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弃市场神话

　　       读到这里，有人可能会反问：你说市场经济这个不好，那个不好，难道我们应该放弃市场经济，重回计划经济吗？难道你不知道中国正是搞计划经济失败才选择市场经济的吗？

　　       我的回答是，抛弃市场神话，而不抛弃市场，实行有政府强力调控的市场经济。

　　       所谓市场神话，就是认为市场能自动解决一切问题，政府越小越好，而市场越大越好。更理论化的表达是，市场机制就是这样一只看不见的手，当每个人追逐自身利益最大化时，社会利益就能够最大化。这是亚当·斯密开创的西方经济学的核心思想。可以说，全部西方经济学所论证的就是这个核心思想。这个思想使政府失去理论上的合法性，无论这个政府是民主的还是独裁的；而使资本家对经济和社会生活的统治具备合法性，无论资本家是善良的还是残酷的。毫不奇怪，这一理论成了论证资本主义合法性的核心意识形态，也成了资本主义各国的真正的宗教教义。这就是市场神话的经济、政治和文化含义。

　　       受过市场神话浸染的人会想，这有什么错呢？难道市场交易不是最公正、最公平的吗？难道市场不是在自动调节着价格和供求关系，从而供应着丰富的日常生活用品吗？难道科学技术的进步不是在市场的推动下取得的吗？

　　       其实，这只是表面现象。市场交易看上去是两厢情愿，公平公正，实际上，由于交易双方的力量不平衡，信息不对称，每一笔交易都是不平等的。供不应求时，卖方处于强势，可以向买方索取高价；供过于求时，买方强处于势，可以将价格压下来。供求平衡是瞬态，而供求不平衡是常态。考虑到特定空间和时间的分割，考虑到每一种商品的技术、性能、品牌的独特性，事实上，绝大多数的商品都处于程度不同的垄断地位，这就构成了卖方对买方的总体优势。只有劳动力市场上总是供大于求，因此劳方总是受资方的剥削。每日每时无数笔不平等交易的积累，就形成了“强者愈强，弱者愈弱”的两极分化的趋势，最终迫使弱者联合反抗，使社会陷入周期性的动荡和混乱。事实上，经济危机就是市场经济的周期性动荡的具体形式，其根源恰恰在于交易的不平等。在危机期间，大量的人饿死街头，仓库里的粮食却在发霉，成吨的鲜奶却在被倒掉，充分体现出社会利益的最小化。随着危机的加剧，各国的加紧掠夺外国市场，加紧战备，于是，先进的科学技术被转化为杀人武器，无数生命死于先进的飞机、大炮。

　　       正因为如此，在欧美各国的历史上，放任自由的市场经济逐渐被政府强力调控的市场经济取代，政府开支占国民生产总值的比例越来越高。即使在市场神话最流行的90年代的美国，在政府调控能力逐渐削弱的新自由主义时代末期，美国政府的开支仍然稳居GNP的30%以上，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该比例的三倍多。所谓成熟的市场经济，其实恰恰就是政府调控的市场经济。政府负责养老金、失业救济金、医疗保健计划，并提供相当长时间的义务教育和低价格的高等教育，制定并执行劳动场所的安全与卫生标准，以及食品与药品标准等，还执行反周期的财政和金融政策，使老有所养，病有所医，幼有所学，失业有所靠，从而维持了公民的社会责任感和道德感，缓解了弱肉强食的激烈程度，延长了经济危机爆发的周期，降低了其危害程度，从而使社会显得有文明可言。用通俗语言来说，成熟的市场经济可以概括为“大政府，大社会”。

　　       值得深思的是，中国的媒体也常常要求成熟的市场经济，同时却宣扬“小政府，大社会”，而没有意识到其中的悖论。这是“既要马儿跑得快，又要马儿不吃草”，不想支付成熟市场经济的成本，却想享受其收益。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怪现象呢？除了学识上的幼稚外，这里还反映出舆论对于市场神话的钟爱。只要承认有大政府的需要，就是承认了市场神话破产，从而将意识形态的制高点从资本手中转移到政府手中，使资本家可能受到公众力量的制约。但是，在许多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心目中，市场代表着社会进步的动力和方向，而政府则并不代表公众，而是意味着独裁和腐败。在他们看来，谁批评市场，谁就是为腐败张目，给腐败提供权力基础，谁就是与独裁政府合谋。

　　       不能说这种舆论没有一点合理性。现实的政府的确有加速腐败的趋势。甚至身居高位之人也不断有“腐败不肃，亡党亡国”之语。问题在于，我们能不能因噎废食，因为有腐败的可能就取消政府权力呢？我们为什么要失去一个廉洁政府的想象呢？失去了廉洁政府的想象，是否有可能实现民富国强之梦呢？抑或会面临根本性的社会动荡与分裂呢？

　　       想象似乎是不现实的，但想象也可能成为现实。事实上，在欧美各国，一直有两种想象，两种神话，即自由市场神话与民主政府神话。自由市场神话在经济学界、工商界流行，民主政府神话在普通公众中流行。由于民主政府神话的流行，欧美各国的公众不断批评市场权力，工人组织工会抑制资方在招工、工资、解雇上的独裁权力，农民组织农会抑制供求关系的大幅波动，中小商人批评垄断商人，倾向于公众利益的政党要求教育、医疗、养老、就业的保障体系，逐步使自由市场的破坏性受到越来越强烈的束缚，并建立起了有一定程度民主性可言的、比较廉洁的政府。

　　    这两种神话分别来自18世纪的两大革命，英国的工业革命产生了自由市场神话，法国大革命产生了民主政府神话。从历史渊源上看，中国的文化大革命与法国大革命有割不断的联系。由于中国是在彻底否定文化大革命的舆论中向西方学习的，于是就只学到了西方的市场神话，而没有学到束缚市场破坏性的民主政府神话，甚至把后者当作洪水猛兽，结果社会失去平衡，落入了权力和资本相勾结的群体“囚徒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