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彼岸的河


 

 

             

               

 

 

 

                           我熟悉河流:
                           我熟悉那些像地球一样古老的河流,
                           比人类血管里流的血液还要古老的河流。

                           我的灵魂变得像河流一样深沉。

    

                           我熟悉河流:

                             熟悉那些古老的黝黯的河流。

                           我的灵魂变得得像河流一样深沉。

                                                        -----兰斯顿.休斯

 

 

 

 

  1.黑龙江。这是流淌在中国东北之最东北的一条世界级大河,在中国的河流家族中排行老三。一个省因为它才有了自己的名字。我甚至觉得,黑龙江省的一切,都是因为黑龙江的成全。但同样是母亲河,也同样像地球一样古老,当黄河、长江早已高居于神坛之上,习惯于接受颂辞的时候,黑龙江却像一个小媳妇,怯怯地躲在东北一隅。更悲惨的是,150年前一纸条约将它的另一半,连同相当于现在东北三省面积的土地,永远地切掉了。那些土地,像是被掳掠拐卖的孩子,被迫改名换姓,与故乡渐行渐远,走在永远的不归之路上。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对它的亏欠,融化在我的血液中,永远地覆盖着我的那一条黑龙江。我常常觉得,我是在代表我的国家、我的民族,在承受那个巨大的愧歉。

   

            

 

 

  2.但是它一直在自己的意识里流淌,从远古洪荒直到现在。它绵密的支流不断地分汊,像人体经脉一样,在黑土地上婉转优雅地绵延。密布的水网,让那一方土地成为中国巨人肌体上最血脉充盈的一部分。它让一百多万平方公里的整个流域面积成为一个大摇篮。中华民族大家庭中,那些古老的令人眼花缭乱的北方少数民族,比如东胡、肃慎、挹娄、室韦、女真等等,都在那个摇篮里摇啊摇,摇成了现在的满、达斡尔、鄂伦春、鄂温克、蒙古等民族。他们背着猎枪、赶着驯鹿、划着桦树皮小舟的身影,一直在山林、草地和广大水域间跃动,活力澎湃。炊烟缭绕,烤肉飘香,歌谣起起落落,各种生活图景叠压交错。历史、文化、社会生态,像这些水网一样充满细节,引人入胜。黑龙江,连名字也像是龙的传人,具有纯正的中国血统。

 

           

 

 

 3.我把初次觐见黑龙江的地点确定在漠河——不是那个多年前一把著名的大火烧了个精光的县城,而是地处北纬53度半的黑龙江边的漠河县漠河乡漠河村,那个被称为中国北极的地方。一路上汽车都在黑土地上狂奔。大豆、玉米和向日葵,金瓜、大葱和西红柿,被划成深沟高垄,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像无数条源远流长的河流在辽阔无垠的蓝天底下流淌,最令人信服地诠释着什么叫地大物博。停下来吃饭,餐桌上总有一份叫“大丰收”的菜最受欢迎。金瓜、土豆、玉米、花生和豆角,热气腾腾,鲜活水灵地盛在硕大的盘子里,形象地展示着一方水土的丰饶。从第二天开始,我们在森林里狂奔。山峦起伏,森林无边。但是地上的一切都在显示水土的滋润。停车小憩,林间流泉丁冬,处处湖荡——不,用当地人的说法是“水泡子”,像一只只水汪汪的多情之眼。静耳聆听,泥土里、草茎乃至参天大树的枝柯叶脉间仿佛都有水在流动。水分丰沛,想像格外汹涌,终极的指向都是黑龙江,黑龙江。无边无涯的黑土地,五彩斑斓的大森林,不过是黑龙江恢弘又豪华的序幕。

 

 

          

 

 

