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神话
■ 洪烛
女娲湖
女娲造人的同时,也造就了自己,造就了自己的神话。我分不清,女娲究竟是女人,还是女神?她把自己打造成最初的神。她像神那样生活着,像神那样被自己创造的人一代又一代传说着。有一点可以肯定:她造人的时候多多少少参照了自己的形象。我们的肉体凡胎,说到底不过是女娲的赝品,乃至赝品的赝品。是女娲的理想在现实中翻版。
想知道女娲长什么样吗?那就照镜子(哪怕是水做的镜子),看看自己吧。尤其是女人,不仅在相貌上酷似女娲,还继承了女娲那秘不可宣的技艺。女娲用泥土造人,女人则用自己的血肉,来孕育梦想。女人无形中成为女娲的替身。与男人相比,女人的存在,要多一点神秘,多一点神圣。女人比男人离神更近一些,女人身上的母性,其实是人性中的人性,人性之上的人性,是一种神性。每一个女人都是女神的化身。每一个母亲,都具有女神的性格。人类的母爱,是从女娲那儿开始的。女娲正因怀有原始的母爱而成为女神的。
在所有的神里面,我最崇敬的是女神。在所有的女神里,我最崇敬的是女娲。她对于我们有着更直接的恩情。造人,比造物要付出更多的情感。造人,比造一个无人的世界要复杂得多。因为几乎每一个人都相当于一个小世界。
我找不到女神了,但可以找到女人,女人让我间接地获得神的陪伴,神的照耀与光顾。我找不到女娲了,但我有母亲,我的母亲就是我的女娲。她不仅生下我,还养育了我,给了我更为完整的爱。每个人都有母亲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女娲。看来女娲不只是一个,而是有无数个。无数个复活的女娲,使人类不断地获得再生,使女娲的梦想无限地繁殖。
阿什贡七彩峰丛景区的女娲湖。女娲造人时从这湖里取水,用湖里取出的水和稀泥,也用它来给自己解渴。她最大的渴望就是造出另一个人,乃至更多的自己。湖水也在造人,造她的影子。岸上有一个女娲,水里也有一个女娲。影子像是活的,跟她一样忙碌。她造出的人,譬如说我,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水边照一照自己的影子,想看看自己到底长什么样子。哦,湖水也想给她帮忙,替她造出更多的人,更多的影子。多情的湖水,是女娲的妹妹?你只是想照一照自己,却被她造出了另一个自己。岸上的人说水里的人是假的,水里的人说自己是真的。
其实,这是当地人为了怀念那不在了的女人,挖的一座人工湖。我一厢情愿地认定这湖是纯天然的,是女娲的遗物。女人都是爱美的。最早的女人也不例外,离不开一面镜子。所有的湖都是为女人摆设的,供她洗脸、梳妆。女娲湖也不例外。女娲走了,却把她的镜子留下来。不是留给我的,是留给别的女人,更多的女人,更年轻的女人。
男人和女人,看同一座女娲湖,会有不同的感受。男人看的不是湖,看的是湖水照过的女人,镜子里的一张脸,这张脸只能在镜子里保存着原貌,只能在别人的记忆里抗拒衰老。女人看的也不是湖,看的是很久以前的自己。女人的命运都是相似的。哪怕这位正在看风景的女人很年轻,也不过是在重演别的女人身上发生过的事情:她既是在看,又在被看。她的偷看也会被别人看见。她的被看甚至比她的看产生更大的审美价值。
从这一点来看,湖的命运就是女人的命运。男人生来就是属于看的,想看自己之外的一切。女人生来就是被看的,通过别人的看而发现了自己,证明了自己。女人对自己更感兴趣,希望自己成为世界的中心。这种特点,从第一个女人身上就开始遗传了。女娲怎能缺少得了一面镜子呢?当然,这面镜子有时候是一座湖泊,有时候则是别人的眼睛。女娲造人,等于为自己造出了更多的镜子。
