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舅
初中和高中的时候,经常要填写一些莫名其妙的表格,在“社会关系”栏目里,我总喜欢写下“范敏舅舅 昆明市官渡区前卫公社石家湾生产队”这样的内容。范敏就是我的小舅。
小舅所在的石家湾在昆明机场南边。那时候,机场孤零零坐落在一片农田当中,用铁丝网隔着,那是一座军民两用机场。小舅家的自留地就在铁丝网的另一边。有时候,小舅会将铁丝网拉个洞,我们就进入机场溜达。其实,机场里也没有什么好玩的,不过就是在草丛中摸摸鸟巢,或者在跑道上打打陀螺而已。真正有点意思的是,当兵的来赶我们的时候,我们可以利用熟悉地形的优势捉弄一下他们。小舅总将“兵”念成“ben”,有点嘲弄的意思。机场那么近,却总给人一种遥远而陌生的感觉。真正与机场有点联系的是大舅,那时候他在昆明市机要电信局工作,经常要乘飞机到各专州或地区送机要信件。对小舅来说,机场不过就是这样一个讨厌的所在,它一天到晚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扰得他有时会心神不宁。住在机场附近的人大多耳朵比较重,小舅这样,外婆也这样。小舅年龄比我大七八岁的样子,我在昆明的时候他应该还在读初中。小舅的学习成绩显然不怎样,初中毕业就回家务农了。不过,小舅从来不承认自己学习不努力或者学习成绩不好,他宁愿相信自己的命运不好。有好几次,小舅跟我说,他们姐弟四人里,姐姐哥哥都有工作,吃国家粮,只有他一人不成器,得呆在农村修理地球。
我读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小舅二十多岁了,还没有对象。农村就是这样,十五六岁之后就应该张罗找对象了,到了二十来岁还没有对象,说明条件很差,有的就准备放弃了。舅舅很小就没有父亲,外婆也不是很泼辣精干的人,很多事情都是大家一起商量,能应付的应付,不能应付的就对付。可是,婚姻毕竟是大事,不能应付也不能对付。我母亲有些着急,帮小舅张罗了几次,但没有结果。其实,小舅一点不着急。小舅早就明了婚姻是自由的坟墓,而他又是那样一个长不大的乐天派。童心未泯的他,整天就想着什么好玩。每次母亲跟他说起找对象的事,他总是嘿嘿着对付过去。其实,家庭困难是最主要的问题。那时候,我母亲,姨妈及大舅都已经工作并结婚。因为家境困难的缘故,大舅实际上是上门女婿。小舅和外婆生活在一起,住的还是草房。
那一年农忙之后,母亲写信叫小舅到我们家帮忙砍柴。我们那里烧火做饭使用的是柴禾,先要从山上将柴砍回来,晒干之后才能烧。那时候,十多岁的我已经是家里主要劳动力了,至少,一天用的水是我早上上学之前和晚饭之前挑的,家里烧饭烤火用的柴禾是我砍的。我在家的时候,从来没有让家里烧过活柴。这是我很自豪的地方。小舅虽然二十来岁,而且也是农民,但对于我们那里的农活却是个外行。尤其是砍柴这样的事情,对他更是难于上青天。每次我们出去干活,都是我照顾他。不过,小舅倒也比较谦虚好学,被人笑话也不在乎,不久就上路了。有几次,我母亲跟小舅开玩笑说,你在昆明那边找媳妇可能没有指望了,就在我们村里找一个带回去吧。小舅嘿嘿着,一笑了之。
过了两年,小舅来信说准备结婚了,于是我们一家前往昆明。想起大舅有些压抑的婚礼,我当然希望小舅的婚礼能体面热闹一些。大舅结婚的时候我还在昆明。大舅妈非常漂亮,是苜蓿场一带出名的美人。大舅能娶到这样的美人,不仅因为刚刚从部队转业的他长得一表人才,更重要的是他国家工作人员的身份。大舅的婚礼很冷清,我的印象里只是很少几家人在一起吃了顿饭,饭后大舅就拎着自己行装上媳妇家去了,有点像他当年离家当兵去一样。不知道为什么,我被要求陪同大舅去。印象里,大舅的新家在堤边,是座瓦房,比较宽敞,但比较冷清。大舅妈一家对大舅和我都比较冷漠,这让我很不舒服。第二天一早,我就随着大舅离开,去他上班地方。