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听到大家说统一和分权的问题,我想起孙立平给我讲的一个故事。他说,有一次,一位外国学者跟他说,谁说中国不民主了?只不过中国的民主跟我们西方的民主程序不一样。我们是先民主后决策,中国是先决策后民主。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中国决策以后,地方怎么干,各个部门怎么干,中央能够干预的其实很少。很多人问我,中国的社会政策是怎么制定出来的?我觉得很难回答。孙立平给了我这么一个思路,我觉得很多问题就好解释了。不但是社会政策,我们的经济政策恐怕也是这样的。甚至于中央文件上的很多概念,都是没有定义的。我们在座的各位恐怕都做过这样的事,给中央文件“加注”,说这句话是怎么怎么样的,其实是五花八门,谁谁谁,随便怎么说都行。比如“基本公共服务均等化”,这是一个什么概念?这个概念在中央文件上出现了,但是谁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最近我们在海南就为这个事开了无数次会议,最后算是有一个统一的说法。但是开完会以后,迟福林跟我说,这个概念中央接受了,社会也接受了,但是具体落实到政策上,还是很成问题。我是研究社会政策的,但是我几乎已经得了“社会政策抑郁症”。中国每一项公共政策、社会政策,几乎都有很多的问题,都需要改进。
再如,我们现在突然提出“城乡一体化”。城乡一体化是什么呢?刚才那位发言人说,要保持中国的城乡二元结构。我说不是保持的问题,其实你是消灭不了的。还有我们说要消灭绝对贫困,这也是说大话。所以,官方文件上的很多词,我不知道是怎么想出来的。这恐怕是大家研究中国模式的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比如吕老师针对晓光讲的,现在我们的领导人对基层非常非常关心,这个我不认可,要是认可的话,我就不会得“社会政策抑郁症”了。我们有很好的想法,有很先进的理念,但是所有的东西都要通过具体的政策,落实到老百姓的头上。而在落实的过程中,我刚才讲的先决策,后民主,其实包括两层意思。第一个,下面可能有好的决策,比如农村低保,但中央一开始是不积极的。包括城市低保也是这样,是地方先做,把它推动起来,最后逼着中央表态。我觉得,新农合可能也是这么一回事。
反过来讲,又有另外一个层面,中央真正有些决策通过地方政府又执行不下去。当然这里面的问题非常复杂,但是有一个基本的原因。刚才很多人提到部门利益,其实温铁军讲得更彻底,叫“政府机构的公司化”。我们曾经有一段时间,中央财政非常紧张,所以希望所有的政府部门都自己去想办法,在那个时候,实际上就形成了政府的公司化。李玲参与医改方案的讨论,应该非常有体会。按照我的说法,卫生部并不是代表中国老百姓来管理中国的医疗事业,它是中国所有医院的总院长。包括教育部也是一样,它是所有大学的总校长。我们说,屁股指挥脑袋,他一屁股坐下去以后,根本就不是代表老百姓在思考,而是代表他这个部门的利益在思考,而且这个部门的利益已经公司化了。其实很多的问题,一个关键所在就在这里。因为有这个问题,如果先决策后民主,那个后民主就变成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了,就往另外一个方向发展了。我觉得,这些问题也是我们体制当中非常麻烦的事情。
所以我总在想,民主到底是什么?我很同意邢老师的说法,但我的表达是,民主实际上是各个社会阶层、各个社会群体的利益的自由的、有效的表达。所谓自由的表达,就是我说什么都行,有效的表达,就是我表达了以后能够被听进去,不管我是多数还是少数。这可能是我们要去努力的一个目标。我们用什么手段去达到这个目标?晓光讲的威权主义我不反对,史先生讲的在选举上面做文章我也不反对。我觉得,只要有一种方式,传统的也好,西方的也好,能够把老百姓的利益自由地、有效地表达出来,就是一个相对来讲比较好的方式。
还想给绍光提个问题。我觉得,在充分肯定中国已经做的这些事情的基础上,有些提法恐怕还得留点余地。比如学习,您刚才没有说,但是有这样的意思,好像国外的头头是不太学习,也不太视察的。我觉得恐怕不是这么一种情况。其实国外的头头非常依靠他们的智囊团,智囊团的面是非常广的。有什么事情,通过智囊团,通过一些专业机构去做。中国的学习,据我所知,还是有很大问题的。不知道在座的有没有给中央领导做过报告的,从我听到的反响来讲,受的罪可大了。到最后你只能念稿子,不能发挥一句。这个稿子之前已经经过无数次的修改。所以,其实在某种意义上来讲,这种学习可能会有误导,而且我觉得误导还挺多。
第二是视察。视察这个事情,外国人有外国人的秀,中国人有中国人的秀。现在基本上中央领导下去,看不到真东西。当然这并不是说,他们不了解真实的情况,很多真实的情况他们还是可以通过一些我们不知道的方法去了解。我的意思是,我们在把这个归结为中国模式的时候,恐怕有些地方要留有余地,小心一点。不知道绍光同意不同意。
我总有一个感觉,国外、境外的学者,对中国的看法要比在国内的人乐观。在国内,可能搞其他方面的,要比我们具体搞政策的人乐观。中国发展这么快,我们一个假设是,老百姓应该得益更多。但是现在是什么样的基本情况?最近有一个数字,中国交个人所得税的人只占全国老百姓的2%。这说明了什么问题呢?就是说,绝大多数人的收入都低于2000块钱。那么这是一个事实。我们讲社会平均收入的时候,可能觉得上下差不多,其实中国的平均收入,我算了一下,是在整个收入分布的70%-75%。怎么说呢,中国再要往前发展,一个最大的动力,可能应该是让老百姓富起来。我们现在讲城乡差别,讲地区差别,其实有时候想想,那是官员的事,是学者的事,老百姓想的就是我身边的人和我怎么比。刚才有哪位说到这个,把它总结到中国模式里去了,就是要使中国的老百姓今天比昨天过得好,明天又比今天过得好。这可能才是中国真正能够成功的一个最基本的东西。
我对共同参与提出置疑。我觉得,应该说,在经济增长的三十年中(我不愿意用“经济发展),其实中国大多数的老百姓是被排斥在发展进程之外的,这是中国一个非常大的问题。但是我倒是觉得,如果说有一个中国模式,可能跟中国文化是相联系的。能不能这样来表达,其实它跟中医非常像。第一是整体性,考虑问题的时候抓主要的,抓整体的。第二个是它的模糊性,很多东西其实都是模糊的,尤其是摸着石头过河。改革刚开始的时候水比较浅,能看见下面的石头,所以摸得比较准,现在走到水中央的时候,好多石头已经摸得不是太准了。所以我觉得,在今天来讲,有点危机意识还是必要的。
在“中国模式”研讨会上的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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