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评了几句《南京!南京!》,整理了几段贴在下面。
这个片子我本来不想看,乌有之乡为了搞这次活动,给我寄了光盘,我是作为一个工作,作为一个任务看的。我为什么拒绝看这个片子?并不是我不关心南京大屠杀。南京大屠杀,在六个星期内屠杀了33万人人。在这期间,日本人在苏州、常州和无锡,也就是长三角,中国在当时最富庶的地区,今天也是最发达的地区,日本军队的做法惨绝人寰。极其惨痛,极其屈辱,将这样的事件作为艺术作品去正面的呈现,在视觉上是接受不了的。我看了这个片子以后,觉得跟我的预期可以说没有差别。无非就是复原了当时的那些场景,屠杀、强暴这些东西。
我对这部电影有一个疑问:为什么要拍摄这样一部电影,有什么必要和价值?导演陆川给了一个理由,他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有这样一句话:“我只想最大限度地去逼近真实。”他的这个意思在那篇采访里多次重复。那么,就是说他把真实放在了最高的位置上。为了真实的原则他做了许多没有必要做甚至不应该做的事情,比如逼真地去还原那些杀戮、强奸的场面。这实际上反映了这三十年来中国文艺创作界的一个观念,就是将所谓“真实”放在文艺最高的一个位置。其实艺术包含的价值观是非常多样的,比如真善美,“真”不应该破坏“善”的原则,也不应该破坏美学的原则。
但是,反过来讲,我觉得陆川将真实作为艺术追求的一个原则,哪怕是作为一家一派之言也是可以理解的。搞艺术创作,哪怕是拍南京大屠杀,追求“真实”作为一种艺术现象也还是可以存在的。但是,我下一个疑问就是,既然把“真实”的原则放在作为支撑其电影的基础这样一个位置上,在这样强调真实原则的时候,恰恰又最不真实的虚构了日本兵角川这样一个角色。史料不支持这一角色,而且在南京大屠杀期间也没有日本兵自杀。既然陆川这么强调“真实”的价值,但是转过身就用这么大篇幅和笔墨虚构了这么高尚的、有良知的、敏感脆弱的、最后不惜自杀的日本兵形象。我不知道这和真实的原则之间是什么关系,也不知道陆川能怎样回答这个问题。
再谈一下真实的问题。真实问题有点搅和不清楚。比如陆川可能会说,难道南京大屠杀期间,哪怕史料上没有留存下来,但日本好几个师团里面存在角川这样一个人物,这种可能性就完全没有吗?所以我想,真实不真实,这还是挺复杂的一个问题。我想打一个比方,其实创作一部作品可以比作炒一锅菜。你有各种原料佐料,究竟你把什么样的原料佐料放进锅里去呢?你放什么原料佐料并不取决于客观世界有什么原料佐料。炒菜的厨师绝不能说,因为世界上存在这样的原料佐料所以我就放进锅里去了。没有任何一个厨师会这样说话,但是艺术家可能就会说这种混帐话,说世界上可能有这样的事啊,我为什么不能放进去?其实,我把什么原料佐料放进去,什么时候放,放多少,这都是有我的意图的,都是为了实现我所期望的那种效果。这跟艺术创作是一样的,把什么样的人物、情节、场景放到两个小时的影片里,放多少,怎么放……
(黄纪苏插话:明明是主观的,偏偏往客观身上赖。)
他往里面配置材料佐料的时候其实是要拿它来说事儿的,是要体现他主观意图的。这一点一定要看清楚,它是一种主观的东西,客观的东西放到影片里就变成一种符号,它是要表达作者强烈的意图。特别是当他冒天下之大不韪,大家都认为这个东西不能往里放的时候。这个电影很多人之所以很气愤,是因为通过人物情节的那种设置,通过“真实”和“虚构”的那种搭配方式,最终表现出日本兵的境界要远远高于中国人。因为只有角川跨越了国家、民族和敌我的界限,对敌对国家的军民给予深刻的同情,真是大爱无边。而中国人的诉求无非是活命。两边的诉求一对比,高下立见。中国人是这场战争的正义方和最终胜利者,可陆川在电影里却给出了这样的价值序列。任何有是非、有正义感的中国人能接受吗?
