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的上午,接到脚印发来的信息:“书已出,十分的漂亮。”我突然有种热泪要喷涌而出的感觉,稍稍的镇静了一会儿,我拨通了脚印的电话。
书做得好吗?我问。
很好看,她说,要特快给你吗?
不了,我说,我现在去你们哪。
我快速地穿上肥厚的羽绒服,戴上了顶棒球帽,这是我冬季的装束,匆匆地出了门。
外面真冷,寒风刺骨,冷冽的寒冬终于向我们袭来了,街面上显得颇为萧条,虽然车水马龙好一派热闹,但仍然抵御不住迎面扑来的寒气。抬眼望,树枝光秃秃的了,在寒风中瑟缩颤抖着,那曾经满眼的绿意呢?我记忆中的春天的景致仿佛在一瞬间消失无影了,即便在深秋,那渐黄的叶片依然会在眼前招展,随着风,缤纷的飘零,满地打着漩儿,偶尔,还会顺着风起而满天飞扬,那也是一种诗意呀,那种凋敝的景色亦是人生的心境写照。
我还处在恍惚中,仿佛我的老父亲还在远方的某一个地方,我随时可以见到他老人家,还有他时常挂在脸上的微笑。我不敢相信这竟然为真───他就这么离我们而去,匆匆得就像这寒冷冬季的遽然降临。
心中只有悲伤和悔恨,为什么,为什么老父亲在世时我竟没让他看一眼我的小说《六六年》呢?为什么?
《六六年》写就于2009年的7月,在我写作的过程中,父亲一直在关心着它的命运,偶尔,我们亦会交流几句,那是我为了查证在那个腥风血雨的年代,我们家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我的父亲与母亲在文革中的遭遇,我怕我会有所遗漏。父亲总是耐心地回答我提出的问题,末了还会问一句,写完了让我看看?
当他知道我终于终笔时,脸上充溢着欣悦的微笑:让爸爸看看好吗?是不是写了我啦?我看着他,犹豫了一会儿,最后告诉他,还是等出版了以后再说吧。他的神情变得有点黯然,但默许了我的决定。我还告诉父亲,关于我们家的经历是真实的描述,我想写出爸爸妈妈在文革中的遭际。父亲默默地点了点头。
从那天起,每当我回父母家看望他们时,他总会关切地问,能出版吗?何时能出?当他知道《六六年》在审查机构中遇到了一点麻烦时,脸上掠过一丝阴影,他又沉默了。
可我始终没有拿出打印好的稿让他老人家一睹为快,我有我的私心,我一直觉得只有印刷成册的小说才是正式的出版物,我要让他老人家看到真正的出版物,那样拿在手里的感觉才会很不一样。
在我的感觉中,父亲的身体一向很好,除了有高血压与糖尿病,他向来是一个活蹦乱跳的人。父亲是一位性格开朗、活泼乐观的人,他襟怀坦荡,率真而又热情,喜欢一人出门在外四处乱逛,酷爱坐上公交车,帮家里购买所须的物品,母亲总是责怪他不注意自己的身体,他总会乐着说,没事,我身体好着呢!
我的《六六年》终于逃过了一劫,父亲知道后喜不自胜,我知道从那天起,他就盼着有朝一日能读到儿子笔涉我们家庭命运的小说。可是谁能想到就在小说出版前他竟会离我们而去呢!
父亲是因感冒住院的,几天后就退烧了,准备出院,按照医院的例行方案他还需做一次B超检查。那一段正好赶上301医院从旧楼换新楼的交接时期,父亲住得的是旧楼,冬天降临了,许多科室的暖气没能跟上,似乎也无人再关心这些了,楼道里满是忙着搬家的医务人员。父亲要去做B超,可医务人员居然连件大衣也没发下,父亲就这么去了。父亲是太掉以轻心了,因为他一向认为自己的身体无大碍。结果在B超室外,他看见许多老百姓在排队等待检查,他怕影响了别人,就站在了一旁排上了队。进入B超室后仍然没有升起暖气,医生让他脱了外衣────就这样,当天晚上发起了高烧,母亲急眼了,高声嚷嚷地要找医院追究责任。那天正好我去探视,父亲躺在床上气喘吁吁,我见他暼了母亲一眼,没再言声,他显然知道母亲的性格,母亲一旦较起真来无人可挡,母亲说,这是二次感冒,非常危险。而我,当时却以为这是母亲在大惊小怪。
当天晚上我被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了,电话中传来母亲急促的声音:你快来吧,你父亲不行了。我心脏紧张得急跳不止,似乎天塌地陷。
父亲经过抢救又缓过来了,将我们一家叫到他的身边,他艰难地喘着气,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走了以后,你妈妈不准追究301的责任,这时他的呼吸变得更加困难了,喘息良久,看着我们低声地补充了一句:对不起!
父亲随后住进了重症病室,第二天我们在室外隔着玻璃窗看望他时,小护士告诉我们说,爷爷太可爱了,他对我们说昨天晚上我摸了一下死神的鼻子,你家不要我,我又回来了。
可是父亲还是在10月5日的正午离开了我们。从住进重症病室后,他就没能跟我们说上一句话,因为住进去不久,因肺癌严重感染,他的气管被切开了,他不能再说话了。
在父亲的告别仪式上,我将打印好的《六六年》及我随后创作的另一部长篇小说《雨后》(也是写我与父亲在一起度过的文革时光)放在了他的身旁,随后一道火化了,我只能做到这些了,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悔恨────我本该是有机会让他读到这本他一直挂念的小说的,而我却永远地失去了这个机会。每当想到这里,我就会控制不住地热泪盈眶。
进了人民文学出版社脚印的办公室时,迎面看到的是脚印温婉的微笑,她说,你看看你的书吧,是不是很漂亮?
是的,我说。我拿起书,爱不释手地看着,一本多么漂亮的书呀,如果父亲能亲眼见到他该会多么的高兴,那时他还计划着向我多要上几本,说是要送给战友和干休所的老同志们看看的。可是这一切都为时以晚。
我默默地坐在一边,翻阅着我的《六六年》,它让我再一次地印证了我所期待的效果,果然,我的文字经得起考验,它没有辜负我,那一个个带着我的体温和激情的文字,像流泉一般地再度沁入我的心灵,我甚至在怀疑这竟是出自我手笔的文字吗?真是难以置信!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因为眼前的文字忽然变得陌生了起来────干净,清澈而又坦荡,透着对沉重历史的追溯与探究,同时它是深情而又富有情怀的。
在一张红色的内页上,用黑色的笔触书写下了几个沉重的铅字:谨以此书献给我亲爱的父亲母亲!这是脚印与我相商后加上的一个内页,她知道我失去父亲后的心情,我心中充满了对她的感激。有时感激与感动只在内心中存留,无须言语。
脚印说,这只是样书,大批上市的书要随后运到,下月十日开始媒体宣传,要我做好准备。我告诉她,我随时听候调遣,听候她的指示。我自己知道这将会是一本好书,一本纯正的好小说,一本对得起自己良知与良心的好书。往事如烟,往事亦如梦,我们这代经历过历史风云的人,都有责任告诉后人在中国的当代历史中,我们曾经经历过了一些什么!历史是不能被忘却的,拒绝忘却是为了明鉴未来,我们肩负起的历史责任将会使我们这代人义无返顾地走向未来。
《六六年》将带着我的历史风尘,带着我的记忆,带着我对未来的瞩目和展望走进我的生活。
父亲,这是儿子对您的最好的悼念,您安息吧,我不会辜负您对我的期望───坚守信念与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