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若激箭


今天没有出门,冷雨敲窗的日子,而且起风了,风大得惊人。在英国,我已知道雨后的风会更大,上次尹邦彦教授回国那次,天雨天风一起来,尤其是雨后,居然大风起兮,而又出奇地晴朗,是我曾在新疆熟识过的那种无遮的光射过来。而风是横扫的。我泡了一壶茶,从厨房里回来,发现房门推不开,心中一惊,明明没有上锁呀,刚才!后用力使劲一顶,才把门打开,嗬,好大的风从我的房间里迎面刮来。我其实才开了一点点窗户(英国窗户设计很精妙,窗户可以从上面微开,而雨水永远打不进来),可是居然能够藏得住如此盛大的风。
  我一看窗外,大片的林子里面,已经没有几片叶子留于上头了。上次守成教授对我说起,你别看那满树满树的叶子,一到时令,将会一叶不留,我看那盛席繁茂的华叶,今日已所存无多了,我完全信了他的话。而我那整日面对又相邻的朋友——那像是木槿(高兄言),又像是杨树(松韵言)的那颗贴窗的树木更是憔悴,我记得我刚到伯明翰的时候,在土生土长的英国,是它第一个来迎接我的,那片飘下来的落叶,那种季节的色彩已经被我的日记收藏。
  不知什么缘故,每隔一段时日,我会生出一些伤感,今日也是。我似乎看不进英文书,结果拿出黄庭坚的书法本子来欣赏。我喜欢黄庭坚是因为在这个人身上,我看到了别于苏轼式聪明的另外一种愚拙的大气,这种气象多半不是出于天才,而更多地是得益于人格的长期修炼,一如他的名字——“鲁直”,愚鲁钝直之气。他的悟道生涯也实为漫长,直到晚年历经坎坷才终成正果,据说,山谷居士悟道后,惟清禅师亦曾寄诗偈祝贺,偈云: “昔日对面隔千里,如今万里弥相亲。 寂寥滋味同斋粥,快活谈谐契主宾。 室内许谁参化女,眼中休去觅瞳人。 东西南北难藏处,金色头陀笑转新。” 山谷居士和云: “石工来斫鼻端尘,无手人来斧始亲。 白牯狸奴心即佛,龙睛虎眼主中宾。 自携瓶去沽村酒,却著衫来作主人。 万里相看常对面,死心寮里有清新。”
  他的字也是如此,步步升华,尤其是四十岁以后的字,平中寓奇,稚拙可喜,用笔绵密沉实,大智若愚,实臻决诣。比如他的大致作于天命之年的《寒山子庞居士诗卷》帖子,我时常良久摩挲,中心悦服,因与佛门高士有关,故其内容亦好,属于一首禅诗,中有句云曰:“我见黄河水,凡经几度清,水流如激箭,人世若浮萍。”我不禁叹息,那伤感更生潮汛而涨满了心胸,多少漫长的时间,而又是多少迅速的人世啊!黄河清,黄河浊,一遍遍地涉水,一遍遍地沉舟折戟而归。而人在时间的大风吹拂之下,迅速老去。谁人可以免予那彻骨的忧伤。我感觉那诗句“水流如激箭,人世若浮萍”尚不过瘾,也不管平仄,干脆将它改为“水流如浮萍,人世若激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