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乡插队的时候,农村叫“人民公社”,田地树林是集体的,耕牛、犁头、风车等农具是集体的,劳动也是集体作战。但社员还保留有自家的菜园子,当时叫“自留地”。集体的庄稼没自留地的庄稼长得好,张春桥说:“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党报宣传“人民公社”的社会主义优越性,曰:“一大二公。”说社员的自留地是“资本主义的尾巴”。
我是公社一员,自然也有一条“资本主义的尾巴”,却长在山坡上,距我住的院子有一两里地。我貌似很革命,本来不想长这条尾巴,但老队长说:“你不吃菜?”嘱咐我:“种好自己的菜园子!”
却说我插队之初,夏七月,烈日炎炎,不宜栽种。同院子老乡,或送我半个南瓜,或送我两棵青菜,凑合而已。我就遵照毛主席教导:“看菜吃饭。”却常常无菜可看。老乡不是吝啬,而是无菜可送。虽然党报吹嘘“年年丰收”,但我所亲见,农村却普遍缺粮,社员的自留地,大块种红苕洋芋等粮食作物,小块种蔬菜,自家吃都还不够,怎能常常送我?我就用豆瓣咸菜下饭,饥肠辘辘,也一样吃得津津有味。
等到秋收后,天气渐凉,老队长说,可以种菜了。放工后,我就扛起锄头去挖自留地。我上中学,支农劳动,也挖过地,不是技术活,而是力气活。我缺少的恰恰就是力气。挖集体的地,可以磨洋工,但挖自留地,磨谁的洋工?都说小生产者自私,其实这是人皆有之的本性。我一到地里,就挥舞锄头,高高举起,狠狠落下。挖了一会儿,大汗淋漓,浑身散架。记得影星刘晓庆,插队我老家宣汉,后来在回忆录《我的路》中说,当年挖地,挖得她悲痛欲绝,如果那时,有一个人去帮她挖,她愿意嫁给他!宣汉人民却懂不起,她只好咬着牙,继续挖。她挖的那块地,在县城河对岸张家坝,现在正搞商业开发。我觉得,宣汉政府太缺乏想象力,如果在那块风水宝地上,建一个碑,题曰:“影后刘晓庆挖地处。”说不定还能成为旅游热点哩。
我当年挖自留地,却没有刘晓庆这般感慨。一屁股坐在地头,又累又饿,想:要是能回县城当个工人,按时上下班,按时吃饭,晚上读小说看电影,每月有二三十元工资拿,多好啊!媳妇在蜀水之西,高中毕业后,也曾下乡插队。说她把自留地交给隔壁老乡种,收获平分,去公社赶场,看见公社食堂服务员,悠悠闲闲坐在那里织毛衣,好生羡慕!我们的人生起点都很低,所以后来至今,哪怕是最艰难的筒子楼岁月,我们也很知足:比当年插队好多了。
却说当年,我正坐在地头喘气,幻想美好人生,隔壁院子有个叫杰巴的社员,比我大两三岁,挑着空粪桶路过,笑道:“谢知青,你这狗刨梢的地,长得出庄稼?”远远看见有个人扛着锄头,他就双手罩嘴,作喇叭状,喊道:“廉儿~~”那个叫“廉儿”的社员跑过来,问:“干嘛啊?”杰巴说:“我们帮谢知青把地挖了?”廉儿说好,就挥起锄头,挖起来。我很感动,说:“太谢谢你们啦!我请你们吃饭?”
