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善为《易》者不占”的话对不对?


 

 
宋代有个朱熹,坚持说《易》经从其一开始就是占卜用书,里边原本就没有许多道理。他说:“据某解,一部《易》只是作卜筮之书,今人说得来太精了,更入粗不得。如某之说虽粗,然却入得精,精义皆在其中。若晓得某一人说,则晓得伏牺、文王之《易》本是作如此用,元未有许多道理在,方不失《易》之本意。今未晓得圣人作《易》之本意,便先要说道理,纵饶说得好,只是与《易》元不相干”
 
然而,《易》与《诗》、《书》、《礼》、《乐》、《春秋》并称六经,自春秋以来,一直就是学者必读经典。在朱熹之前的人们,都没有说过《易》经“元未有许多道理在”的话。而且,在先秦诸子之中,绝大多数的人也都未将《易》经当作卜筮书去读、去研究。如荀况是战国时期以善《易》而闻名的学者,他就说:“善为《易》者不占”,同春秋时期的孔子一样,明确地否定《易》经的卜筮性质。
 
那么,荀况与朱熹的话,到底谁的说法对呢?我们又该如何来看待这“善为《易》者不占”之语呢?要搞清这个问题,方法是很简单的,只要看一看春秋以来人们对待《易》经的态度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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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朱子语类》卷六六,中华书局1986年版。
② 《荀子·大略》。
 
 
 
        首先,我们来看一下,《易》经是否真象朱熹说的那样“元未有许多道理”?
 
孔子说:“吾告女(汝):《易》之道,(与天地准,通万物变,百王以之治天下)易也。夫《易》,罔者使知瞿(惧),柔者使知图,愚人为而不忘(妄),     (佞)人为而去诈”。又说,“《易》又(有)天道焉,而不可以日月生(星)辰尽称也,故为(谓)之以阴阳;又(有)地道焉,不可以水火金木土尽称也,故律之以柔刚;又(有)人道焉,不可以父子、君臣、夫妇、先后尽称也,故要之以上下;又(有)四时之变焉,不可以万勿(物)尽称也,故为之以八卦。故《易》之为书也,一类不足以亟(极)之,变以备(其)请(诸)者也,故胃(谓)之以《易》”
 
        荀况曰:“文武之道同伏戏,由之者治,不由者乱,何疑为?”
 
孔颖达言:“夫《易》者,象也。爻者,效也。圣人有以仰观俯察,象天地而育群品。云行雨施,效四时以生万物。若用之以顺,则两仪序而百物和。若行之以逆,则六位倾而五行乱。故王者动必则天地之道,不使一物失其性行,必协阴阳之宜,不使一物受其害。故能弥纶宇宙,酬酢神明,宗社所以无穷,风声所以不朽。非夫道极玄妙,孰能与於此乎?斯乃乾坤之大造,生灵之所益也!”虽然,孔颖达等对中国古典哲学之论并不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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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见长沙马王堆丁汉早期墓出土帛书《要》篇。
② 《荀子·成相》。
③ 见《周易·正义序》。
 
 
 
 
辟,但都认为《易》经是博大精深的。古往今来,象朱熹那样虚伪者很少:一方而研究《易》经,从其哲学体系精蕴之中汲取营养,建立自己的“理气”之说;另一方面则竭力贬斥《易》经“元未有许多道理在”!现在,我们就以朱熹自己的言语来揭开他自己的虚伪面孔,看看他自己是如何拙劣地据《易》道而立论的:
 
太极只是天地万物之理。在天地言,则天地中有太极;在万物言,则万物中各有太极。未有天地之先,毕竟是先有此理。动而生阳,也只是理。静而生阴,亦只是理。……有是理,后生是气。自“一阴一阳之谓道”推来,此性自有仁义。
 
        理,形而上者;气,形而下者。自形而上、下言,理无形,气便粗,有渣滓。
 
天地就是一箇大阴阳,一年又有一年之阴阳,一月又有一月之阴阳,一日一时皆然。
 
人物之性,气质之性。这几箇字,自古圣贤上下数千年,呼唤得都一般…… 上面更有“一阴一阳,继之者善”,只一阴一阳之道。未知做人做物,已具是四者,虽寻常昆虫之类皆有之,只偏而不全,浊气间隔。人物之性,其赋形偏正,固自合下不同,然随其偏正之中,又自有清浊昏明之異。
 
