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五月初的一个早晨,成都的天空灰蒙蒙的,昨天晚上落了一夜的雨,雨声让我难于入眠,想了很多一年来的事情,心里十分难过。离去年那个黑暗的日子越来越近,心中的恐惧感也被重新唤起。我自己对自己说,我有没有勇气面对我被埋的那片废墟?无论如何,我要面对,这个坎怎么也要跨过去。
战友张青开着车来成都接我,他见到我时显然很高兴,见面的第一句话就问我的身体怎么样了,战友之间的感情总是难于言表。车子沿着通向彭州的高速公路驰去,天上又落起了雨。一路上,我看到很到白色的蝴蝶,在公路旁边的树墙上翻飞。
战友易延端在彭州等我,我们汇合后就直奔银厂沟。小鱼洞大桥还没有通车,路十分难走。过了龙门山镇后,路就更难走了,特别是一个叫鬼抓手的地方,因为泥石流,路堵上了,工人正修路。我们的车子也坏在了这里。我和易延端在路通后,搭了一个当地老乡的车,继续往山里走。路过谢家店时,我看到大片的乱石,曾经美丽的谢家店不复存在。几十户人家就那样无情地被埋葬。我下了车,默默地为那些长眠地下的亡灵哀悼。
我和易延端来到了银厂沟鑫海山庄遗址。天上还飘着细雨。站在废墟上,我的心情十分沉重和悲恸,那场惨绝人寰的大地震仿佛就发生在昨天,我甚至怀疑我活着的真实性。我必须面对这个让我受难的地方,否则我一生都难于平静,这也是我这次四川之行最重要的目的,我来凭吊这片山野,凭吊那些死难者。
大地震时有四个人和我一起埋在鑫海山庄废墟里,就我一个人获救,那四个死难者生前对我都十分友好,想起他们的音容笑貌,我内心刀割一般疼痛。他们的坟就在废墟旁边的那片树林里。上山时,我们带了香烛和纸钱,用来祭奠他们的亡灵。因为怕引起山火,我们就没有在树林里烧纸钱。我们在废墟的中央,点燃了香烛和纸钱。边烧纸钱,我边流着泪,还是有许多白色的蝴蝶在山野飞舞,我想,那些蝴蝶应该是死难者的魂魄化成的吧。
易延端安慰着我,让我不要难过,他说一切都过去了。他的声音很轻,看上去十分平和,我不清楚他内心是否也波澜起伏。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如果没有他找来部队官兵,我今天就不能和他在这里凭吊了。因为救我,他受到了一些不公正的对待,因此背负上“舍近求远救人”、“自私”、“不务正业”等罪名,远走他乡,到贵州一个偏远山区的煤矿里打工。为此,我的心无法安宁。很多媒体记者听说他的事情后,要采访他,为他抱不平,他推却了。他说他的心已经平静,他不会说任何人的不是,能够度过这么大的灾难,还有什么东西不能原谅的呢?我理解他,在理解他的过程中,我对这个世界又多了几分宽容。
烧完纸钱,我们坐在废墟上,良久无语,细雨打湿了我们的头发,打湿了这片山地,有清脆的鸟鸣声从林子里传来。一年了,在这一年里,我做了些什么?我在噩梦缠绕的日子里,写出了《幸存者》。《幸存者》出版后,很多读者写来了信。他们感动,并且从书中获得了力量,也鼓励我好好活下去。善良而真诚的读者同样也温暖着我,使我度过了生命的寒冬。他们像我的亲人和朋友,用宽容和爱,让我重新获得生活和写作的勇气。我在给一个读者回信中说,那怕世界上还剩下一个读者,我也会继续写下去,而且要写更多温暖的作品,让更多的人看到希望。于是,我写完了长篇小说《救赎》。这次来四川,恰好《救赎》出版,我带了些新书,送给山里的村民,我多么希望能够通过我的小说,给他们的心灵带来安慰,让他们早日走出灾难发阴影。这是我淳朴的愿望,事实上,这里的人民要比我想象的坚强和乐观。无论如何,我还是想尽我菲薄的力量去帮助他们,为他们做一点实实在在的事情。
还是易延端打破了平静,他说:“西闽,你不要太伤感了,一切都会好的。”是呀,一切都会好的。经过灾难,我们都在改变,可以这样说,我内心已经没有了仇恨,仇恨是柄双刃剑,伤害别人的同时也在伤害自己。我甚至原谅了一切从前伤害过我的人,同时,我对在过去岁月里被我有意或无意伤害过的人,表示愧疚,希望得到他们的原谅,如果有机会,我会当着他们的面,真诚地说一声:“对不起!”这个世界需要的是爱,只有爱,才能拯救我们的灵魂。
我们离开鑫海山庄的时候,有风吹过山谷,我听到了风的声音。这让我想起了去年“512”那天中午的情景,那时的风无拘无束地穿过山谷,许多蝴蝶在山谷里飞舞。也许在不远的将来,这里还会再现从前的美景,正如我的兄弟易延端说的那样,一切都会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