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印象 之 瓦尔登湖


 

梭罗的“瓦尔登湖”就在波士顿附近的小镇康科德(Concord),离开美国之前,和朋友Dan去见证了闻名已久的瓦尔登湖。

开车20分钟,沿着两侧绿茵的公路,在康科德(Concord)和林肯(Lincoln)两镇交汇处,丛林间见到一个简单的停车护栏,旁边立着一块小牌子“瓦尔登湖州立保护区”。转进小道,里面有一片停车场,三五辆车泊在那里。“我们第一次来,有什么建议的路线吗?”游客中心的接待员非常亲切:“这是地图,我们现在在这里,您回到停车场,从右侧的路转过去,就是复建的梭罗小木屋;如果您继续沿湖往上走,拐角处便是小木屋原址;您可以原路回来,也可以绕湖一周,全湖周长一共1.7英里。”

环绕周身的都是树。不密,不高,也不稀有。普通的绿色林子,没有边界,也没有一望无边;没有声音,也没有万籁俱寂。在目光可及的地方、几棵树之间,是一间灰色的木屋,如孩童图画版上最常见的形状,长方型上加三角形,屋顶有一段短粗的砖红烟囱,前侧是长方形的门,右侧是两个正方形相联的窗。屋的后方是一个放劈柴堆的棚子,门外树前,一个铜铸的人像,1米7余,皱褶的头发,皱褶的面容,皱褶的衣服,斜挎的背包,凝视着自己眼前张开的左手,如同捧着一卷无形的书。朴实无华、没有惊艳,恰如其分地显示着:这就是梭罗和他写《瓦尔登湖》的自建木屋。

门是钉着的木框。登一块扁石,踏入门槛。沿墙一圈从门的右手侧到门的左手侧,依次排着:一把座地小椅,一张铺着被褥的单人床,一箱劈柴,一个连着壁炉的四眼炉灶,一张窗前写字台和一把椅子,一个圆桌和一把木椅,它们刚好排满屋壁一圈,也是屋内全部的摆设。墙是白的,木为原色,灰色粗麻的床单,没有一幅装饰,也没有一件多余的东西。显然,屋子只具备基本的用途:吃、睡、写作。但它与众不同的,就在于屋子内生命所产生的思考。

零零星星的游人从屋前走过、拍照,站在门口向内张望,就一览无余。在这样一间木屋里,从1845年7月4日,到1847年9月6日,梭罗独自住了两年又两个月。“当我写下以下的这些篇章,我独自地居住在树林里,离任何人烟所在一英里以外,我自己搭建的房子中,在马萨诸塞康科德的瓦尔登湖畔,仅仅依靠我自己的双手来生活。”他称之为一个实验-- 过一种简单的生活。

木屋的原址在树林更深处,沿一条小径绕湖前行,同样在一片树林中间的空地上,原址旁现今已经堆起了一个石堆。在西藏神山的路上,转山的人们垒起一处处石堆,每个转山者经过那里,都添加自己的一块,从而石堆得越来越高。这些带着愿力和祈念的石头,被人们称为嘛呢石。越是神圣的地方,嘛呢石堆得越高,有的甚至形成一座小山。梭罗木屋原址的石堆,是1945年梭罗百年纪念时,考古学家Roland Wells Robbins挖掘三个月发现和开采出来的,它们原来埋在烟囱基底。1947年梭罗协会将这些标记小屋地点的石头捐献出来,以后前来的人们也往上添加自己的石头,石堆上可以看到写着字、带着名字的石头,我们正好遇到一位带着上大学的孩子来参观的美国女士,她友善地打招呼,说自己从西藏专门带来的石头,加在了石堆上。人的愿心总有相似,这石堆就是瓦尔登湖的嘛呢堆。

湖不大,静,自然而然地拥着没有规则的一汪水。弯曲处,远望去,树浓密地从水平面生长出来,好象一个带着秘密的故事。在美国,类似的宁静之所,大大小小的保护区和类似的湖,几乎随处可见,从地图上看此处旁边就还有好几个湖区公园,不过瓦尔登湖仍然经久不息地引人向往、从各地前来,只因为这里,有一个人曾经与它对话。