道者,古今共由之理。如父之慈,子之孝,君仁,臣忠,是一箇公共底道理。德,便是得此道於身,则为君必仁,为臣必忠之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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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朱子性理语类·理气》,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
       ② 《朱子性理语类·性理》。
       ③ 《朱子性理语类·学》。
 
 
 
 
朱熹在以《易》道建立自己“理气”之说中,狂妄地说“自
古圣贤上下数千年,呼唤得都一般”,在贬斥《易》经“元未有许多道理”的同时,总忘不了对自己的说法作老王卖瓜式的自我吹嘘:“如某之说虽粗,然却入得精,精义皆在其中”。
 
果真是如此么?我们还是让事实来说话:
《周易·繫辞》说:“《易》有太极,是生两仪”。这是在讲事物的一分为二与合二而一观点,亦即对立统一规律。“太极”之所指,是为事物之一元。“两仪”是指构成事物对立统一体的阴阳两个方面,此两辞都讲的是“道理”,都是“形而上者”。而朱熹则将“太极”称之为“理”,将“阴阳”谓之以“气”,标新立異,以建其新说的“理气”架构。并说,凡事物都是“先有此理”,“后生是气”,“气”是“理”派生出来的。说“理,形而上者;气,形而下者”。形而下者,就是一定的物质。如此,中国古典哲学中的“阴阳”一辞,不再是“道理”,不再是指不同的事物性质,而成为有点“粗”,“有渣滓”的物质之指了。正是朱熹既未学懂《易》道,又要标新立異,其“理气”之说的理论架构从一开始,就造成了一种自相矛盾的说法混乱。同时,又颠倒了“理”(事物发展演变诸规律)与“物”之间的因果关係,这就是其学说从一开始就陷入主观唯心论之泥坑的根本性原因。
 
如果仔细地阅读了朱熹的学术论著,清楚地瞭解到,朱熹本来是知道在地球形成之前,宇宙中是存在着物质的。正是这些不同的物质,具有不同的物性,不同物质之性间,产生相互感应、吸引、排斥的运动,造成了大量物质的聚合、裂变的化学反应,由此而有各类星体的产生、衰变和灭亡。但就是由於朱熹先定下一个“理”在先,气(物)在后的框框,他在理论上就不能够自圆其说了。例如,朱熹说:“太极只是天地万物之理。在天地言,则天地中有太极。在万物言,则万物中各有太极。未有天地之先,毕竟是先有此理”,“万一山河大地都陷了,毕竟理却只在这里”。虽然,我们知道朱熹在这个问题上,并没有说错。可是从理论上,不讲清物质在先,由物质运动表现出事物变化规律的认识在后,就违反了认识论,其理论也就只能是客观唯心论。因为,依照他“理”在先,“气”(物)在后的逻辑,不论阐述任何事理,就都是因果颠倒、荒唐可笑的说法。例如朱熹说:
未有这事,先有这理。如未有君臣,已先有君臣之理;未有父子,已先有父子之理”
 
       朱熹再将此错误的理论运用到了人的贵、贱、寿、夭、善、恶原因之论上,便成为不折不扣的宿命论:
阴阳播而为五行,五行中各有阴阳。甲乙木,丙丁火,春属木,夏属火。年、月、日、时无有非五行之气。甲乙丙丁又属阴属阳,只是二五之气。人之生,适遇其气,有得清者,有得浊者,贵贱寿夭皆然。故有参差不齐如此。圣贤在上,则其气中和。不然,则其气偏行。故有得其气清,聪明而无福禄者。亦有得其气浊,有福禄而无知者。皆其气数使然”
 
朱熹论及人性善恶,也说是天注定的。若依朱熹之说,则人可不必学习,不必劳动,也不必办教育、建医院, 因为善、恶、寿、夭皆有定数:该死的救不活;该高寿的死不了;该享福的,不劳动也自有锦衣玉食;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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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朱子语类》。
② 《朱子性理语类·理气》。
 