我期待着小舅有一个热闹排场的婚礼。在我老家,举办婚礼是加强亲友感情联系的重要方式。婚礼要是不热闹不体面,会被人笑话很长时间的。但小舅的婚礼也不怎么热闹,和我老家那种全村喜气洋洋的景象相比,这个婚礼实在有些太冷清,不过是放了几串鞭炮,多请了几家亲戚。我看小舅也是漫不经心的样子,似乎是在应付差事。他更有兴趣的似乎不是结婚,而是和我们一起玩。舅舅喜欢外孙是一个普遍现象。可我和小舅之间异常融洽的朋友一样的感情,却不仅仅是因为亲缘和血缘关系,更可能是我们之间性格的切合。小舅是那样一个性格非常平和温顺的人,他做事总是慢条斯理,说话总是四平八稳。他可能不是很适应同年龄人之间那种或隐或现的竞争关系,和我这样既是亲人又是晚辈的在一起,更能得到安全和尊重。过完年,我们准备回家,小舅磨着我母亲,说想跟我们一起走,去帮我们砍柴。我当然很喜欢这样,但小舅的提议遭到了大人们一致的反对和批评。
再过两年,我读高中了。那一年夏天,小舅一个人跑到我们家。母亲很紧张地问他是不是和小舅妈闹矛盾了,小舅说没有,只是想出来走走,想来找我玩玩。那个夏天,小舅就一直帮我们干农活。偶尔,我们也会一起去赶集。我开学的时候,小舅也准备回家了。正好,我们可以一起到县城。本来到县城后还有车可以直接到昆明的,但小舅说想看看我们学校,看看县城,于是决定在县城住一个晚上。买好了第二天一早的汽车票,在旅社住下后,小舅请我到饭馆吃饭。点了两三个菜,大概就是生姜炒肉大蒜炒肉辣椒炒肉之类,又要了一瓶白酒。小舅其实不怎么能喝酒,他的酒量还不如我。吃着喝着说着,感觉小舅有些伤感。我知道,小舅之所以想在县城多呆一个晚上,不是想看我们学校或者县城,他对这些根本就没有兴趣,他只是想和我多呆一会儿。我记得小舅跟我开玩笑说,你将来有出息了,给我弄些木材,我来盖一座像你们家那样漂亮宽敞的房子。还说,用直升飞机直接运到机场就可以了。他一边说一边嘿嘿笑着,而我听着却有些难受。饭后,将小舅送回旅社,我要回学校了。小舅掏出钱包,搜出剩下的全部十几块钱,交在我手里。“我今天和明天不需要花什么钱了,这些钱给你,自己买点吃的或者用的。”我坚决不要,小舅下了长途车后还要坐几块钱的班车才能到家。可小舅态度非常坚决,“没关系,下长途车后我可以走着回去。”十几块钱在当时已经是很大一个数目了。我当然知道,小舅这样做,是在表达他的某种情感。
再往后,和小舅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上大学期间,每年回家都经过昆明,却一直没有去看看小舅。一个方面的原因是,小舅住在郊区,从火车站去小舅那里很不方便。更重要的原因在于,每次回家的时候,在昆明和外婆见面之后,心就被牵到了老家的父母那里;而每次从老家返校,到了昆明,和外婆匆匆一见,心又被牵到了学校。在学校期间,我给小舅写过几次信,每次都要接受他的批评,同时赌咒发誓下次回家一定去看他。每一年都计划着和小舅见面,却又一直没能见面。
和小舅又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已经工作已经结婚已经有了孩子。93年暑期,我们一家人回老家。那一次父亲格外兴奋,牵着亚亚下地,扶着他骑马,带他去吃汤锅,领他看摔跤,从一村到另一村,从一个集市到另一个集市。他仿佛想让全世界都知道他有个孙子。暑期结束我们回武汉之前,父亲坚持要送我们到昆明。到了昆明,我们一起看望了外婆、姨妈、大舅及小舅。很多年不见,小舅不是特别显老——其实,小舅本来就有点老相。原来的老草房已经掀了,在原址上盖了座两层的砖瓦房。家里购置了简单的电器,看起来,小舅的生活虽然还不算宽裕,但也改善了不少。我和小舅之间还是感觉到了明显的生疏——毕竟,我们十多年没有见面了。这十几年间,我由一个少年长成了丈夫和父亲,而小舅也经历了更多的变化。不想,就在那一年之内,我和小舅会第二次见面。那一年11月,父亲突然去世,我回家料理丧事。