  4.到黑龙江边已是夜深。匆匆放下行囊,迫不及待地去赴黑龙江的约会。小小的村镇隐伏在夜色之中,几排木刻楞的木屋旁,几盏路灯眨巴着,像是熬红的眼睛。走过十字路口,天立刻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感觉自己是在浓稠的墨汁中浮游,并且可能被它慢慢融化。我好像这一辈子都还没有见过这样的暗夜,并且是在漠河,一个距离有极昼的季节并不是特别遥远的秋夜。东西莫辨,时空仿佛已经消失。唯一的向导是远处那隐约的涛声。打开手机照明,这不过是一只孤独的萤火虫在无边黑暗里的飞翔。这是在历史的深处,一个现代的中国人在扶余、契丹和女真的土地上,朝着曾经被称为萨哈连乌拉、卡拉穆尔、哈拉穆连的那条大河的摸索。摸索了好久,黑龙江好像仍然远在天边。看来尊贵的黑龙江此刻还没有心思理会我的造访,它把自己隐藏了起来,时候不到拒绝接见。还好,返回时意外地发现一个小店,灯光朦胧,门半开半掩。迎着浓烈的鱼腥味推门进去,满屋鱼干,狗鱼、白鱼、鲤鱼,据说还有大马哈鱼。连身上最后的一丝水分都交还出去了,鱼们已跟黑龙江已经彻底告别,码在那里像一堆堆干柴。但它们毕竟曾经是黑龙江里的居民,所以我还是觉得它们给我带来了另一种形态的黑龙江,小小的一部份黑龙江。当晚睡在农家小院,几个人并排躺在尚未烧火的大炕上。我十分清楚,这里离北京也有几千公里,首都或许对这里已经没有了多少感应的能力,我等于是躺在一个国家的指甲或者发梢之上。但事实恰恰相反,我通宵睡得很香,像是枕着母亲的胸膛。

 

  5.天色微明的时候我已经再次走在漠河村的街头。路边的白桦一片金黄,哗哗作响。在许多中国人看来,白桦是俄罗斯文学中的重要符号,它总能唤起我们对普希金、叶塞宁、巴乌斯托夫斯基以及列维坦、列宾有关的联想。但是这时我更多的是在想契可夫。1890年的春夏之交,他在黑龙江上漂了一把。那时,莫斯科大学医科毕业的医生契可夫已经有了六年工龄。但是他觉得拿笔比拿手术刀更得心应手,因此对写作这个第二职业更加投入。他在俄罗斯文坛的名声已经相当响亮,刚得了半个普希金文学奖,正加快脚步走向世界文学史上属于他自己的座次。这个文弱、戴着近视眼镜的年轻人,这时把关注的目光投向了远东。他从伏尔加河畔出发,翻越乌拉尔山,横跨西伯利亚大草原,顺石勒喀河进入黑龙江,目的地是萨哈林岛。遥远的远东是超长的旅程,但是黑龙江像是上帝给他的又一个奖项。当他乘坐的蒸汽轮船鸣着悠长的汽笛在黑龙江上穿山过峡时,被沿江的风景惊呆了。他后来是这样描述他所看见的黑龙江:这是一条在内地无法想象的神奇而美丽的大河,她不知道要比伏尔加河好多少倍,我一进入就忘掉了浑身的劳顿和那些苦恼。岩石、峭壁、森林、数不清的野鸭和各式各样的长嘴的精灵,荒无人烟。左岸是俄国,右岸是中国……我在河上漂流了1000多俄里了,欣赏到了如此多的美景,得到了如此多的享受,即使现在死去我也不觉得可怕了。我爱上了这条河,真想在这里住上两年……呵呵,亲爱的契可夫同志,我差不多已经把你看作与我结伴同行的驴友了。

 

 

            

 

 

  6.我终于看见黑龙江了。天色幽暗,河边铺满黝黑的卵石,泛着微光。鱼鳞一样的云堆积在东方的天空又浸沉在河里,使黑龙江更加深邃,黝黑,看起来更像一条黑龙。我知道上游不远处就是洛古河,也就是额尔古纳河和石勒喀河汇合的地方,是这条河的源头。但是我没有想到黑龙江的源头一段也这样宽阔,宽阔得远远超过长江上游。虽然近岸的一些地方也像内地一样在采沙,但是只要往上游走上一阵,风景处处皆可入画,让我也享受了契可夫的待遇。特别是俄罗斯一侧,原始森林从河边开始,将山野覆盖得天衣无缝。肥美土地,丰饶物产,原本是上帝赐给中国人的,现在看起来几乎是一桌原封不动的盛宴。似乎那些哥萨克士兵、流放犯和移民的子孙们,目前还顾不上消受。后来我来到“北极哨所”。在岗楼顶上用高倍望远镜细看对面的伊格纳斯诺村,我发现两岸景色几乎完全相同。俄罗斯的土地上同样长着樟子松、白桦、杨树和枞树,木板屋顶炊烟缭绕,老树上照样歇着乌鸦,树下拴着硕大的奶牛。当然,也有哨所。高高的铁塔上,漆成军绿色的小房子里,都有持枪的士兵。此岸,彼岸。这是两个大国相互瞪着的眼睛。