另外,对这个电影,我还觉得它有点类似于旧中国的文化。我没看到陆川说以前抗战电影都是哭哭啼啼的,其实我们从小看抗战片,《地道战》、《地雷战》、《铁道游击队》、《小兵张嘎》,都是从胜利走向胜利。有屠杀情节,但它是众多因素中的一个,被革命乐观主义英雄主义的情节给平衡掉了。其实,南京大屠杀这件事就只能是发生在国民党手里,是统治集团腐朽的结果。另外,当时还有一个特殊情况,就是南京到底是守还是不守,是有争论的。蒋介石决定守,是怕不守的话丢面子。那你看胡宗南进攻延安的时候,毛泽东就可以不守,他不像国民党有个什么所谓面子问题。还有,唐生智之所以站出来守南京,是他过去有一个老师叫蒋百里,是近代一个军事学家,大学者,曾经留学日本和德国。37年12月,他正受命在德国活动,想让德国调停,他给唐生智传回来话说,日本应该不会进攻南京。唐生智就钻了一回空子,就是去守南京,做一回英雄,但又可能没什么风险。所以南京守备特别敷衍了事。酿成这样的惨剧,跟政权的腐败有直接关系。
另外,国民党的抗战思想特别悲观主义。这一点从宋以来是历代统治者的一个根本毛病,宋以来主流精英文学都是悲悲切切的。抗战时,比如蒋介石的庐山讲话就总是讲“牺牲一切”、“牺牲到底”,总是强调牺牲而不是胜利。他下面的将领,包括那些抗战英雄,像张自忠,曾有一段脱离他的部队,在台儿庄战役之前回到部队,哭着跟自己的部队说,这次回来就是和大家找个一起死的地方。《南京!南京!》这个片子其实就是表现了一种亡国奴的眼光和心态。中国人任人宰割,匍匐在地,窥视着凶残的日本兵或者仁慈的日本兵。生杀予夺完全取决于日本兵的一念之差。中国人所求的就是活命。小顺子和另一个战俘,被角川释放,那种开心的笑简直不可思议。小顺子甚至拿起蒲公英在吹,荒唐之极。
(黄纪苏插话:都搞起朦胧诗了。)
那种发自内心的没有一点负担的笑,太不真实。刚走出死亡,还没有走出危险区。整个片子看不到一点精神支撑。我看完特别压抑,特别能理解张纯如在写作《南京大屠杀》七年之后精神崩溃自杀。新时期主流文艺,特别是在抗战题材上,经常渲染恐怖,像电影《红高粱》最后的剥人皮。由于技术的原因,现在电影特别能在细节上给人以真实感,真实得像纪录片。极其压抑、恐怖、绝望。在这一点上,我还是赞赏毛泽东时代的英雄主义和乐观主义,它完全不是宋以来主流精英的那种情绪。它代表中国底层老百姓,特别乐观。婚丧嫁娶,红白喜事,什么都经得起抗得住。毛泽东就是把这个精神提炼锻造成当时的一种主流文化。那三十年的精神离我们越来越远,以至于出现眼前这个片子。
我一直不太明白这个电影有什么意图,刚刚王飞讲的,它的视角已经搞混了,实际我们可以把它们分为两类,一类是中国人的视角,被打败了,被蹂躏了:一类是日本兵的视角,比如大屠杀刚过,就出现了一段很长的镜头,在长江边上,一群日本兵在那里载歌载舞,在做体育运动,在洗澡互相搓背,在唱歌,还说想吃妈妈做的什么饭。崔卫平对这一段感觉特别好,说是就像一群大学生搞夏令营,这个到底是谁的视角?这个绝对不是中国人的视角,这一段展示的是特别正常的一段军旅生涯,他们根本不是一群惨无人道的刽子手的形象。这一段,肯定是日本人的角度。也就是说陆川他的意图,其实是想用这个与日本人和解:我们固然受了很大的伤害,你们的角川也承受了很大的痛苦,因为角川是日本军民的一个代表,最后他也不堪折磨,自戗了。新时期的三十年来,具体不知道是哪一年,出现了关于中日战争的一句话,叫“以史为鉴,珍爱和平。”对这句话,大概十几年前,突然在电视上又听到这句话时,我比较反感。难道我们当年被屠杀是因为我们不珍爱和平吗?我们要以史为鉴的是我们必须保持一种战斗精神,是我们要有骨气,要有血性,这才是我们从历史中要得出的结论。而日本人呢,恰恰是要珍爱和平。为什么中国要几十年重复这一句话?而我看的那个电视正是一个南京的少年儿童在那里口口声声说“以史为鉴,珍爱和平。”我觉得陆川的这个片子,就体现了这句话,就是说:太惨了,再也不要有战争了。
我觉得刚才那位朋友说得特别好。我认为这是个新老殖民主义关系的问题,日本,无非是后来居上,他的确是西方殖民主义者的一个高徒。有一个例子,日本的开国是1853年,美国的培里准将带了军舰打开日本的国门,在日本历史上这叫“黑船来袭”。当时是美国是铁舰,日本巡逻的木船是100吨,美国是2000吨,日本人的身高块头比美国小二十倍,是侏儒站在巨人面前。日本很快就垮了,但他的文化和中国文化是很不相同的,是一种强盗文化。他们是小强盗遇到了大强盗,于是拜大强盗为师,心悦诚服,还给培里立了一个雕像。另外,为什么有日本人始终对东京审判不服气?我觉得多少有这样的理由:既然五百年来的殖民主义、帝国主义历史都没有被清算?为什么日本的一百年的殖民主义、帝国主义历史要被清算?这是没有道理的,要清算的话,应该是从头清算。五百年世界体系是要被颠覆,是要被重新评判的。再有一点,我们这十几年南京题材的作品中,日本人是野兽,中国人是小动物,西方人是天使,这其实是亲英美的国民党文化的视角,是殖民地心理。我们30年文化,我们的核心价值观又回到了什么时候,和谁更靠近了?又和谁更背离了?这绝对不是我们1949年到1979年的核心价值观和视角。我们都觉得《南京!南京!》这个片子这么别扭,这个原因可以概括一下:南京大屠杀是我们中国人一段非常窝囊的历史,这段窝囊的历史现在又被陆川非常窝囊地再现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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