此刻,我是在看湖吗?我更想看见的是那史前的女人,哪怕是她投映在水中的形象。我想看看她跟今天的女人有哪些区别。她知道我想看她吗?她知道我在看她吗?她知道我看的时候怎么想的吗?她知道我怎么看她吗?我是怎么看她的,她就是怎么看自己的。湖也是这样。湖跟镜子一样,都是提供给别人看的。让别人的看法代替自己的想法。只不过,湖比镜子更有深度,而女人比湖更有深度。女人比湖更耐看。
女人为什么让人想看、让人看不够?因为女人是看不透的。没有哪个男人敢说自己真正弄懂了女人。正因为弄不懂,才想无限期地看下去。我哪是在看湖啊,是在看女人。我哪是在看女人啊,分明是在看世界。看那尚处于未知状态的另外半个世界。这种好奇心,构成活下去的勇气与激情。
我绕着女娲湖走了一圈又一圈,好像看见了,又好像啥也没看见。好像看明白了,又好像啥也不明白。也许所有的女人都是同一个女人,是同一个女人的化身,你爱一个女人就会爱所有的女人,就等于在爱所有的女人。也许同一个女人身上集合了所有女人的美丽与神秘,同一个女人在不同时间、场合的美丽与神秘也是有区别的,就像是不同的女人。如果你不了解所有的女人,也就不可能了解任何一个女人。如果你不爱所有的女人,也就不可能真正地爱任何一个女人。
我爱现实中的女人,也就会爱历史上的女人,乃至史前的女人,譬如女娲。我爱女人的现实,也就会爱女人的历史。从女娲开始,人类的历史,至少有一半,是由女人的历史构成。甚至可以说,是女人哺育了整个人类的历史。
远古的神话已讲得很精彩了:没有女娲,又哪来的女人?又哪来的男人?没有女人,又哪来的人类?我们毕竟都是女人生下来的,而不是石头里长出来的。我们对女人先天性的爱,不是没有缘故的。
女娲造人
一个孤独的人,是我们共同的母亲。
我们甚至无法找到那个与之相匹配的父亲。
在父亲缺席的情况下,母亲独自完成了一项原本需要合作的劳动:造人。她和自己的影子结合,用泥土塑造出人的血肉、人的体形。我们都是她的作品。
她是人类的第一个母亲。她又是母亲与父亲的结合体,承担了双重的责任。
人类最初是没有父亲的。这不是耻辱。因为人类毕竟有母亲。有一位万能的母亲。
她不在了。然而她的作品还在生长,还在延续。意味着她的创造并没有停止。
我从自己的身体,发现了她留下的指纹。她还留下许多我无从知晓的秘密。
今天,在黄河的上游,我来到她的露天作坊,一座以她的名字来命名的峡谷:女娲峡。泥土还在,水还在,她造出的人、人造出的后人、后人造出的后人,还在,她却不在了。峡谷深处,遗存着一大堆东倒西歪的半成品。她为什么离开得如此匆忙?甚至来不及使这些未完成的作品获得生命。我替他们感到遗憾。更遗憾的是:他们不仅不知道谁是自己的母亲,甚至还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
我比他们幸运之处,是知道我是谁,从哪里来,为什么来到这里。
我来到这里,为了寻找原始的母亲。女娲造人的地方,是我的故乡,故乡的故乡。我是回家来了,回老家来了,回到老家的老家,探望那个最苍老的女人。女娲峡,人类的摇篮,哺育了第一个梦。
一个不知道母亲是谁的人,同样也弄不懂谁是自己。一个忘掉母亲、忘掉母亲的母亲的人,注定会忘掉自己。
我的记忆比我的生命还要漫长。我的记忆还延续了母亲的记忆。我的记忆,从她造人的那一天开始的。虽然我尚很年轻,可我的记忆却跟她一样古老。
那一天阳光灿烂、尘土飞扬,她大汗淋漓地雕塑着想像中的儿女。她用黄河里挑来的河水和稀泥,还掺杂进自己的汗水、自己的泪水。当第一个人快要成形的时候,她确实幸福地哭了。当我们体会到作为人的幸福时,她一次又一次体会到作为母亲的幸福。我们只能做一回人,她却无数次地成为母亲。她是无限的母亲。
她不在了,我们却能从生养自己的母亲身上,看到她的影子。她用自己的影子孕育了我们,孕育了更多的影子,更多的人……她的名字:女娲,也就成了母亲的同义语。