 

 

           

 

 

 7.我在爱辉见到了契可夫。当然只能是雕塑。这是好客的中国人还在回忆契可夫对爱辉的那次造访。据说契可夫当年在这里登岸,结识了不少的中国人。其中有一位姓宋的,两人谈得最是投机。我的宋同胞看起来并不仇视这个高鼻子蓝眼睛的“老毛子”,他以中国人尤其是东北的中国人特有的古道热肠,给他讲了很多闻所未闻的事情,还请他喝酒。他们用一种很小的酒盅浅酌慢饮,轻声交谈,像是一对老朋友。当然,我到爱辉并非是考察一个世纪前的一件涉外文坛逸事。爱辉是中国身上的一处虽然已经结痂但仍然隐隐疼痛的伤口,我早就想轻轻抚摩它一下,疼痛它的疼痛。150年前,具体地说是1858年5月28日,就是在这里,在这棵白皮松下,黑龙江将军奕山与沙俄的东西伯利亚总督尼古拉.穆拉维约夫签定了《爱辉条约》。奕山是个胆小鬼,当年在广州,后来在爱辉,他都被洋人的坚船利炮吓破了胆。但是他又胆大出奇,《广州条约》,《爱辉条约》,什么条约他都敢签。大清的老根据地,老祖宗的土地,几十万平方公里大的地方,比一个欧洲大国还大的土地,他都敢出卖。他挥笔轻轻一划,黑龙江,中国自己的内河,从此被一刀划为两半,成为界河。再后来,江东的中国人像羊群一样在“海兰泡惨案”等一系列大屠杀中被赶尽杀绝。从此,对岸只有俄国的流放犯在干苦役,一批又一批的移民在圈地建房,一些哥萨克士兵喝着伏特加,睁着忧郁的眼睛,弹着曼陀铃,面朝北方唱着《阿穆尔士兵之歌》。

 

  8.疆土是沙皇野心和权力的物化。人不能战胜时间,但可以成为空间上的胜利者。无限地开疆拓土,是一切君王的本性。穆拉维约夫几乎是兵不血刃就让主子拥有了远东大片的土地。他将强占的海兰泡改为布拉戈维申斯克,意为报喜城。向沙皇邀功请赏的意图十分明显。他后来的确得到了丰厚的回报:他被封为阿穆尔斯基伯爵,作为俄罗斯民族英雄而载入史册。他骑着高头大马,手舞利剑的巨幅画像,醒目地挂在布拉戈维申斯克博物馆展厅正前方的墙上。他马蹄下是一群表情木然或惊恐万状的中国人。穆拉维约夫还将新掠得的黑龙江流域各个地方的中国地名,大量换成自己亲友的名字。契可夫是跟随侵略者的脚迹来到黑龙江流域的。我虽然知道,他老人家是一个具有高度人类良知的作家,但是在爱辉这个特定的环境里,我不能不把他还原为一个“老毛子”来审视。我无法知道他如何评价穆拉维约夫的“文治武功”,无法知道他走在自己同胞抢来的土地上时的感受,无法知道他是否能听见那些被加害的人民的悲惨呼号。好在,还没有听说什么地方叫“契可夫斯克”。

 

 

           

 

 

