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密逻辑分割全图
我们心挨着皮，皮挨着大衣，大衣挨着空气
空气挨着一座房屋而房屋挨着树
以此类推，从心到树便没有一点距离
我的灵魂被肉体围得水泄不通
也水泼不进：它和每一种事物之间的关系都是几何原本
如原子与原子紧密团结在以次原子为核心的周围
那连接灯、书与花的清风，从未有一丝缝隙
请不要问我大雁的反义词是不是白云
埃舍尔、巴赫、0.618或康熙几暇格物编
说的都是一码事：这世上从没有独立的东西
王维计算寸山尺树，这离欧几里德还远吗？
所有的差异与缺陷都是互相接壤的
机器、茶、梦或美人，从不会独立存在
没有水与冷，就不会有冰。没有电、天空与金属
就不会有歼击机。构成我们恋爱的因素
其复杂性不少于一座核电厂里的零件
而没有遍野开花、生灵涂炭与欲望煎熬
就不会有一颗正视、承担并体验过乱世的狮心
一切现象都是空相与空相的交叉
从我到你的一米之间，空中便有千万细菌的战役
山林风月与人间疾苦是互相依赖的
你无法厚此薄彼。1992年，在重庆火车站
林克与FS送我回京。那天火车晚点
候车室便成了我们探索火焰、知青、特拉克尔
还有盒饭与西方反动学术权威的合成器
我记得他在黑压压的盲流群中重复着
罗素的话，让我感动：有三种本能支持我们
活下去——对知识的渴望，对爱情的渴求
以及对人类苦难的不可抑制的同情
2010-12-13
浑盖坤舆万国全图
我们这代人都栖身于海国图志里，看大陆漂移
军舰在万国之间穿梭犹如补丁之间的
缝衣针。事实上我们每个人都来自
一种奇怪的、三维空间的籍贯
如佛图澄从天上来，魏格纳从海上来
而张衡、但丁、夜叉与陀思妥耶夫斯基则从地下来
森林大不过一把蔬菜，帝国强不过一个馒头
我在清晨吃掉的那枚鸡蛋便足以诠释
托勒密天文体系：因世上绝无两枚鸡蛋是完全一样的
问地球比九重天之星远且大几何？
问地球厚度可是28636.136里？是又怎样
这门学说，无外乎把一切灵魂都变成土地测量员
而达尔文说：改变地质结构的是蚯蚓
我们在母语的空城计、巴别塔和杜伊诺堡中
徘徊，却始终不被允许进入真理
在无纸时代，镇守文学的人也必是
失街亭的人。错就错在你把精神阵地修在山上：
这导致一切哲学都将沦陷为无名高地
舵手云：路线是个纲，纲举目张
但人生的哪条路线能绕得过五丈原？
今年秋天，东辉随摄制组从西安出发，出河西走廊
驱车旱路前往梵蒂冈，途经波斯、车臣、耶路撒冷和庞贝
他说小小寰宇，以至于他在哈萨克斯坦就遇到了
晚清时迁徙过去的中国人。走得再远
有什么用？康德一生从未离开过
他的村庄，不也照样洞悉宇宙发展史概论
明人张岱读完利玛窦的书后道：
西方有七十国，广大不异于中国
而山海经舆地图，荒唐之言，多不可问
此语实已打破了空间与制度。这世间
真正承载我们悲哀的不是大与小，而是信与疑
如1895年，成都大街上曾贴出告示：
近日有洋人拐带小孩，并挖取眼睛来榨油
用以洗相片，请大家勿让儿童出门远行
2010-12-13
汉俳拾遗
壹
从病虎眼里看芍药
又凶猛、又芬芳、又凄惶
万人如海一身藏
贰
匹夫二十岁为情种
三十岁为史官，四十岁为头陀
如此可谓大人先生矣
叁
寂寞午后无思量
一只画眉锁住了寒窗
邻里犹传茶饭香
肆
肥肉馅适合做臊子
瘦肉馅包饺子
半肥半瘦的肉馅，拿来过日子
伍
他们和印度作家对话
谈友谊。两个菜合成一个菜能好吃吗？
不如去喜马拉雅悬崖上捕鱼
陆
1958年的境界就已直追禅宗
即不要表态（无念），不要说话（无言）
不要做任何大小事（无执）
柒
不要瞧不起白菜
彩虹、减肥操和汪诗人
搞不好他们都是特务
捌
拳法是先打沙袋后打墙
纸次之、人次之、花又次之、空气最次
待什么都不再打时，便算练成了
玖
曙光在天穹浮一大白
鲸在北海浮一大白
爱人，我愧对你的肉体，且浮一大白
拾
书是一把折叠冲锋枪
我的爱情远大于第二次解放战争
你呀，你只是我民国的蝴蝶
2010-12
金枝
思想不是语言，如果你用语言
居然说出了你的思想
那只能证明：不想当裁缝的厨子不是个好司机
1987年，新文化街上的弗雷泽
进入了我的梦。我不敢说：写诗即交感巫术
或顺势巫术。或是杀神羊、面具、植物崇拜之类的修辞
但我骨子里又是一个维特根斯坦式的张岱
在夜航船头，俯仰参商。携古籍、美食与娈童
肥马轻裘。我固执于人无癖，不可与交
与其无深情也。但同时也信仰：
对那些不可言说的事物
就应该永远保持沉默
自少年时代以降，我便开始潜心解构
这一代人的精神谱系，如：
怎样控制雨水、风和天气
灵魂是否为人与动物体内的小我
不吃肉、打鸡血、该相信挂在门上的符号
还是相信用针扎木偶？以及
什么是酋长与皇帝的禁忌
什么是兵器的禁忌
猎人与渔夫的禁忌
杀人犯的禁忌
血的禁忌
头发的禁忌
唾沫的禁忌
亲戚名字的禁忌
死者名字的禁忌
如何抚慰野兽
如何转嫁灾祸给别人
如何定期为公众驱邪
用轻舟、人与畜生送走妖魔
或如何在篝火中焚烧活人……？
生活与文学呀，始终都处于图腾制与族外婚
爱之本质也实为习俗。我还隐约记得
那年冬夜，她来我的斗室借书和接吻。当月光如湖时
她便羞涩地、轻轻地伸手握住了我那夺目的金枝
2010-12-17
注：《金枝》一书在80年代对读书人影响深远。作者J．G.弗雷泽（1854-1941），英国著名的人类学家和民俗学家，他认为“巫术先于宗教”的第一人，一生至为勤奋，著述甚丰。人们是这样评价他的：“将来后代评价我们这一代人的工作时，只要开出詹姆斯·弗雷泽的著作目录来，就足以驳回关于我们无能的指责。”在弗雷泽的众多著作当中，《金枝》一书最为知名，并使他在世界学术界获得了崇高声誉。弗雷泽将巫术归结为两种类型，交感巫术和接触巫术：“如果我们分析巫术赖以建立的思想原则，便会发现它们可以归结为两个方面：第一是‘同类相生’或果必同因；第二是‘物体一经互相接触，在中断实体接触后还会继续远距离的互相作用’。前者可称为‘相似律’，后者可称为‘接触律’或‘触染律’。巫师根据第一原则即‘相似律’引申出，他能够仅仅通过模仿就实现任何他想做的事；从第二个原则出发，他断定他能通过一个物体来对一个人施加影响，只要该物体曾被那个人接触过，不论该物体是否为该人身体之一部分。基于相似律的法术叫做‘顺势巫术’或‘模拟巫术’。基于接触律或触染律的法术叫做接触巫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