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与旧文


   2005年上半年,我的《与李敖打官司》一书正式出版,曾有人质疑我对萧孟能先生的采访,说为什么要在萧先生去世后才出版此书,甚至在李敖来大陆时“热卖”,似有炒作之嫌。其实,这些说法皆属误会,我之所以一直未予答辩,其理由就是与事实不符。我采访萧先生,经其好友陶恒生先生介绍。陶父陶希圣,萧父萧同兹,均系民国著名人物,前者主长中央日报社,后者创办中央通讯社,彼此之间,不仅同道,且为好友。若干年后,下一代若陶恒生、萧孟能者,在美国相识并结为至友,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情。2005年我采访萧先生时,他还未发病,采访结束十天左右,他就患病住进了上海的医院,三个月后离世,这是我和陶先生始料未及的。萧先生当时对我说过,十分想看到这本书的出版,但事与愿违,或许是天意,这就是《与李敖打官司》一书为什么在萧先生去世后才出版的真实原因。至于李敖来大陆,更是为我有所不知。他本人一直声称是不会来大陆的,结果还是来了。《与李敖打官司》2005年5月出版,李敖好像是在这一年秋天来的,在时间上纯属巧合。至少几个月前,我怎么会知道李敖这个人要来大陆呢?世界上就是有这么凑巧的事,结果还是让我给遇上了。只是作为当事人,我在当时并不想为此做什么“解释”,主要是不想赶那个热闹,或许“越描越黑”亦未可知也,既有了“误会”,就让它误会好了,问题在于我的书是否失实,是否偏袒了某一方,是否“信口雌黄”,大凡读过此书的人,心里总会有一本帐,自己去算就好了……直至前几天,有朋友告诉我说著名杂文家吴非先生写过一篇《听萧孟能忆旧》的短文(2005年),提及他本人曾与萧先生谈及当年那些不堪往事,其中当然包括李敖其人与事。我找不到吴先生的文章,便写信索要。昊先生很快就给了我。吴先生的文章与我书中所述的史实基本一致,其来源均出自于萧先生本人,只是萧先生对我说的更多,包括提供当年打官司的所有原始资料。今旧事重提,只是感到可叹而已,并无深意,不致再引起什么误会罢?

 

                                听萧孟能忆旧

                                        

                                         吴 非

   

   原以为李敖不会回大陆的,毕竟还是回来了;不但坐了飞机回来,落地后前呼后拥,到处作秀,在追捧热潮中找到了在台湾失落的感觉。那几天,看到衣锦还乡的李先生春风得意,就想起提携他的萧孟能来了。

去年萧孟能先生在上海去世,坊间没有动静,是意料中的。大陆知识界知道萧孟能的人并不多,只有极少数研究李敖的人能知一二。想到李敖也许会说点什么,于是去看“凤凰”的论坛,果然看到李先生的言论,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与其说是悼念逝者,不如说借此自吹。不禁感叹李敖毕竟是俗,没有正视历史的勇气。

对南京作家范泓采访萧孟能后写的《与李敖打官司》,曾有人质疑,为什么萧孟能去世后才出版,岂非死无对证?我不认识范泓先生,也不知道他采访萧孟能的经过。看了书中的部分章节,我可以证明,他在书中记录的是事实。那些事,我在1992年秋天亲耳听萧孟能说过。

   大概是1990年,萧孟能携夫人回母校,适逢我有事,没能谋面。校友会将他们夫妇安排在我宿舍邻楼的客房,不过二三十米的距离,我见过他们夫妇出入,但无人介绍,也就没有招呼。但是同事传过来他的一句话引起我的注意,他说:“在台湾没有人不认识我的。”我就想过,他或许是有过什么重大新闻。恰巧在那一天,表兄从台北打电话过来,我问:“有个叫萧孟能的,你认识吗?”表兄笑说:“认识呀,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人?”我说了原委。表哥说:“应当说,台湾的知识分子,没有不认识他的。一是因为他是《文星》的老板,主张民主进步,二是他和李敖的官司。”——我是那时候才知道他和李敖的恩怨的。

   1992年10月初,萧孟能独自来南京参加母校90周年校庆,结束的次日,学校诸人都忙于各种事务,要我陪萧孟能。我陪了一天,晚上,他乘船去南通,临别时说:“和你在一起,我今天很愉快。”我听了很感动,应当说,和萧孟能在一起的那一天,在我也是少有的愉快。我之所以一直不喜欢别人把萧孟能称为“《文星》的老板”,是“老板”一词和我印象中的萧孟能简直联不上。萧孟能的气度风采,当年在台岛颇能倾倒一些人的。他很健谈,刚好那天我们都没什么事,有时间对一些感兴趣的话题交流看法。因为我看过几十本他赠给母校的《文星》,所以先谈《文星》始末,再说台湾的民主运动,后来又议论蒋经国。萧孟能儒雅持重,对别人有一种很自然的关切。问我平时写点什么,大陆审稿制度以及稿费标准;又问我在台有无亲属,有没有什么需要转致之物,等等。说着说着,就说到李敖了。也许萧孟能很不愿意提到这个人,但是又不能不说。这可能是他晚年最苦痛的事。我曾想过此后他在上海与夫人独处之际,和他40年前在台湾风口浪尖上闯荡相比,是多么的孤寂。这一切都和那个大恩不报、反目为仇的李敖有层层难解的关系。这种灰暗的人生警示令人心寒,但是谁又能保证有朝一日不落在自己的命运之中?

   萧孟能是绅士,他没有说李敖的坏话,如果不是因别人不理解而问,他肯定不会主动说的。萧孟能说,李敖的确是才子,要论文章,才思过人,那绝对是一流的。问起那一段恩怨,萧孟能说,当年的确是他发现了李敖,其时李敖生活极为窘迫,穷苦到极点,“不夸张地说,连条像样的裤子也没有。”萧孟能说,“我找到他时,看着他生活清苦,我很心酸,想着怎样才能帮助他。”后来是萧孟能将李敖收留到《文星》,并非像传说的那样,是萧孟能的三顾请出了真神。“我给了他很多钱,他拿到钱就去买衣服了。”——“敖迷”们津津乐道的有关李敖讲卫生乃至于有洁癖肯定是那以后的事了。说到李敖由“代为保管”直到侵占萧孟能私人财物的事,萧孟能说“自然有公论”,因为二人之人品,人所共知,不是凭一张如簧巧舌就能颠倒黑白的。萧孟能施恩本不图报,不意惹出一生的不快,是以极为伤感:“可惜啊,以他的才干,本可以成为胡适之那样的人物,可惜人品不好。可惜呀。”记得那天上午,他大概把这话说了两遍。这以后我读了李敖的一些书,觉得难以认同萧孟能的这个评价。李敖诚能斯文,知道不必骂遍天下,也不大可能成为胡适那样的人物。

   那天下午我们还一同去了瞻园的太平天国纪念馆,路过中山东路军区后勤部时,萧孟能说,我小时候在这一带住过。他说的地方应当是上乘庵,那老房子当时还在。萧孟能出身名门,他的尊人是萧同兹,曾创办中央通讯社并任社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