“你能在这么一间小屋住上两年吗?”我问Dan。

“我想应该可以,因为已有过独自的体验,知道怎么一个人相处。”那是Dan一次特殊的旅途经历,因为一个所有同路者都没有预期到的情况,他被抛在一个孤岛,完全不知道希望在哪里,他经历了极度的心理体验,却是在那里学会了和各种生命的对话。他说,当你从一个生命的角度去理解这个世界,才发现人类的那些社会分隔并不象以为的那么真切。

“他只住了两年,但完成了一桩心愿。其实人生一次有意义的时间,就胜过绵绵百年。梭罗的书那么受欢迎,说明在很多人心中,也向往那种宁静、简单的生活,朴实的价值。只不过只有梭罗当真去实践它了。梦想是最直接的,却只有最简单的人肯去追求它。”

“他回到自然,一石一木,自己建造,离开熟悉的社会生活,与自然对话,才能发现这种平静的美。”

“你看过来自加拿大的一组幻灯片吗?把我们生活的地球放到其他行星、太阳、遥远的星宿、银河系、宇宙之中……一个一个的比例看过去,地球是那么小,很快就不见了;再回过头来看,人每天在为什么纷争呢?这个世界本来有太多的东西可去追寻,大自然的美、宇宙的奥妙、未知的神奇,有无限的可能性足以发掘人的能力。放开视界看,那种‘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的纷纷扰扰到底有多大?”

“是啊,人类很渺小,但要走出自己的视野却最难。抽出身看,站在历史角度看,就不容易那么偏执;越是局限在自己的井口里,就越容易把头顶的那一块天看得特别大、特别重。所以说宽容心的养成也是一种文明。”

“是文明。在美国一年,让我感触最大的不是什么大的理论、政见,恰是生活之中最平常最普通的事情。比如人们见了面相互微笑打招呼、家人总是当众相互欣赏称赞、街边的弹唱者对自己的作为充满骄傲、孩子毫无顾忌地发表自己对政治对社会的见解、交通规则不是说禁止抢路而是告诉你由于行人很小不容易被看见所以要礼让他们,比如自驾车出行刚打开车盖检查车子为什么滴水,周围立即好几个人围上来,有人马上俯身用手去抹地上的水放在鼻下嗅,来判断……生活那样平和,人与人的关系很简单。”

“美国是一个注重个人的社会,彼此交往是人与人之间的接触。一位朋友和我讲,刚到美国,人家见面都和他微笑打招呼,自己很奇怪谁也不理,后来习惯了也会主动跟人打招呼;回中国后,习惯性地和人见面也微笑打招呼,别人当然不理,觉得奇怪。这是一个有趣的‘文化休克’。”

“我能理解,我自己也有这种感觉。其实人相互之间感知、交流是一种直觉的自然的表达,人作为生命会有这种正常反应的冲动。在一个放松的环境下,人与人的关系就比较轻松、幽默;社会越是政治化,太严肃,一举一动都要深思熟虑,自然的幽默的倾向很容易被压抑,久之就成为了一种习惯,或者文化。”

“自由的环境激发生命,也激发人的创造性。这对一个社会是非常重要的。”

“社会关系简单,真实,正常的生活,鼓励个体的表达,这才是自由孕育的最大的美。”

“当然,反过来,自由也有赖于个人责任。自由文化是一种个体文化。”

“深有体会。有一次我问身边教授报税问题,她把自己各处的收入详细记录申报,我说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这些小来源你不报税务部门怎么查的?她说,几乎没法查,但在美国,纳税是个人责任。那次对话听得我一身冷汗,没想到一项制度背后的文化支持有多重要。所以中国一直收流转税而不是所得税为主。后来我反思,人被外力管惯了,就有一种老鼠与猫的心态,没有被抓住就一定要逃,否则心理会有挫败感。”

“所以你看到美国人从很小的时候,就从家庭、学校、社会接受到公民教育,培养独立思考、如何自我选择及自我帮助、如何尊重相互的规则,自由是需要学习的。”Dan说的没错,想起我沿波士顿、费城、华盛顿的旅程,去看宪法中心、自由钟、国家文献馆等历史所在,几乎每每发现自己被孩子群环绕,他们是在“生命、自由、追求幸福的权利”、“我们人民”、权利故事、司法实验之中成长起来的,难怪自由是他们的母语。