  9.爱辉这个名字有太多的时间积淀,极沧桑,极有古城质感。历史上它是何等显赫啊。它的辖区曾经北至外兴安岭,东抵日本海。但是现在的爱辉镇,被一个大时代所挟持,无法免俗。植被、建筑、景观甚至地貌,已经无法给我多少陌生感。街上熙熙攘攘走着的,也是与任何地方都差不多的当代人。当然,昔日的爱辉是被沙俄侵略军的炮火夷平的,黑龙江将军衙门——相当于省人民政府兼军区司令部,其所在地,当时的一切痕迹,几乎都随之消失,古城遗迹自然难以寻找。就是眼前的魁星阁,满布苔痕,摇弋着衰草,但是它依然是赝品,虽然它复制得比较早,复制的是它自己。但是我相信在这一方水土上,精神的传承应该是生生不息的。在小饭馆里吃了一顿很晚的午餐。为博得老师傅的好感,我特意将菜安排得颇为奢华:虎皮肘子、炝肚丝,还要了一瓶哈啤。果然,他对我这个外乡人格外关照,给我讲了古城的一些掌故,还给我说到了将军墓,以及那里埋葬的将军们。比如德宁阿,布尔沙,富明阿、寿山父子,善庆,绰哈布,额尔根巴图,克蒙额……等等,他们先后从这里走出去,出任各地将军,死后荣归故里,葬在爱辉城南。依老人指点,穿过那一片松林,就是爱辉古城的将军墓。一片老林,几堆黄土,丛丛荒草,却掩不住一股英雄之气。后来有资料说,清代的爱辉籍将军并非只有这些。有证可考的曾任将军、都统、大臣的爱辉籍人达二十多位。只是他们多半战死疆场或远戍伊犁、蒙古各地,死后很难从大漠从沙场运回故乡。而在人们广为传颂将军中,尤以抗俄将军寿山的故事流传最为久远。在庚子俄难中,身为黑龙江将军的寿山率领将士们浴血死战。最后,寿山认为自己“疆土不保,负罪甚深”,决定以死殉国。他写好遗书,令人抬出早已准备好的棺木,仰卧其中,用手枪自杀,其时年仅四十岁。爱辉的抗俄之战,仿佛是时空错位了,那是一支古代军队与一支近代军队的意外遭遇。甚至还可以更干脆地说,那是一场羊群与狼群的战争。寿山,不过是一只头角坚硬的头羊。从英雄寿山,很容易想起同时代的李鸿章。他也曾经出生入死,大智大慧。但现在人们记住他的只是在那些不平等条约上签字。从《马关条约》、《中俄密约》到《辛丑条约》,一切不平等条约都由他一路签下来,直到把自己签成“卖国贼”。就是到了快断气那一刻,俄国公使还在他床前逼着,要他在又一个有关黑龙江的不平等条约上签字。一个被称为东方俾斯麦的权臣,一个极智慧的中国老人,泪流干了,终于被屈辱、痛苦和悲伤压碎。穆拉维约夫——“英雄”,李鸿章——“卖国贼”。空间上的错位,就导致了他们命运及其评价的天上地下。寂寞的坟茔,落叶如雨。我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浸透了历史。我从地上抓起一把黑土,像是握了一把往事。我没有使劲捏它,因为可能挤出血来。

 

