次开赴晋察冀敌后进行宣传演出活动。丁玲没有率团出去,留在延安,陈明因胃病还没完全好,也留在延安参加学习。当时,丁玲住在山下,陈明住在山上。每天,丁玲把设法买来的鸡蛋和牛奶送上山去,给陈明增加营养。            丁玲 陈明 蒋祖慧 在北京家中1952年

    陈明心中明白,丁玲送来的不是牛奶,分明是她的执着的爱情。他实在不敢接受。在他看来,年龄并不是他们的阻碍,而是他越来越觉得,她无论是成就还地位都太高,自己配不上。他甚至自责自己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他只能敬重她、崇拜她。他情不自禁地在日记里写道:“让这些日子快过去吧。”

    1939年陈明担任了陕甘宁边区留守兵团政治部宣传大队的大队长,这个大队又称烽火剧团。陈明带着烽火剧团长时间地在边区各地演出。丁玲则在1939年11月调离马列学院,任陕甘宁边区文艺协会副主任。

    陈明总觉得自己不能接受丁玲的爱,这份爱太沉重,可是他又忘不了她,也不忍心伤害她。他想逃避。于是,他长时间去边区巡回演出,试图让时间来冲淡这浓浓的情爱。

    他们之间的关系,在这个革命的圣地,却成了一些人谈论的话题。他们觉得,丁玲和陈明之间有两个鸿沟,一个是两人的资历,一个是两人的年龄。他们搞不懂:那么有名的大作家,为什么不去找一个有地位的高级干部,偏偏看中了一个毛头小伙子?一些关心陈明的朋友更是直言不讳:“你就不怕让人笑话你是‘小丈夫’?”丁玲在年轻时就是一个不重门第只重感情的开放的女性,她不在乎这些,相比之下,陈明的压力要大得多。就连老朋友、大胡子诗人柯仲平也气喘吁吁地跑来了,很认真地对他说:“如果你们真的结婚,我怀疑你们能不能白头偕老?”

    越是了解丁玲,陈明就越爱丁玲,在丁玲的身上,具有许多长处:真诚、热情、直率、温柔、才华,她把这些聚于一身,因而具有强大的魅力深深吸引着他,使他无法抵抗,不能自拔。可是种种议论他不能不考虑年龄、地位、资历、经历等等,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差距过大,会不会影响今后的生活感情?许多人的好心规劝,搞得陈明心里好烦。有几分躲避,有几分赌气,有几分就俗,当然也有真实的爱情,他和剧团里的一名叫席平的女演员恋爱了,并且闪电式地办了婚事。

    席平是苏州东山人,抛弃富裕的家庭,奔赴延安参加革命。这个苏州姑娘长着鹅蛋脸,很有江南女子的韵味。她爱陈明,也尊重丈夫对丁玲的感情。他们生活得很和谐。

    一天,丁玲和罗兰到一家饭馆里吃饭。饭馆里人很多,她们找了一张桌子坐下来。丁玲是罗兰最崇拜的人,她把丁玲看作可敬的领导,又当成可亲的大姐,她爱说话,她在最亲近的人面前,把这些日子里高兴的事和不高兴的事,都一股脑讲给丁玲听。忽然,丁玲打断她:“罗兰,你有没有发现,这个饭馆里边还有我们认识的人?”

    罗兰环视四周,疑惑地看着丁玲说:“没有哇,我谁也没有看见。”丁玲说:“你再仔细找找看!”罗兰又搜索了一遍,忽然看到了陈明,他和烽火剧团的一群人坐在一起,正在聚餐。罗兰高兴地喊起来:“陈明!陈明!”她那响亮的嗓门,一下子打断了那一桌子人的欢笑声。陈明立刻跑过来,坐在她们旁边,表情却有些不大自然,丁玲的话也很少,他们两个说了几句不冷不热的话,只有罗兰一个喋喋不休,一下见到两位好朋友,她实在高兴。她没有注意到丁玲和陈明两个人的神情有些异样。

    陈明坐了一会儿,就回到他们那张桌子上,挨着一个女同志坐下来,那个女同志模样很文静。他们低声说了几句话,那女同志又朝这边望了望。罗兰问丁玲:“那个女的是谁?”丁玲却说:“我们走吧!”

    罗兰把丁玲送回她的住处。进了窑洞,丁玲就哭了,对罗兰说:“你有没有发现,陈明变心了!”

    罗兰看到丁玲落泪,有些慌乱,她还没有看见过丁玲掉眼泪呢。她赶紧劝慰道:“不会的,陈明不会变心,他不是那样的人!”丁玲说:“你不敏感,你不懂。他就要和烽火剧团的那个女同志结婚了!”罗兰一股怒气冲上来:“这个无情无义的陈明,我去找他!”她冲出窑洞,向桥儿沟烽火剧团的驻地跑去。陈明对她说:“和丁玲结合我有压力,也有顾虑,最大的顾虑是她的经历太丰富了,在这方面,我和她的差距太大!”