我深感自由是不能被给予的:“个人主义有一个基本信念,没有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所以每个人要为自己负责,也只能为自己负责。

Dan继续说,“在美国生活你会发现,人的观念非常细致、具体化,做事、表达都在人与人之间。集体主义容易产生宏大叙事、大概念、含义模糊。这里比如说公司管理,交待一件事情的简单备忘,也会写得一条一条,清清楚楚、一目了然,对方一看就知道怎么做;法律文本也是,一份小合同,方方面面都交待到,什么都事先说明白,虽然不公的做法总会有,但在规则上确实比较到位。”

“这就是法治了。人们事先商定规则,彼此知道对方的行为逻辑,规则有持续性、可预期性,所以生活才能有预期,社会有信任,每个人在有基本游戏规则可循下可以尽量自由地去追求自己喜欢的东西。其实自由、法治、民主,不是什么政治意识形态之争,它们首先是人与人的行为规则,是生活习惯。我在美国看到大的NGO,完全相当参议院、众议院、行政、司法的运作结构,群体之间处理相互关系也是权力分立制衡,生活中尊重彼此的空间和共同确立的规则,越来越意识到这些原则不只属于政治。”

“政治制度也是人们之间相互规则的一种体现。比如民主是一套协调众人偏好的规则,但是如果大家没有对规则的基本尊重,再完善的规则又有什么作用呢?中国人团体里往往能观察到一个现象,首先是没有用规则议事的概念或习惯,通俗地说就是不懂怎么开会;其次,即使表决通过决议,也不见得能执行,会后还是各持己见,最后比较严重的结果就是内争不休、甚至分裂。对规则的尊重,其实后面的真正含义是人与人之间的彼此尊重、包容。著名的罗伯特议事规则的书名是‘做大做强的金科玉律,’要做大做强首先就要有彼此尊重、包容的开放精神。”

“你说的例子是对所谓民主水土不服的一个很好解释。我们总以苏东剧变、颜色革命为警示,说民主是好东西,但是移植了就是灾难。问题在哪里呢?颜色革命,不是选举带来问题,而是不懂选举带来问题。赢者操纵程序难以令人信服,输者不肯接受结局认赌服输,大家缺乏对基本游戏规则的尊重,才以街头运动解决。前苏联也是,制度可以一夜之间宣布转变,人们的语言习惯、行为规则、思维惯性却不能,结果日常运作不足以支持民主自由的价值,悄悄又向集权回滑。苏东的民主指数就发生高升缓退的现象。给我们的经验教训是什么?严堵民主种子还是加快改良土壤?如果不赶快加强公民教育、学习民主原则、开放思想、实践规则、增进经验,恐怕永远只能说好东西我们受用不起。”

“对中国发展民主而言,最大的挑战是缺乏体验。没有日常生活之中的契约、对话、妥协、宽容、价值多元,民主制度会很难运行起来。”

“我经常想中国的宪法、人大制度等很多东西为什么如同虚设。后来重温美国的立宪和制度演进过程才意识到,制度发生过程本身、而不是制度的名义,决定了它的效果。比如美国宪法是大量辩论、投票、利益均衡、各方力量讨价还价的结果,当落为文字的时候,才能‘生效’;中国的宪法是一个人带几个助手在屋里写出来的,结果还是停留在纸上。”

“美国的历史有很多值得书写的地方。不过美国文化也有自己的问题。不同的文明有各自的表达,有自己的语言,我们也要意识到这个方面。”