赶紧跑回家,生火煮饭,却没有蔬菜。去隔壁扬生家,要了几个洋芋两棵葱,切片烧汤,放上葱花,几滴菜油,喝起来居然有鸡汤味道。我现在还常常炮制葱花洋芋汤,原汁原味,媳妇也说好喝,美其名曰“心灵鸡汤”。却说那天晚上,一罐子米饭,顷刻间,被一扫而光。我说:“没什么菜,饭要吃饱?”他们都说:“白米饭,不要菜,吃起来也香!”须知那年那月,按照毛主席教导,忙时吃干,闲时半干半稀,杂以番薯土豆和其它杂粮,能敞开肚皮吃一顿白米饭,已经很奢侈。但那一顿,却吃掉了我两天的口粮。我正盘算怎样弥补亏空,杰巴建议说:“你那块地,最好一半种蔬菜,一半种红苕洋芋?”廉儿也说:“红苕洋芋,也顶饱。”我和媳妇虽然在县城长大,也是饿过饭的,知道蔬菜维生素虽多,却不如淀粉类的红苕洋芋能充饥。这个记忆,延续到今天。我若吃菜不吃饭,媳妇就恐吓我:“不吃淀粉类食物,就没力气!”
高家岩的贫下中农社员,杰巴和廉儿,从此成了我的好朋友。每次回城,我都带给他们珍贵的礼物:一块肥皂。肥皂凭票供应,我妈都舍不得用,留给我带到高家岩,感谢帮助我的贫下中农。他们也很感激,教我怎样种瓜菜,种红苕洋芋,怎样耘草施肥,说最好的肥料,清尿和大粪,人粪第一,猪粪次之,牛粪最差。
前任知青留下的一个旧桶,就成了我的贮尿器。清尿兑上水,浇在地里,庄稼就唰唰猛长,但一个人的制肥能力有限,我就想法另辟肥源。却说同院子的小学生娃娃,六七个,饭前饭后,喜欢聚在我屋里,听我讲故事。我就跟他们谈条件:“你们在我桶里屙一泡尿,我讲一个故事?”他们不干,说大人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尿要憋着回家屙。我也不勉强他们,开讲故事:“从前,有一个美丽的公主~~”讲到紧要处,停下来,他们很着急:“后来喃?”我笑道:“要知后事如何,请去屙尿?”他们就争先恐后去屙尿,涓涓细流,很快汇集成桶。自给有余,就跟同院子老乡以尿易粪。粪水灌园,我的“资本主义的尾巴”就开始茁壮起来。跟媳妇回忆这些插队往事,说我种的蔬菜,吃都吃不完,她却嚷道:“什么尿啊粪啊,好臭好恶心啊!”我笑引高家岩贫下中农杰巴同志的名言:“资本主义批起来臭,吃起来香!”问她:“你当年是怎么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
好多年后,我在狮山读研究生。同寝室大明兄,周末,跟我一边喝酒一边回首往事,说他插队时,创作过一个独幕话剧,名叫《一桶尿》。说有家贫下中农社员,尿满一桶后,老爹要担去浇自留地的蔬菜,女儿却要挑去浇集体的庄稼,戏剧冲突由此展开。贫农老爷爷上场,忆苦思甜,用烟杆指儿子鼻子,一跺脚:“咳, 你忘本啦!”然后老支书上场,宣讲社会主义人民公社的优越性,提高觉悟,统一思想。最后父女俩就抬着那一桶尿,唱道:“人民公社是金桥……”兴高采烈去浇集体的庄稼。
我笑道:“你这是编的故事?”大明兄也笑:“文学创作不是编的,难道还是真的?”说他们到公社参加汇演,找了个真尿桶当道具,一股尿骚气,把大家熏惨了!我笑着点评:“你的剧本是革命的浪漫主义,表演却是革命的现实主义!”大明兄总结:“当年文艺创作,都这模式嘛。”现在有些后生,看电影戏剧小说,赞叹毛时代的人思想多革命道德多高尚,不知这些作品都是“一桶尿”式的“伪现实主义”,美其名曰: 革命的浪漫主义和革命的现实主义相结合。
很多年后,我任教川大,看某生毕业论文《论陶渊明田园诗的文化精神》,题记却引法国启蒙思想家伏尔泰名言:“种自己的园地!”想起当年插队,老队长嘱咐我:“种好自己的菜园子!”不禁莞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