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也是文人,但他和古往今来的文人们大不相同,他没有侠客梦,因为他本身就是侠客,而且不是要离那种“有义无情”的侠客,也不是金庸古龙们虚构出来的侠客,他是一个受到儒家文化浓郁熏陶,有着深刻文化精神的侠客,是一个真实的,然而可爱的侠客。
这首先要拜赐于那个时代。宋朝皇帝靠军队起家,深知“拥兵自重”的危害,于是武人受抑,文人当政、朝廷懦弱、军队废弛、理学盛行、腐儒遍地。
王权削弱,导致草根侠客露头。那是一个侠客辈出的时代:四大名著之《水浒传》描写的正是那个时代的侠客武事;《三侠五义》里展昭、白玉堂比包青天风光多了;金庸把他最重要的两部武侠《天龙八部》和《射雕英雄传》置于那个年代绝非偶然……辛弃疾出生在苍茫旷远,多慷慨悲歌之士的北方沃野,天生英姿豪放,没有受到南方读书人酸腐之气的濡染,(外敌环伺,内乱频仍,正是需要经世致用人才的时候,很奇怪,那年头的南宋却理学大盛,儒士们个个只会空谈玄论,“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真是可恶),加上山河破碎、敌寇横行的残酷生长环境,这一切成就了一个侠客的诞生。
《现代汉语词典》这样解释侠客:“旧时指有武艺、讲义气,肯舍己助人的人。”我不欣赏这个粗疏的解释,就我的理解,侠客应该具备这几个特点:有豪气(不一定非得有武艺),有胆气,有义气,而且独来独往。
豪气:
气是什么?腹有诗书气自华、胸有甲兵气自威,这就是气。它不可见,却无处不见,眉宇间、眼神处、骨髓里、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无处不在,一个人最本质的气是再高明的演员也演不出来的。不认同周润发在《卧虎藏龙》里演的李慕白,觉得总缺了几分无可言说的“气”。侠客,必须有豪气,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就像宝剑就是剑,豪侠就是侠,侠不需要再用“豪”来修饰。辛弃疾的豪气正是无处不在,看看时人对他的外貌描绘就明白八九分了: “眼光有棱,背胛有负”,直至晚年还是“精神此老健于虎,红颊白须双眼青”……最能表现他的豪气的莫过于稼轩长短句。不论是写战争场面的“八百里(牛)分麾下炙,沙场秋点兵”,还是写乡村夜景的“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就连男女情思也能写出“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的境界。而稼轩词里最能表现辛弃疾豪气的莫过于写酒词,600余首稼轩词里,写到酒的竟达347首,真是无酒不成稼轩词。像“少年痛饮,忆向吴江醒”,“江海吸流霞”式的痛饮里放言要“挽银河仙浪,西北洗胡沙”固然豪气干云,笔者特别欣赏的却是他的《沁园春.将止酒》,全词以“我”和酒的对话展开,“杯汝来前,老子今朝,点检形骸。甚长年抱渴,咽如焦釜;于今喜睡,气似奔雷”,飞扬奔腾固不如李白的《将进酒》,但词作的酣畅豪烈,实有过之而无不及。
胆气:
光有豪气,是远远不足以称为侠客的。比如贾岛这样的弱书生也放出过“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拭君,谁有不平事?”的狠话,很明显是在冒虚火,整个一纸老虎,用针一刺就玩完。豪气之下,必须有胆气支撑,豪气才不会是扯淡,才会冲天。胆气就是一个人敢为别人所不敢为,勇于担当,而且能轰轰烈烈干上几件快意人生事。辛弃疾的胆气更是过人:孤身千里追杀义端,五万军中生擒张安国,这样的胆识勇武,这样的精彩好戏,古今中外,又能有几幕上演?!辛弃疾在为官一方之后的诸多表现同样足以证明,知隆兴时,遇大饥荒,面对囤积居奇的不法商贩,辛知府八个字就摆平了:“闭籴者配,强籴者斩”,乱世用重典,快刀斩乱麻。不服不行。在湖南做巡抚时,创建闻名一时的“飞虎军”,开初军队连住的地方也没有,办事的官员拿不定主意,辛巡抚便下令长沙城内外每户送瓦20匹,付钱100文,不到两天,问题解决。