说到这一点,其实我知道在很深层次的意义上,Dan是对的。比如从文化的深厚,贵族的传承等等相比,可以说美国文化是肤浅的;站在美国社会内部,也有太多可以反思的东西,比如不断扩充的政府,自由权利因反恐为名受到的威胁,两党独大的选举政治,诸多的社会问题等等。正如韦伯悲观地看到人类“理性的牢笼”,福柯说过疯癫的历史就是我们把邻人界定为疯癫以证明自己的理性,这些对人类社会的批判与反思,自然发人深省,但其体味与语言应用太细致,以致直接拿到法庭的理性审判或是精神病医生与患者的关系协调层次上应用,可能完全产生混乱。我自知自己所能触及,只是一些最基本的底线问题,比如真实的信仰和表达如何免于恐惧,每个人应有基本的人格尊严等等,所以平日如果问我有没有“普世价值”,我会毫不犹豫地说是。更深的反思当然是可以讨论的,但不是站在政治立场层面,而是言谈的双方必须有足够支持韦伯所谓“理性牢笼”或福柯所谓“疯癫是制造出来的”之细微语言的分辨率。否则,其论断不仅没有意义,而且完全可能南辕北辙。和Dan的闲谈,真是只能发生在瓦尔登湖上的奢侈之思。

Dan继续说:“每个文明都有自己的问题。比如美国最初的移民与土著人的关系,就是一个躲不开的历史尴尬,所以美国人修建了博物馆,展示这段历史,让后人知道自己的过去,从而审视未来的发展。犹太人纪念馆也是,前几天华盛顿的大屠杀纪念馆发生白人种族主义者枪击案,就重新提醒了人们这些文化的内在冲突。”

我去过美国第一批移民1620年乘五月花号登陆的小镇普利茅斯,那里建造了一个土著人的村落,有真实生活在今天的瓦帕浓人和人们谈论他们的想法、文化、历史,旁边则有一个重现1627年代的英移民村落,向人们展示当年的历史。看到瓦帕浓文化的智慧及其令人惊叹的人性之美、神性之美,听瓦帕浓人无可回避而宽容地讲“最大的影响就是不能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但我们在这里,怀着爱看未来”,让人对整个现代文明的反思之心不禁油然而生。我也看到犹太人大屠杀纪念馆枪击案后,美国的媒体连番报道,CNN有一周多几乎都在围绕这个主题,追踪、评说、分析,请专家辩论“我们是不是对不宽容太过宽容?”经历这些事件,我深有感触:批判虽然总是否定某种东西,批判力却让人更深入一种文明。我不由自言自语:“每个文明都有自己的问题,不去面对自己的问题,不去看自己的历史,不能反思自己,却是最可悲的。”

Dan表示赞同:“对,文化的自我反思性非常重要。”

“‘文化的自我反思性’,这个词说得好。苏格拉底说,未经过审视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一个文明要有历史,要有记忆,要有对自我的反思,要有批判力,才能有未来。”

“不仅是对历史的反思,也包括对现实的批判。批判性地生活也是一种生活态度。比如美国人传统上对政府不信任,所以想方设法分权、制衡,限制权力,政府越小越好。中国是反之,假设政府是可信的,政府要权力大才是好事。”

对政府及政治权力的警觉,与其说是对政府表现的反应,不如说是先入为主的假设。有一个调查显示,中国人对政府的信任度远远高于其他国家,而且对离自己生活越远、层级越高的政府越信任,对越身边的越不信任,对社会自发组织的信任度最低。美国的情况正好相反。我想起刚刚看到的一本书:“美国新奥尔良2005年飓风灾害,政府行动缓慢、救援不利,5天后才调遣军队。最近我才读到美国在内战后实行《地方保安队法》(The Posse Comitatus Act),禁止联邦军队在美国领土范围内执法,是警惕军队被政治力量调度用于国内事务。不过飓风、911等事件后,美国国会也修改了法律,联邦军队可以被用在自然灾难或恐怖袭击后等恢复秩序上,此法也颇受争议。看来自由的程度体现于所能接受的自由的代价。”

“写《瓦尔登湖》的梭罗还写过一本书《公民不服从》。个体权利的保持和对政府权力的警觉与制约,是一个公民不断意识与争取的过程,即使对于美国的历史也是如此。自由总是会有被侵蚀的危险,自由的社会并不是说自由存在在那里,不过人们更具有自由意识和对自由权利的守护。”

