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青年时代离开家乡的,先读书,后从政,相信很多有志青年都有过和我类似的经历。一般说来,离开家乡的这种举动,都会和好男儿志在四方的说法联系在一起。但对我而言,却是一个意外。关于我告别故乡上蔡的动机,几千年来的解释,不但一直不大光彩,甚至还有一点龌龊。其中的原因,是因为有一只肮脏的老鼠,挡死了我本该通往伟大理想的阳关大道,逼迫我走上了满足个人私欲的独木桥。在以后荣极一时的岁月里,我也曾试图梳理过自己出走的缘由,这容易产生自我贴金的错觉。有一段时间,我沉湎于故土流传的关于我离乡的传奇中,但这是儿子李由向我复述的往事。儿子美我,私我也,这一点我很清楚。
我们父子之间当时的谈话,是在相府进行的。早先的记忆已非常遥远,高大官署那种空阔森严的氛围和场景,让本属家庭间成员的见面,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庄重感。这份尴尬被聪明的李由捕捉,他巧妙地把自己上任的话题,引到我当年至关重要的出走,往事被这么轻轻提出来,他看着我时立马就恢复儿子面对父亲的坦然,不再有即将履新的郡守拜见丞相的丝毫不安。同样是实现抱负,但我知道他的路和我的路截然不同,他只是一个按部就班的年轻官员,一名十足的官宦子弟,因为父亲的权势顺利地步入仕途,进入了大秦政坛的后备干部行列;而我则是平民出身,一位靠个人奋斗杀入政界的知识分子,我的身上代表着新兴力量崛起的人间正道——而这关键的一点,我相信,和我出走的动机没有任何干系。
在我讲述自己早年的经历之前,相信许多人已经翻阅过我的档案。它在秦以后的社会没有机密可言,就在司马迁的《史记》中,我一生的历史排在列传二十七的位置。开篇寥寥数笔,不动声色却入木三分地表现出我的价值取向——
李斯者,楚上蔡人也。年少时,为郡小吏,见吏舍厕中鼠食不絜,近人犬,数惊恐之。斯入仓,观仓中鼠,食积粟,居大庑之下,不见人犬之忧。于是李斯乃叹曰:“人之贤不尚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
对于老鼠问题,我一直觉得证据不足。
先不说司马迁安排的那只道德化的老鼠是否真的和我会晤谋面,但我承认,这个场景完全可能出在我上蔡的生活中。如你所知,当时我是乡里的一名小吏,负责诉讼、收税、差役等不上桌面的乡里乡事。主要工作说好听一些有些类似文书,从事抄抄写写的工作,是一位极其普通的刀笔小吏。之所以叫刀笔吏,是指做文书之类工作时,通常用笔在竹简上抄录,写错了,则要用刀轻轻把字刮掉。可以骄傲地告诉你,我极少用刀,因为我经手的竹简和木椟很少有涂改的痕迹,但我严谨认真的工作并不能改变工作岗位的事务性和过于琐碎化。因此我可能会有一些不安于现状,可能会有些愤世嫉俗,可能会对外面的世界多一些关心而给别人留下好高骛远的印象,总之我的不太合群,免不了会给同事留下些口舌——这样说来,以后在对我的议论中,出现一只让司马迁特别在意的老鼠也是顺理成章。
我自认为自己的文章尚可一读,对写作的立意、技巧什么的也并不陌生。从作文的角度看,那篇为我的一生盖棺定论的《李斯列传》,在文学上的主要特点是以心理描绘见长。司马迁选取了“李斯”早年生活的一个典型事件——就是看到了厕所中的老鼠和粮仓中的老鼠,由此认识到人也同老鼠一样,有出息与没出息,是由所处的环境决定的,意思也就是,爬上高位的自然有出息,沦落下层的自然没本领——表现了“李斯”倾慕富贵荣华的心理。
我并不否认身上洋溢的功利色彩,但我清楚,实际情况,也就是我的出走,并不是由那只主观化的老鼠决定的。
我猜度,司马迁对“李斯”一生的描述,大致来自前人的记载和口口相传。大致可以断言,司马迁并没有去过我的家乡,因为在上蔡,关于我的出走,不同版本的传说塑造了我正面的形象,正面得甚至让我受用不起。
事隔多年,儿子李由对我转述的那个民间传说,只是其中之一的平和版本,它和老鼠无关,而和一场大雪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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