 
 
了要受罪的,纵使学得天大本事,再辛勤劳动创造财富,那也逃不脱吃糟糠的命运。这样的“理”岂不荒谬?可朱熹却自认为自己的“理气”之说“入得精,精义皆在其中”,不仅说《易》经“元未有许多道理在”,“自古圣贤上下数千年,呼唤得都一般”,与他同时的学者更是二五眼!朱熹这样说:
 
“某尝言,今教导之法,皆失真。无一箇人晓得,说道理底,尽说错了,说从别处去;做文章底,也只学做那不好底文章;做诗底,也不识好诗;以至说禅底,也不是它元来佛祖底禅;修养者,也非老庄之道。无有是者!”
 
好傢伙!看起来,唯有他朱熹一人才是代表了真理的圣贤,而且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空前而绝后。——这里,需要做一个郑重的声明:生活在八百年前的朱熹,与我毫无私怨。此引朱熹自己之语以评论朱熹,目的只在於想说明一个理由:不能依朱熹之言为标准去评价《易》经,否定孔子、荀子等人的观点。不能因为朱熹强调“一部《易》,只是作卜筮之书”,我们也就认定《易》经是卜筮书。
 
       最后,我们还不能不举这样一个历史事实:虽然,研《易》不求甚解的朱熹,与老而喜《易》,居则在席,行则在橐,韦编三绝的孔子,以及战国时期以善《易》著称的荀子,对《易》经的认识大相径庭:孔子对以《易》卜筮,斥之为舍本而逐末,荀子说:“善为《易》者不占”。但是,由於朱熹是宋代有影响的学者,他强调《易》为卜筮书的话,对后世的易学研究起到了极坏的作用。致使宋以来研究《易》经者,有的说图,有的说数,有的论卜筮,少数说义理者又以“五行”、“星占”、“災变”等各种杂说为论,虽宋至清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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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引自《朱子性理语类·学》。
 
 
 
其研《易》之著占了中国历史上研《易》论著的百分之九十七以上,但却成果不著。此以清《四库全书》目录所载为例:
 
清乾隆四十七年(1782年)以前,研究《易》经的著作总数为四百七十五部(附录八部除外)。其中,宋代以前的为十部,占总数的2·1%,宋代至清乾隆四十七年为四百六十五部(其中宋代六十三部,元代二十七部,明代一百七十八部,清代一百九十七部),占总数97%以上。在宋代以来的研《易》著作中,除了宋代的王应麟、魏了翁、丁易东,明代的来知德、刘宗周,清代的王夫之、范咸等一些名家未受朱熹谬说的影响外,朱熹之后的很多学者都程度不同地受到了朱熹的误导。如宋代的程迥,元代的陈致虚、李之纯,明代的徐体乾、陈际泰,清代的查慎行、童能灵、倪涛为代表的一大批人们,其所谓的《易》经研究著述,或专说卜筮,或主言“河图、洛书”,或专讲术数、卦变、纳甲、星占、災变、炼丹、修僊等,以吉凶祸福曲相附会,解释六十四卦,就是不言哲理;而更多的人们,则是专依朱熹的“理气”之说重新解释《易》经。宋宝祐进士董楷所撰的《周易传义附录》十四卷,元代赵汸所撰的《周易文诠》四卷,明代郑敷教所编的《周易广义》四卷、方献夫编撰的《周易传义约说》十二卷,清代潘元懋所著《周易广义》六卷……都是这一类的东西。南宋以来的研《易》之风,大抵除了讲占卜,论术数、言“图书”,就是直以朱子“理气”之说去附会解说,真正有独到见解的极少。由此可见,不论古今,所谓学术名人,即或是治学不精,出言不谨,给学术研究造成的影响都是巨大的,更不用说为着某种个人的“名气”而作饶舌曲说,其造成的危害就更大。因为一种错误说法的流行,影响的不是一时一事,而是一种学术研究风气,是事关对待民族文化遗产,事关社会学术研究进步的重大问题。
 
        《易》经原本就不是占卜书,所以,荀子所说的“善为《易》者不占”,是至理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