“说起来自由并不总是递进的。我刚看过一本书《志愿城市》,原来在18-19世纪英国城市化的过程中,更早在10-11世纪的欧洲,在社会公共事务、规划、公共设施等方面,全都靠志愿机制建成,很多城市基本是在没有政府的情况下建设起来的。现在美国的政府也越来越大了,权力越来越集中,是国父们始料不及。不知道如果美国制度发展几千年,是不是也会变成集权社会。权力的自我集中性真是强大啊,电影《浪潮》反映的‘世界离独裁只有5天’一点也不是戏言。”

我们继而谈到中国的文化。这使我想起很多自己的体会:“中国文化的确有过很多精彩,不过未必是传下来的东西。比如中医,是极精致的人身体验,现在的中医开学校,至少一半时间是西医教育,医院里B超、CT、核磁,全套西式诊断,医生也按心血管、呼吸、消化系统地分科,结果中医变成草药学,而且一个中医医生只会开入肺经的药,另一个医生只开入脾经的药,最后不知道是协调肌体阴阳五行还是帮着其打架。易经也很神奇,先秦曾有百家,但当文化成为一个权力选择的过程,我们已经不知道什么是自己的文化传统了,好像中国五千年只出了一个叫孔子的祖宗。英语文献也有大家,但再重要的人物也是历史的一颗明珠,而不是整个历史的版权所有者。大家读康德,但是中学生同样可以批判康德,一个人和伟大的思想之间是对话,不是膜拜,这样后一代才总受到伟大思想的提升而站得更高,而不是用一层层人搭作祭祖的阶梯。”

我又想起刚刚看过的《中国人之思维方法》,“这是一个日本人写的书,从语言学的角度分析汉语体现的思维模式,如语顺、系辞、判断、推理形式等。有趣的是他其中一条讲到汉语不求甚解、不求原意,只关注对自己生活直接相关的实用问题,忽视超越性普遍性思维和对知识的追究,后来我发现这本书本来是东亚人思维方法之比较,而翻译本身就只取了中国的一部分,书还是徐复观翻译的。似乎有点讽刺意味。”

“哈佛的中华人民共和国60周年研讨会上,来自维也纳的历史学教授苏珊娜讲得很好,她从历史来看未来,在中国的近代史中,‘中国性’确实是比共产主义、资本主义等更重要的一个解释概念。所谓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中国特色的市场经济,中国特色的民主,其实其中国性的部分都比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民主等概念的原意更说明社会的实质运作制度。”

“对啊,就象‘自由’这个概念,毛泽东有篇著名的《反对自由主义》,把拉关系走后门、不负责任的背后批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个人攻击报复、损害群众利益、做事敷衍了事、放任自己的错误等等,所有人们脑中坏的东西都和‘自由主义’联系起来,然后说要反对自由主义。可是没有一条是自由主义的原意啊。”

什么是自由?我曾经用这个问题问很多人,中国的,美国的,于是发现当人们在争论自由好还是不好的时候,他们脑中指向的完全是不同的目的。在我迄今得到的所有答案中,有一个让我印象最为深刻。他说:自由就是如你所信地生活。

我问他,自由是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吗?他说,不能这样说,比如你想抽烟,就去抽烟,然后再后悔,或者埋怨自己,你并不自由;你在自己所信的生活里,能够自由地遵循你内心的信仰,才可以说是自由的。他的话让我理解他对信仰和言论自由的坚持,在他眼里,离开自由的信仰,再优越的生活也算不得好的生活。连自己都不信仰的生活,怎么可能是值得过的呢?康德把自由与理性相连,人作为理性的存在物,自由意志使其应有自我选择性的生活。

“什么是自由?”我问Dan。

“对我,当然首先是指信仰、言论自由。”

“对我也是。”我讲述了我曾经听到的上述回答,Dan说这是个好答案。他谈到了信仰:“西方的文化其实有着很深的信仰基础,美国的信仰程度更高,有一个调查发现美国是发达国家中宗教性最强的。比如我们都知道美国独立宣言中的名言‘人人生而平等’,其实什么是‘生而平等’?它的原文是‘被(造物者)造得平等’(are created equal),是上帝创造人的理念,是人在上帝面前的平等。那种神圣性,不可侵犯性,不是人生而平等的宣称可以传达的。”

“如果一个没有信仰的民族会怎么样?”我有点自说自话。

“人总会有某种宗教体验。中国也有宗教,儒教、道教、佛教,现在的基督教。”

“中国的宗教多没有人所不能及的‘神’,总是此岸的、实用的。我想宗教情感的不同与人的体验力有关。比如你对基督教的信仰源自哪里?”