  10.黑龙江最壮观的部分在抚远。这里是中国最东北的地方,每天总是被第一缕阳光照耀。我登上江边的山顶,发现它在这里把豪放与汪洋恣肆发挥得淋漓尽致。秋越来越深,原野被苍绿、金黄、深褐和绛红的色块浓涂大抹。太阳正在向西天滑落,黑龙江在辽阔的大平原上无拘无束地奔腾,千汊万河都流淌着液态的黄金和白银,光芒四射。据说这里是著名的渔乡,盛产大马哈鱼,一种在黑龙江里出生、在大洋里漫游成长、之后又回到黑龙江产卵的鱼。大马哈鱼并不大,成鱼也不过六七斤重。但是它们居然可以长途爬涉千万里,从地球的另一面游回黑龙江。并且回到黑龙江后,还要溯流而上,直到上游的上游,甚至支流的支流。在海洋它有无数天敌,比如海豹、海豚和鲨鱼之类。回到黑龙江也有猛禽、水獭和熊类猛兽,更可怕的还有鱼网。它们会不约而同,准时在那些浅滩和河道的狭窄处恭候。从黑龙江出发,能在大洋里长大成鱼的不过千分之一,最后能回到故乡的不过万分之一,而且个个筋疲力尽,遍体鳞伤。这是一种不可思议的鱼。苦难的鱼。悲壮的鱼。也是英雄的鱼。它们英雄得极像当年的蒙古族土尔扈特部,他们从黑龙江源头一带游牧到伏尔加河畔,后来不堪沙皇暴政,转战千万里,虽然大部人马牺牲,但是终于东归祖国。终身只服从故乡的召唤,为故乡而生,为故乡而死。大马哈鱼,我不能不向你致敬。大约是季节不对,我没有见到大马哈鱼。不知为什么今天我在江边连渔民也没有见到。我只看见几艘翻扣过来的木船,大小不等,在沙滩上晒着太阳。它们像是疲惫的龙钟老人,袒露着肥胖的肚皮,看不出是惬意还是忧伤。它们身旁的沙地上,遍布波纹一样的褶皱,为它虚拟了一小片水域,还让我感到它们是属于黑龙江的。黑龙江到抚远就出境了。我知道前边不远处就是哈巴罗夫斯克——以一个俄罗斯流氓、冒险家的名字命名的城市。现在,它是俄罗斯远东地区最大的城市。它原来的中国名字是伯力,好像是赫哲语,意为豌豆。一颗世界上最大的豌豆,一百多年前就失落了,一骨碌就滚到了俄罗斯的版图上。出境了的黑龙江还在流淌,在庙街(又一个熟悉而亲切的名字!)汇入鄂霍次克海。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在视线里消失。黑龙江是巨大的爬行动物。但它不是大马哈鱼,更不能与土尔扈特人比。它无法为自己找到重回故乡之路。

 

 

            

 

 

  11.又一个冬天到了。黑龙江流域今年是暖冬,降雪大大少于往年。但是对我们这些南方人而言,这里的冬天还是来得太早太早。我很高兴有机会曾经在春天、秋天,现在又在冬天前来拜会我亲爱的黑龙江。只有冬天的黑龙江才更能彰显自己的个性。冬天更像是黑龙江的本来面目。上车下车,进门出门,温度的乍起乍落远远胜过出入冻库。没有一丝暖意,高挂天上的太阳就显得极不真实。树叶还没有落尽,积雪不深,蓝天白云的好天气,路上行人却极其稀少。据说在这个季节,这里的人们只要不上班,生活的主旋律就是在家里麻将。户外的人们,帽子、围巾、大衣、手套,层层叠叠的衣服组成了道道防线,但是,暴露出来的脸上还是被风吹得通红,显然那里正在进行人体机能和严寒气候的攻防战。严寒还将人的发梢、眉毛变成“雾凇”,以此来显示它在人面前可以为所欲为,有绝对的霸权。只有广告牌上那些美女不怕寒冷,袒胸露臂,衣服薄如蝉翼,笑得依然灿烂。河水已经封冻,厚厚的冰层捂住了河里的秘密。黑龙江一年中有一半时间都处于结冰状态,这是巨龙的冬眠。要是在一百多年前,人们这时就可以在冰上自由往返于两岸,探亲、串门、赶集、祭祖上坟。但是现在,黑龙江早已成为国界,你只要跨出主航道中心线一步就是越境。中苏对峙时期,两岸都有黑洞洞的枪口侍侯。就算现在两国关系缓和了,甚至可以说中俄两国正处于蜜月期,私自越境仍然会成为不大不小的外交事件。因此,黑龙江整个水域,只有鱼类才能自由穿越。我总在想,对岸,坟茔里躺着的那些中国先民们,当他们一觉醒来的时候,一定会非常吃惊,因为他们一夜之间竟变成了“侨民”,自己的骨殖成了肥料,滋养着那些俄式民居、东正教堂在头上疯长。更糟糕的是,一幅叫“异国风情”的图画,已经完全将他们的家园彻底覆盖。他们无家可归,也没有一条熟悉的路将他们指引。我还为这边的乡亲们担心:他们在江边隔河烧香祭祖,隔着国界,那些敬意和供奉先是否可以抵达?他们死后,灵魂进入天国,是否可以与那边的祖先团圆?