然而,一切都是从那一天开始的。那一天之前,她还是面目模糊的无名氏。那一天,当她为儿女命名的时候,她就有了自己的名字。她把自己称作女娲,我们却把她叫作母亲。
女娲不在了,女娲的影子还在,母亲还在。没有谁可以在没有母亲的情况下诞生。
所有的母亲,都在无意识地继承着女娲的事业。所有的母亲,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也都有一个共同的母亲。
一切都是从那一天开始的。那一天大地震颤、万物等待,等待着一个新的品种。那一天你我尚未诞生,那一天却是你我生日之前的生日,真正的生日。那一天,女娲很累。那一天,却使你我的诞生成为可能。
那一天,她不仅创造了人,还为人类创造了无限的可能性。那一天,她被这无限的可能确认为最初的母亲。
女娲补天
她是女人中的女人。没有任何史料证明她是在造人之前补天的,还是在补天之前造人的。我想,无论她补天还是造人,都是在没有帮手的条件下完成的。最初的神都是孤独的。更何况最初的女神呢。她造人,恐怕正是为了打破这种让她实在受不了的孤独。神就这样获得人的陪伴。
而天是更大的孤独。比她更大的孤独。也是更具毁灭性的孤独。天是漏的,天上布满窟窿眼儿,透风、漏雨、下冰雹、电闪雷鸣、洪水滔滔。不把天修补好,她会被这无限的孤独给淹死的。
于是她成了最初的石匠,最初的泥瓦匠。她修炼了大块小块的七色石,作为补天的材料。她吃力地举起巨石,弥补天的漏洞。我估计她镶嵌在天穹的石头,后来全变作熠熠闪烁的星星。繁星满天,无一不沾带有女娲的指纹,女娲的体温。
在青海贵德,拜访了传说中女娲造人之地,女娲峡,我又去参观邻近的黄河奇石苑,里面陈列着从黄河流域收集的无数奇石。这些色彩斑斓、图案美妙的巨石,都是女娲补天用剩的石料吗?我问石头,石头无语。它们用沉默继续实现着补天神话的剩余价值。
不,它们时刻准备着,准备在未来的天灾中派上用场。
天不漏了,补天的女娲下岗了,可她与天相抗衡的精神还在。面对这一块块无所畏惧、跃跃欲试的巨石,天再也不敢塌下来了。
石器时代,从女娲补天的那一刻,就拉开了序幕。在新石器时代之前,有旧石器时代。在旧石器时代之前,有更为古老的石器时代……女娲,石器时代的形象代言人。女娲的石器不仅顶住了天,还为人类最初的神话挑起大梁。
再美的女神也会下岗的。
沉默的石头,神话里的哑巴胜利者,至今仍在忠诚地捍卫着女娲的荣誉。
这些剩余的石料,原本有可能成为星星的。然而当天已补好,它们也就退役了。我看见的不是一块块石头,而是一颗颗没来得及起飞的星星。它们被遗弃在大地上,但在我眼中仍然会发光,和天上的星星同样地光荣。我把它们视为候补的星星。
黄河与女娲
我在不同的省份看见黄河,就像看见不同的河流。我分别认识了青海的黄河、甘肃的黄河、宁夏的黄河、内蒙古的黄河以及陕西、山西、河南、山东的黄河。
我在不同的时间看见黄河,忘掉它们是同一条河流。我记住的是春天的黄河、夏天的黄河、秋天的黄河、冬天的黄河。我还记住了早晨的黄河,中午的黄河,黄昏的黄河,夜晚的黄河。
我二十岁时,看见的黄河只有二十岁。
我四十岁时看见的,是四十岁的黄河。记忆中的黄河是我的同龄人。与我的记忆同时诞生,同时成长。就像我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前世,它忘掉了更早的时候,遇见哪些人,做过哪些事。
我幸福时,看见的黄河也是幸福的。我忧愁时,看见的黄河也是忧愁的。带着不同的心情看黄河,看出了它不同的心情。黄河跟我一样,也有喜怒哀乐。我看黄河,顺便还看到了黄河眼中的我。
这么说来,黄河是我的一面镜子。我照着它,发现自己多了几根白发,多了几条皱纹?黄河看我,没认出我是谁?我看黄河,忘掉了谁是我?
