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茶杯


  我们都记得最初为主任举行的接风宴会。那是一个和主任离去时同样肃穆的深秋。当五粮液的醇香搅得大家心尖发痒时,主任微笑着推开面前的酒具,然后变戏法似的取出一只精致的茶杯。包间刹时静了下来。五色灯光下这只茶杯显得迷幻而斑斓,它以一种贵族般矜持的光辉淡化周边景象,在我们面前 展示一个崭新的存在。

  各位请便,我就用它相陪,主任说。主任这句平和简洁的话语居然有了一种异样的震憾力,此致我们怀疑自己的听觉出现偏差。

  我不喝酒,难道你们不知道我从来不喝酒吗?仿佛为了体谅地证实大家耳朵的健康,主任又一次逊谢了我们诚挚的热情。主任擎起茶杯,主任高擎的茶杯在我们视线中犹如一面旗帜。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只有欢喜赞叹。在此起彼伏的赞叹声中,当时机关广为流传的那个谚语:能喝半斤喝二两,这样的同志不培养,能喝二两喝半斤,党和人民都放心;已渐同酒味一同淡去。大家知道一个热烈的充满酒文化氛围的时代结束了,随之而来的是一个高雅优美的时代,一个飘漾着淡幽茶香的清新时代。

  事实证明了我们这些坐穿机关的同志感觉的灵敏,主任不负重望地带来新的气象。在大家眼中,无论主任本人还是主任方式,无不显示出一种气质,一种修养,一种让人迷醉的风范;无不同主任所喜爱的茶之道浑然一体。主任说:难道你们不知道茶之道是我们传统文化的精髓吗?

  我们一脸虔敬和惭愧地点头。于是就有人低沉而清晰地说道:儒将。是啊,这句话的确代表了大家的心声,体现了民意之所向,大家的目光便一齐集中向主任望去。主任温文尔雅,主任魏晋风度,主任工作勤恳而有力度,主任讲政治讲人情讲文化怎么能不是儒将呢?虽然大家知道主任对茶杯持有非同寻常的喜好,主任频频更换手中的茶杯,从宜兴景德镇到磁化到不锈钢真空到水晶保健等等层出不穷,但这是一种情趣,一种收藏品味,现今不正是一个收藏的时代么?况古人尚说人不可以无癖;茶杯之于主任,不正如菊花之于渊明,竹子之于子猷,梅鹤之于和靖,脂粉之于宝玉么?因其非常,方正显我们主任之脱俗超凡,大家一致认为。

  我们主任还于七一、十一等期间举行过一系列和工作相关联的文化活动,取得巨大的成功,其中包括书画大赛。主任的作品两次荣获特别奖。一次是一幅飞白草书,上书慎独二字,笔短意长笔断意连,令人叹为观止。另一次是一幅水墨国画,画中一只茶杯,高贵典雅透出王者气象,古朴凝重有如历史老人;真是气韵灵动栩栩如生,特别奖的奖杯实在是受之无愧。

  在主任的领导下,我们单位团结紧张严肃活泼,认真学习天天向上,大家的修养素质焕然一新,两个文明又上台阶。我们每次谈及主任,只有欢喜赞叹而已。我们听到兄弟部门传颂的这个民谣:手拿大哥大,满嘴讲胡话,腰挎毙屁机,到处吹牛逼;简直就得意洋洋。我们欢庆,我们鼓舞,我们感受着一种崭新的温暖和幸福。

  主任精力充沛,目光深沉幽邃,面容微笑之花常开不败;主任且总是冷静而理智。我们大家几乎从未见过主任有任何稍嫌失态过激的举止。甚至在那最后一次集会上,在主任惟一喝过酒的那个宴会上,主任也维护了一贯的儒将作风。我们全都听到是主任在说:现在我们不谈工作,放下一切,一醉方休呵。主任说:人生能得几回醉。主任说: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主任说着举起酒杯,主任眼瞳中影影憧憧,嘴角噙着一种笑的意味;主任一饮而尽。当时的情景历历闪现,大家已隐隐预感又一件非常之事将要发生。但据大家后来回忆,就是在这惟一的热烈如酒的酒会中,主任也未喝醉。主任依然坚持着如常的风仪。只是这回主任没有拿出茶杯。

  不久之后主任便离我们而去了,主任与机关与我们不告而别了。我们将要面对下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呢?

  那个难忘的深秋之晨仿佛就是昨天,冷冽的风带着浓浓雨意卷动云层,地上尘沙浮泛。这样的天气中我们准时走进办公室,一如既往扫地抹桌洗杯泡茶,忽然有人低沉而清晰地叫了一声:看呵。于是所有的目光一齐往窗外射去,只见几个穿制服的人拥着我们的主任,臃肿而潦草地走下大楼台阶,向着一辆旋闪着红蓝顶灯的小汽车而去。空气在一瞬间凝固下来。我们就睁着一双双影影憧憧的眼睛,目送主任离去。

  后来据精通时事的同志诉说:穿制服者赏鉴了我们主任毕生的收藏,那是一批华贵精美鬼斧神工而又多么能显示收藏家品味的收藏品呵。其中经典性的代表作便是一只茶杯,一只高贵典雅古朴凝重的茶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