义气:
有了豪气和胆气,还不足以称之为侠,侠义侠义,侠是必须义气为重的。但义气和生死是对立的,重义气意味着轻生死,贪生怕死之辈何来义气?而义气有大小之分,有信诺之义、有朋友之义、有民族大义。义端偷了印,耿京要杀辛弃疾,他请求大帅给他三日期限追回大印,耿京信任了他,放他出营,这是一种信诺,我相信,即使辛弃疾杀不了义端,他还是会回去领死,不为别的,只为信诺。人无信,何为人?顶头上司耿京被张安国谋害,在辛弃疾眼里,这位上司早就是和自己出生入死的大哥了,大哥之仇不报,岂有此理?死又何惧,真是铁骨铮铮!金庸说了一句让很多人赞同的话: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义气的更高境界,当是民族大义,在当时看来,金国就是宋朝不共戴天的敌人,宋朝皇帝再混蛋,也不能做金人的奴才。这是辛弃疾一生都在奔走、追求的大义,只要一有机会,就积极为抗金作准备,他在词里反复表达“剑指三秦”、“补天裂”“西北洗胡沙”的大愿,为此“马革裹尸当自誓”,正如他在上给孝宗皇帝的札子里说:“事有可为,杀身不顾”,可惜南宋朝廷在别的方面一无是处,埋没人才的能力却是炉火纯青,我认真拜读过辛弃疾的《美芹十论》,这个策论对时世分析得相当透彻,而且给出了一系列非常完善、切实可行的平戎之策,可惜,虎落平阳,龙遇浅水!
独来独往:
豪气、胆气、义气三者皆备已经可以称之为侠客了,但还不是我心中的完美侠客。我认为侠客还必须独来独往,这种独来独往不是任我行的肆意妄为,也不是黄药师的清高傲世,而是思想自由、人格独立。一个真正的大侠应该对自己的生命有自觉的透彻认识,明白自己在这个时代应该具备的担当,有“方今天下,舍我其谁”的气概,虽千万人,吾往矣,这个“吾”绝非狷狂之流,而是时势如此,不可不往。辛弃疾是有这个认识的,他明白自己“天生我才”绝不是做一个鸟“爱国词人”,老天生“我”,是为了让“我”统一中国,兴复宋室,了却君王天下事,为万世开太平。所以辛弃疾终其一生,都在积极为之奋斗,任何的阻挠和凶险,任何弹劾和毁谤都无法挡住他前行的步伐(让笔者想起邓小平),辛弃疾对此有深刻的自我认识:“臣平生刚拙自信,年来不为众人所容”。辛弃疾作地方官的时候,出了名的桀骜不驯,在创建“飞虎军”时有人弹劾他,朝廷下令禁止,他愣是把皇帝金牌藏了一个月,事成之后才向上边复命。周围全是一群苟且偷安的酒囊饭袋,辛弃疾历4朝皇帝,20多个宰相,竟无一人在抗金被北伐上有所作为,正是“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能怪他桀骜不驯?在陆游、陈亮这些主战派面前,辛弃疾就从无桀骜之气。可惜南宋朝廷实在是扶不起的阿斗,不仅不给这位栋梁之材军政大权,而且使他治理好为官一方也不行,对他调动异常频繁,几乎没有一任地方官做满一年的,每每刚干得有些起色,就被调走,付出的努力因之人走政息。等他60余岁时,金人要买宰相韩佗胄的人头,韩大怒,也希望借机打败金国,扬名立万,这是想到了辛弃疾,当他做兵部副部长,可是烈士暮年,徒有壮心。而韩宰相也是个混才,轻易全线出击,结果一败涂地,百年兵养,一日东流!
“旷世奇侠”辛弃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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