    结婚是为了摆脱烦恼,但陈明却感觉到更多的烦恼,婚后,他依然深深地思念着丁玲。

    1941年初,剧团回到延安。一天,陈明带着妻子去看丁玲,三个人见面的一刹那,空气似乎凝固了。丁玲强笑着祝这对新人幸福,敏感的陈明看透了丁玲痛苦的内心。刹那间他忽然明白,自己做了件天大的蠢事,感情这东西是绝对欺骗不了的,骗不了别人,更骗不了自己。席平从丁、陈二人四目相视的眼神里,一下子全明白了。她虽然知道丁、陈的感情,但想不到他俩是爱得那么深,那么真,她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丁玲面带笑容,祝愿他们美满幸福。丁玲表面冷静,内心却在翻江倒海,这一切怎么能瞒得过陈明呢?陈明夫妇告别后,丁玲扭头奔回窑洞,一头扑在床上大哭起来。她怨陈明,为什么做出如此蠢事,既伤害了自己,也伤害了席平。

    以后,陈明努力地爱妻子,但感到很累。不久,席平怀孕了。1941年底,刚做母亲的席平同意和陈明离婚。后来席平到延安医院当化验员,带着儿子和同是化验员的陈经镇结为夫妇,移居广州。

    1942年2月,春节放假的日子里,在延安蓝家坪一间窑洞中,两个苦恋五年的情人终于结成伴侣。这一年,丁玲38岁,陈明25岁。结婚这天,他们没有举办仪式,没有请宾客,没有喝喜酒,没有撒鲜花,因为他们认为这是他们两个人自己的事,与他人无关,不必麻烦别人,也不必惊动别人。他们的邻居、作家罗烽的母亲有些心痛地说:“你们爱得很苦!”

 

 

                发表《“三八”节有感》

 

    毛泽东与江青结婚,先后请各方面一些亲朋好友吃饭。丁玲也在邀请之列。不巧当时她的女儿正好生病,她一听,心里很急,就借了一匹马赶到安塞保育院去了,因此没去赴宴。对于这件事,毛泽东恐怕未必在意,但江青是很不舒服的。

    1942年3月9日,《解放日报》发表了丁玲的《“三八”节有感》。其中写道:“而有着保姆的女同志,每一星期可以有一天最卫生的交际舞。”文章讽刺性地引用了江青的“一个星期跳一次舞是卫生的”话。

    当时有人读了,说这是讽刺江青。消息传开不多日,四月份,延安开始整风运动,在一次毛泽东主持的高级干部会议上,有些人对这篇文章提出批评,毛泽东说:“《‘三八’节有感》和《野百合花》不一样。《‘三八’节有感》对我们党、对我们的干部有批评,但也有积极的建议,我们要不同地看待它们。丁玲同王实味不同,丁玲是同志,王实味是托派。”

    也就在丁玲《‘三八’节有感》的文章发表不久,毛泽东把丁玲找了去,专门与她谈了一次话。毛泽东说:“共产党是喜欢、愿意听批评的,如果我们不听批评的话,我们这个党就完啦!你批评了是好的。我也在批评。什么‘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

    听到这儿,丁玲心里暗想:他骂教条主义也骂得够厉害的了。

    毛泽东抽了一口烟又说:“你这篇文章就没一点肯定人家,好像是人家一直就不好,这就不好了。应该与人为善嘛,与人为善就应该充分估计人家好的地方。”

    没过多久,组织上就派邓力群来顶替丁玲的《解放日报》副主编的职务。

    同年五月,丁玲参加了毛泽东召开的延安文艺座谈会。会后,毛泽东与延安文化界的人士合影,他见丁玲走过来,忙从他坐着的前排位置上站起来,很有礼貌地向她做了个手势,说:“让我们的女同志坐在这位置,我们可不想在下一个三八节再受到训斥。”

    不久,丁玲写了报告文学《田保霖》,发表在《解放日报》上,同时还有欧阳山的文章,毛泽东读后大喜,便于1944年7月1日的早晨,写了封信给丁玲和欧阳山,对她和欧阳山表示祝贺,同时约她和欧阳山到他那儿去叙谈。

    丁玲和欧阳山接信后,当天下午就应约去见毛泽东。毛泽东见了他们很兴奋,他对丁玲说:“我一口气看完了《田保霖》,很高兴。这是你写工农兵的开始,希望你继续写下去。为你走上新的文学道路而庆祝。”

不久,在一次干部会议上,毛泽东又说:“丁玲写了《田保霖》,很好嘛!作家要去写工农。”在一次高干会议上,毛泽东又夸奖道:“丁玲现在到群众中去就能写好文章。”

丁玲从1946年春动笔写长篇小说《太阳照在桑乾河上》,历时两年完稿。

    1948年3月,毛泽东在西柏坡。一个炎热的下午,毛泽东请胡乔木、萧三、艾思奇等人去树林散步。毛泽东走进树林,就坐下了,他见胡乔木等三人不来坐,就问肖三夫人甘露:“他们几个在干什么呀?”

    甘露便走过去对他们说:“主席问你们干什么呢!怎么不来陪主席呀?”

    肖三他们说:“我们在谈对丁玲写的《太阳照在桑乾河上》的意见。”

    于是甘露便把情况告诉了毛泽东。毛泽东边听边抽烟,然后想了一想说:“丁玲很有才气,就是少一点基层锻炼,有机会当上几年县委书记,那就更好了。”

    大约过了半小时,胡乔木他们来到毛泽东身边,毛泽东问:“讨论得怎么样?”

    胡乔木说:“写得好,个别地方修改一下可以发表。”

恰好这时丁玲也在西柏坡。一次,甘露把她听到毛泽东对丁玲的评价,告诉了丁玲。丁玲听后,感到十分快慰。

同年6月,丁玲在西柏坡给丈夫陈明的信中说到毛主席对她的关怀和培养,还告诉丈夫,主席将她的名字列在鲁迅、茅盾、郭沫若等之后,这是她做梦也未想过的事。

后来,1982年3月8日,又是“三八节”,丁玲在《延安文艺座谈会的前前后后》一文中重提旧事,她说:“那时文抗的俱乐部,每逢星期日就是几个打扮得怪里怪气的女同志来参加跳舞……我不反对跳舞,但看这些人不顺眼,就顺便捎了她们几句。没想到这将触犯到什么地方去。”这里的“她们”就包括江青、曹轶欧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