 

 

           

 

 

  12.回到黑河市区,我马上彻底暖和过来了,尤其是喝了两杯伏特加之后。和上次比,这个城市变化巨大,更见繁华。南北菜馆到处都是,还有不少叫普金、玛莎或柳芭的餐厅和酒吧,生意都不错。俄罗斯商人、游客,中国商人、游客。分不清谁是这里的的主人。吧台上,茅台、五粮液,人头马、伏特加,还有加拿大冰酒和黑河的高粱酒,它们像是从不同的国度赶来参加国际性的集会。服务员中有俄罗斯女郎,彬彬有礼,笑容迷人。汉语、俄语混杂,国籍暂时淡化,国界俨然已经模糊。黑河,布拉戈维申斯克,以及两个城市的生活场景,差不多就是现今中国和俄罗斯两个国家的缩影。看来,时间真是一个巨大的胃,可以消化一切难以消化的东西,包括仇恨。虽然在同一地点,但是无法站在同一时间上,所以我就永远也见不到穆拉维约夫。在咖啡、烤肉和美酒的香味中,我与他已经谈不上不共戴天。在很多人看来,英雄者莫过于成吉思汗。不过一细想,他和沙皇、穆拉维约夫、哈巴罗夫,虽然他们在不同的人们的心中有不同的形像,但是并不能影响理性者的冷静判断。他们在本质上其实都是同样的人。成吉思汗,他不也曾以弯刀和血涂改版图、更改国名和地名吗?他不照样灭族,屠城,将黄色恐怖一直推向地中海沿岸吗?就是秦皇汉武,唐宗宋祖,这些创造中国历史的人物,也全都是双面人。他们前胸写着“英雄”,后背写着“屠夫”,这两个名字同样都适用于他们。历史上,世界的边界从来都是用实力划分。实力抵达的地方就是边界。

 

 

              

 

 

  13.我在宾馆的窗口上眺望黑龙江。虽然天色昏朦,布拉戈维申斯克影影绰绰,像一幅褪色的古画,像一堆混沌不清的陈年旧事。但我还是知道,那黑糊糊的山一样的堆积物是原木,再过些时候,大卡车就会载着它们直接从冰面上运过江来。跨江高压线塔是两国间唯一看得见的联系,它不分昼夜地向黑河输电。我也知道列宁广场的大概位置,因为它离黑龙江边并不远。不过我也明白,虽然,广场上的列宁仍然高高地屹立,然而他再也无法向前跨出哪怕半步;他的巨手仍然有力地挥动,但他连自己也无法指挥;他似乎还在继续庄严宣告:要废除沙皇强加给中国的不平等条约,但是他的话对他的同胞已经没有任何效力。俄罗斯的远东部分贮藏了世界上最令人羡慕的资源。但是已经属于人家的财富,不能抱任何幻想。土耳其在一次世界大战中损失了百分之七十的领土;奥地利更惨,两次世界大战都站错了队,失去了百分之八十的土地。美墨战争,墨西哥另一半版图变成了美国的加利福尼亚、得克萨斯和新墨西哥;强大的德国,包括阿尔萨斯、洛林和西里西亚在内的近半领土也因为两次世界大战而永远失去。骄傲的法兰西,以差不多每平方公里5美元的价格就将相当于13个州的土地卖给了美国。就是俄罗斯自己,偌大的一个阿拉斯加,让美国象征性的一点付出就拿了过去。他们和我们一样,割让出去的土地也一去不返,就像黑龙江不能倒流。我们不能无休无止地舔自己的伤口。只有富强了才能真正赢得邻居的尊重。并且,富强并不与国土的大小成正比。比如以色列,比如卢森堡,比如新加坡。它们都是蕞尔小国,并且几无资源。一个自强不息并且心态成熟的国家,才能从容地走向美丽的未来。

 

  14.告别黑龙江,原路返回。原先悬离于时空之外的黑龙江,重新又流淌在现实的土地上。道路从江边开始,不断地前伸,蔓延,连接上新的道路。它就像黑龙江那些支流,不断岔开,细分,最后成为它的末梢。再后来,我觉得自己也被黑龙江所吸纳,进入它的体系,成为它一条最小最小的支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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