小舅和大舅他们随后也去了。那段时间,巨大的悲伤已经将我压垮,我整天忙碌着应对各种琐事来分散注意力,非常害怕那根已然麻木的神经被触动。小舅在我面前没有表现出过分的悲伤,为了不影响我,他一直在压抑着自己。我知道小舅对我父亲的感情,小舅性格比较内向,有些腼腆,他很少朋友,而我父亲一直是他最好的朋友。一天晚饭前,不见小舅,我就去找他。在菜园里,看到小舅伏在老核桃树下哭泣。我走过去的时候,小舅抹了抹眼泪,强装出笑容,说着些什么。“那一年我走的时候,黑桃已经挂满枝头了,但还没有成熟。姐夫跟我说,这棵核桃树还是他小时候栽的。姐夫喜欢吃核桃,所以他的头发一直都是漆黑的。我走的时候,姐夫非要我带一大堆核桃,说我已经有白头发了,要多吃核桃。以后,每年姐夫都要托人给我带核桃去。……”听着小舅的唠叨,我悲伤的河流立马溃决了。
岁月在一年一年过着。此后,我一两年回家一次。每次回家,在昆明见过外婆之后,心就被老家的奶奶和母亲及弟弟牵走,于是匆匆回家;从老家返回武汉经过昆明,见过外婆之后,心又被家里牵走,于是匆匆返回。后来,我送走了外婆,又送走了奶奶,行程还是一样的匆匆忙忙。前年,全国外国经济学说史年会在云大举行,我有了一个在昆明呆几天的机会。会议期间,我决定去看看舅舅们。这些年,昆明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城区规模至少扩大了10倍。80年代中期的时候,有一次我有急事从北站步行到南站,只花了一个小时左右,而现在,原来在遥远郊区的机场已经处在市中心了。现在,原本位于郊区的大舅所在的上苜蓿场和小舅所在的石家湾,也成为城中村了。
先到的大舅家。大舅老了,处在半退休状态,大部分时间在家里种地,偶尔到单位转转。午饭后,大舅带我去找小舅。路上,大舅跟我说,你小舅现在成为大地主了。到了石家湾,已经完全不是记忆中的样子,一路上想到的当年所有的标志物都不存在。整个村子现在没有一片农田,全部盖成了厂房、仓库或商场。小舅现在的住房是一个“凹”字形的院落,三层,每层200平米左右。大舅说,这个院子是在当年的自留地上盖的。小舅一家住在北边的那一栋,其他房间出租出去。那些天,小舅又在盖一栋房子,就在老房子的宅基地上。我们找到工地,小舅正和人商量明天运料的事情。想起当年小舅说的用直升飞机运木料的事情,觉得好笑。现在盖房子几乎不用木料了。新房子的地基已经打好,面积200平方左右,准备盖四层。小舅简单跟我打了个招呼,说起他的建筑规划。
晚饭的时候,小舅说,他不胜酒力,让他儿子陪我喝酒。小伙子二十多岁,不停地“哥”“哥”叫着,我听着却不习惯。在我感觉里,我和他爸爸才是哥们,他怎么也和我哥们了!我感觉不习惯的东西太多了。这地板,这房顶,这饭菜……还有小舅。小时候我来找小舅,他看见我时多么高兴啊,他总是兴奋得有说不完的话;吃饭的时候,总是不停地给我夹菜,恨不得将整桌子的菜都装进我肚子里。那时候,只要我一去,小舅就会变得特别活跃,总是带着我去掏鸟巢,抓泥鳅,捉黄鳝。现在小舅的神情,却没有一丝兴奋的样子,要么不咸不淡地问一些其实他也不关心的事情,要不自顾自说他的建筑计划。在这种不习惯中我不知不觉喝高了。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头还有些疼。听见我的动静,表弟媳妇引导我去洗漱,给我准备的是新买的牙膏和牙刷。问起来,才知道大舅一早就回家了,小舅和小舅妈已经上工地干活有两个小时了。
我决定到工地跟小舅打个招呼,然后回云大参加会议。
小舅正张罗着卸建筑材料。我向他说明离意的时候也没有挽留。小舅是个很干脆的人,他没时间招呼我,再说我也确实没有时间多留。十几米外就是一条新修的马路,一辆出租正停在那里。
上出租之前,我侧身往小舅的工地看去,却已看不见小舅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