这么说来,我也是黄河的证人。证明着它有过多少爱、有过多少恨,又有哪些爱恨变成了空白?看见黄河,我的头脑也常常一片空白,不仅忘掉这是一条有名有姓的河流,甚至还忘掉了自己的名字。
今天下午,在青海的贵德,又一次与黄河擦肩而过。贵德的黄河水是清的,我也心明眼亮。贵德的黄河是青稞喂养的,我也喝了一壶青稞酒,黄河水酿制的青稞酒。青海是黄河的源头,黄河从天上来到人间,流经贵德,还是少年。青春期的黄河,使我也变得年轻了。我又想写诗了。
黄河岸边有一座女娲峡。传说中女娲造人的地方。女娲一定是用黄河水,搅拌着黄土,造出了黄种人。我不敢说自己是她亲手造出的人,但我相信自己是她造出的人的后裔。我的皮肤是黄颜色的。我跟黄土有着共同的肤色。我跟黄河有着共同的肤色。
青海是三江源,是黄河的摇篮。我也在这里,找到自己的源头。源头的源头,是女娲的那双沾满泥土的手。黄河,从女娲的两只手中间流过,从女娲的指缝间流过。
黄河参予并见证了女娲造人的过程。女娲不在了,黄河还在。黄河还在,女娲就不会真正地消失。黄河作为中国人的母亲河,接替着劳累的女娲,造出一个又一个你,一个又一个我……
黄河就是女娲,女娲就是黄河。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母亲。我们有一条共同的母亲河。最古老的家长与户主名叫女娲。我们在上户口填籍贯的时候,都应该填上黄河。可以说没有黄河就没有你我。
七色土
从来没有收到过这样的礼物,你送了我一小袋泥土。那是从你门前的女娲峡采来的七色土,整整七种颜色,仿佛彩虹的样品。女娲补天,用七色土炼制成七色石。女娲造人,用七色土捏制出泥娃娃。七色土长出五谷杂粮,还长出了你我。这是故乡的泥土啊,故乡的故乡的泥土,居然被我淡忘了。我的脚下,只有一片长不出草来的混凝土。
你送来这特殊的礼物,是在善意地提醒我:不要忘掉自己精神上的根,不要忘掉自己的根该扎在哪里。在此之前,我还以为自己没有根呢。我还以为自己没有根也能生长呢。在钢筋水泥的城市呆久了,我的脸色苍白,我的心情苍白,其实还不如一株植物幸福呢。植物好歹还穿着一双泥土做的鞋子。泥土做的鞋子多么暖和哟。
此刻,我脚下是水泥地板,周围是砖混墙壁,顶多有几扇玻璃窗户,把阳光也给打了点折扣。我想写诗,写不出来。诗比植物更娇气。诗也需要泥土的呵护。你送来这一捧七色土,我有救了,我的诗有救了。
我回忆起那次在青海的旅行,你领我拜访贵德县尕让乡阿什贡的千佛大峡谷,给我讲解七彩纷呈的丹霞地貌。你说生活在这里真幸运,天上的彩虹是七种颜色的,周围的群山也是七种颜色的,连脚下的泥土都有七种颜色。你门前就是女娲峡。女娲造人,你又把自己造就成诗人。诗人的心灵,就该比常人多一些色彩。诗人的眼睛,看什么,什么都是彩色的。
我虽然写诗,在你面前却不配称作诗人。跟你相比,我简直是色盲啊。我的日常生活是单调的,我的梦也是单调的。说出来不好意思,但我还是偷偷告诉你:我的心情有时都是灰溜溜的。在你面前,我不得不承认精神上的贫瘠。
你捎来这一捧七彩的泥土,我收到了。还额外地收到了一副看不见的调色板。也许那不是你送给我的,是我送给自己的。我要把每天都当成调色板,用这七色土调试出更多的颜色。我要用更多的色彩,喂饱自己饥饿的眼睛。七彩土不仅能长出五谷杂粮,还能长出更多的颜色,更多的梦。我的眼睛、我的心,再不会感到饿了。
喇海青,我青海的回族兄弟,谢谢你,送了我一份厚礼。捧着七色土,我也分享了你的群山、你的彩虹、你的赤子之心、你的深情厚意。我怎么能不觉得这一捧泥土是沉甸甸的呢?
2010年9月于青海贵德国家地质公园女娲峡
《北京往事》洪烛著
周一渤 摄影
广东省出版集团 花城出版社
2010年8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