“神的启示,包括普遍启示、特殊启示。”

“我在美国学到一个词:精神的但非宗教的(spiritual but not religious)。我觉得这个界定更加基本。现世的宗教很复杂,比如宗教战争引起的争议。但无论如何,人有没有精神体验,是很不同的。有精神体验的人,和完全现世、实用体验的人,对社会、生活是不一样的。人没有敬畏之心,以人力安排一切、改造一切,会很可怕。”

“人性、理性、神性,本来就是贯穿西方文明的线索。看待近代民主、自由、科学,也只有理解其内在的逻辑关系和价值平衡,才不会走向极端,以美好的名义制造出人为的灾难。比如,没有自由的底线,一切权力都交由民主,集体的决策如果可以侵犯个人的基本尊严、自由权利,民主形式也会带来多数人暴政。”

“当我具体了解美国的很多制度安排,发觉与中国的差异不是意识形态之争,而是它是一种科学。民主制度还需要科学价值支持。”

说到科学,本身又很复合。我有点无奈地补充,“虽然现代社会有些太科学化了,一切只有已知和待已知。现代社会没有奇迹。”

“也不能这么说,不同时代的人们有自己不同的追求,比如美国现在去发现太空,寻求未知的生命、做灵魂研究,仍然有它追寻奇迹的地方。”

“中国的近代史太急于赶超了,一直有一种屈辱的反击心态,国家尊严、民族富强,总是压过人的、价值的追求。我觉得走近西方社会生活,那些政治观点的差异反而不重要了,反差最大的,是感受到人性的美,制度安排的科学性精美,它们是需要时间沉淀的。对于中国而言,其实还谈不到现代政治理论的左右之争,它首先的问题,是如何走出‘改天换地’的革命情怀、‘人间天堂’的幻觉兴奋,慢慢生长理性、人的意识、底线价值,恢复常识(common sense)。”

“价值的美好,在于其一致性。一个人持守他的价值,说明他懂得自己的信仰;一个社会的价值延续,需要经历深刻的价值反思。”

“我记得中学语文老师对我们说过一句话:你们现在都很明白,当有一天你有能力去做,不要做你曾经最痛恨的事情。这句话我一生都会记得。其实信仰的价值是简单的,人具有先验的理性,能分辨内在的一致性。是大立场、政治表态、由果证因的逻辑,把问题复杂化了,才活得那么复杂。”

“所以信仰和表达的自由,以及人之为人的尊严,是最基本的,是民主也不可以侵犯的底线。”

“对,如己所信表达的权利,免于恐惧的自由,是一个社会处于正常的前提。走近自由,我觉得好像经历一个心理治疗的过程,慢慢面对自己的病,回到人,回到简单。”

我知道,瓦尔登湖上的很多困惑,是有人类存在就会有的,瓦尔登湖上的忧思是奢侈的,每个文明永远有解决不了的问题。但瓦尔登湖,是我心里最真实的地方,完全坦荡的对话,没有边界,没有禁忌,没有恐惧。这是真实的。我只愿有一天,在自己的家,自由地,拥有这样奢侈的忧思。

“我希望我也能在这样的小屋住下,安静地思考。”我说。

“可梭罗最后还是回到了社区。”Dan微笑着。

“无论离开还是回去,他实现了自己选择的生活。瓦尔登湖是梭罗的,他是这片清净的发现者。我们只不过是观访他的游客。”

“让你这样一说,不是扫了我们的兴致?”

“但我们每个人可以有自己的瓦尔登湖。自己选择的生活,生命自由的创造。”

Dan说过,他的生命首先是追求自身的自由与幸福,然后做一些有关社会的事。我想这是他从不象我常听一些追求自由者叹“那些人不值得我努力”的原因。自由哪怕不是一种普适价值,也是自由者自己的偏好。我从未如此确知,人在寻其自由意志的时候,才是美好的。如己所信地生活,这是瓦尔登湖留下的恒久的美。

(缩本发表于《时代周报》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