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人”


“恶人”

 

2008年出品的日本电影《暗堡里的三恶人》。

战国乱世,军事力量强大的山名攻陷富庶的小国秋月,秋月公主雪姬和大量黄金下落不明。逃亡的矿工武藏和伐木工新八在一处泉水中无意发现一根金条,正欣喜若狂中,却成为盗贼六郎太的俘虏。六郎太实际上是秋月国大将,假扮其弟弟的正是秋月公主雪姬。

六郎太为运送金条潜往盟国早川而着急。武藏给六郎太献计,颇得六郎太认同。六郎太饶了武藏和新八的性命,要挟他们参与运送黄金,答应到达目的地后给予丰厚报酬。一是六郎太武艺高超,不得不服软,二是运送黄金会有丰厚报偿(再说,途中也许可以找到机会携带黄金潜逃),于是武藏和新八同意了。

六郎太是整个潜逃和运送活动的指挥者,他之启用素不相识的武藏和新八,为的是利用他们利己之心。事实上,尽管此后一路遭到山名官兵的围追堵截,尽管武藏和新八一路上也有过携带黄金溜走的念头,但是,在共同对付山名官兵以保护黄金安全上,他们的目的是一致的。

利用恶来达到善的目的,似乎也是一个朴素的经济学道理。

 

马基雅维利(14691527)在其《君主论》中,讨论了恶的手段与善的目的之间的关系,为人们在善恶之间的权衡提供了一个重要参考。曼德维尔(16701733)将马基雅维利的相关思想发挥到了极致,在其著名的《蜜蜂的寓言:私人的恶德,公众的利益》中,曼德维尔没有为除了自私以外的任何个人行为动机留下任何空间。在他看来,人类的行为,不论是出自生命自保的冲动,还是为个人荣誉而产生的善举,其动机都发端于利己心。一切利他的或者仁爱的德行,实际上只是想获得他人的赞美或者避免受到谴责,因而不过是利己主义的伪装。除自利外,没有任何别的道德。在他看来,律师们的艺术不过是在人们之间制造纠纷,他们对待法律,就像贼行窃前那样审视店铺,为的是找到可以利用的漏洞,为他们罪恶的目的辩护;医生们轻视病人的生命,只是盯着荣誉和财富;就算是声称侍奉主的神甫,内心澎湃的也是无尽的私欲。“无数的人都在努力,满足彼此之间的虚荣与欲望,到处都充满邪恶,但整个社会却变成了天堂。”[i]

在曼德维尔那里,人们对自身利益的追求,是社会进步和发展的基础,是一切艺术和科学进步的真正源泉。在传统的伦理体系中,自私和贪婪是一种受到严厉谴责的罪恶。曼德维尔虽然也将这些力量称之为“恶”,但他却强调了这种作为个人恶德的观念对社会进步的巨大意义,这体现着曼德维尔对传统伦理观念的彻底颠覆。曼德维尔其实是在张扬一种新的人性,一种新兴资产阶级的人性,一种大张旗鼓追求自身利益的人性。这种人性也许过于冷酷过于粗野过于激进,因此他的《蜜蜂的寓言》像霍布斯的《利维坦》一样受到主流意识的攻击,甚至被判为禁书。

斯密当然相信个体利益追求是社会进步的基石。他说,“我们每天所需的食料和饮料,不是出自屠户、酿酒家或烙面师的恩惠,而是出自他们自利的打算。”[ii]一个人出于非经济或者非利益的目的,其行为往往是不稳定或者不易预期的,相反,如果人们都出于自身利益而采取行动,行为过程和行为结果则相对稳定而易于预期。斯密还相信,在人们都为自身利益而行动的背景下,社会利益可能在无意之间得到实现。“他通常既不打算促进公共的利益,也不知道他自己是在什么程度上促进那种利益。……他所盘算的也只是他自己的利益。在这场合,象在其他许多场合一样,他受着一只看不见的手的指导,去尽力达到一个并非他本意想要达到的目的。也并不因为事非出于本意,就对社会有害。他追求自己的利益,往往使他能比在真正出于本意的情况下更有效地促进社会的利益。”[iii]一个自我调节的世界正是斯密的理想世界。在这样一个世界里,人们按照理性采取行动,人们对自身利益的追求以不妨害他人或社会利益为前提,于是个体利益和社会利益实现了一致性。

斯密相信自利是社会进步的最终力量源泉,但是,他并相信这种力量是无限的,他也不相信曼德维尔所说的那种“恶”可以成就一个美好的世界。实际上,作为一个清教徒,斯密更愿意接受一种体面的优雅的行为方式。曼德维尔所崇尚的那种行为动机和行为方式——自私、贪婪、奸诈——在斯密看来是不体面不优雅从而不仅不值得效仿而且必须杜绝的(斯密也因此而鄙视曼德维尔,说他轻浮,放荡)。实际上,那样一种具有资产阶级新道德的资产阶级新人正是作为谨慎的新教徒的斯密所反感所唾弃的,看看斯密是怎么说的——

“同业中人甚至为了娱乐或消遣也很少聚集在一起,但他们谈话的结果,往往不是阴谋对付公众便是筹划抬高价格。”[iv]

“不论在哪一种商业或制造业上,商人的利益在若干方面往往和公众利益不同,有时甚或相反。……一般地说,他们的利益,在于欺骗公众,甚至在于压迫公众。事实上,公众亦常为他们所欺骗所压迫。”[v]

富人的“天性是自私和贪婪的,……他们雇佣千百人来为自己劳动的唯一目的是满足自己无聊而又贪得无厌的欲望……”[vi]

实际上,斯密所主张的促进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的,应该是一种适度的自利,而不是无限的自私和贪婪。进一步说,斯密并不相信单纯的自利力量可以促进经济社会持续健康的发展。可以设想,一个自利的世界是一个竞争的世界,而一个绝对竞争的世界是不可能生存的。如果一切经济活动主体之间的关系仅仅体现为竞争,极端的情况下,这个世界最终只能有一个生存者。这样的世界显然不可能存在。斯密愿意相信的是,人们的经济和社会行为受到非自利因素(比如在《道德情操论》中所宣扬的“同情心”)的制约,这些因素一方面在制约着竞争,另一方面在推动着合作。正是这些因素的作用,才使这个世界的存在和发展成为可能。

 

回到“三恶人”的故事。

历尽千辛万苦,最终三恶人还是被山名官兵抓住,他们运输的黄金也被搜走。不过,山名官兵得到的只是镀金的铅条。真正的黄金早已被雪姬公主通过100名秋月老百姓遣送到了早川。

看来,最后的成功者雪姬更相信的还是老百姓的忠诚与合作,而不仅仅是人们的自利心。

附:本文刊载于《经济学消息报》2009年9月11日



[i] 伯纳德.曼德维尔:《蜜蜂的寓言:私人的恶德,公众的利益》,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版,P78

[ii] 亚当.斯密:《国富论》,商务印书馆,2002年版,P14

[iii] 亚当.斯密:《国富论》下卷,商务印书馆,2002年版,P27

[iv]亚当.斯密:《国富论》下卷,商务印书馆,2002年版,P122

[v]亚当.斯密:《国富论》下卷,商务印书馆,2002年版,P243

[vi]亚当·斯密:《道德情操论》,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P2292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