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夏来了


宁夏来了

 

720号,宁夏一家从西安来武汉。

 

宁夏是我的大学同学。上学时,我们一起住在西南楼412412是个特殊的宿舍(现在整个西南楼成了女生宿舍),有里外两间,外间住6人,里间住4人。我和宁夏住里间的时间最长。

宁夏是一个极爱读书的人,对一切有趣的知识都兴致盎然。宁夏爱读书,也善思考,还喜讨论。宁夏性格极为宽和,与人说话的时候,总是平声静气,总是乐呵呵的。讨论问题的时候,即使争论起来,也从来情绪平缓。即使对方错了,他也不坚持,只是嘿嘿嘿地应对。但宁夏却不是一个书呆子。除读书之外,他还喜欢三件事,听音乐,弹吉他,下围棋。

我们上学的时代,物质供给还比较贫乏,但宁夏却有一台收录机。在北京过的第一个暑假,我们就整天围着收录机,一遍一遍听崔健主唱的那一盘中国最早的摇滚乐磁带,直到磁带磨损,收录机散架。

平常的日子,没事也没人玩的时候,宁夏就一遍遍拨弄他的那把吉他。宁夏没有接受过专门训练,顶多也就是经过大鹏同学的业余指导(大鹏同学是校足球队的守门员。虽然戴着高度近视眼镜,却有一手用筷子夹住飞行中的苍蝇的绝招)。我听了他4年的吉他,好像没有听他完整弹奏出一曲。不过,宁夏对音乐常识倒了解不少,说起什么施特劳斯,什么“新大陆”,总让我们这些来自山疙拉的大老粗们一愣一愣的。

宁夏的围棋是跟正义学的(正义是校内的围棋高手。他原来是数学系的,后来作为特殊人才被引进到经济系。毕业前夕,正义同学到西安旅游,邂逅一位香港美女,毕业后就辗转到香港发展去了)。他学起来很上心,没事就趴在床上摆盘。不过,宁夏的爱好太广泛了,虽然持之以恒练习围棋,还是未能达到专业水平。

 

大三和大四的时候,很多同学都谈恋爱。那时候,校园里流传这样一个观念,4年大学没有谈过恋爱,大学的意义就失去了一半。学校对学生谈恋爱似乎也不反对。记得王梓坤校长(王校长是一位极为有趣极受学生爱戴的长者。作为校长,平素没有一点架子。他总是骑着一辆女式自行车上班,路上有学生跟他打招呼他也会热情回应。1986年的“资产阶级自由化运动”实际上是由我们班几个同学发起推动的。后来,中央发起一场声势浩大且持续时间很长的批判运动,而我们那些同学在王校长的保护下却没有受到太大冲击)在一次大会上就说,我不反对你们谈恋爱,但是你们在我办公室外面的草坪上谈情说爱的时候希望声音小点。宁夏是一位极可爱的人,大家都喜欢他。不过,因为年龄小,大家——男生和女生——都把他当成小弟弟,所以,他就一直没有机会。

既不谈恋爱,也不准备考研,总要找点正事做做,总不能整天吹牛下棋犯傻。于是,大四班委换届选举的时候,我就撺掇宁夏竞选班长。宁夏起初对此似乎没有信心,他此前连小组长都没有做过,一步登天做班长似乎有点异想天开。但是我觉得,宁夏人缘好,待人很热诚,做事也投入,有做班长的基础;另外,当时有竞争力的那些同学或者忙于准备考研,或者忙于谈恋爱,无心恋战,这也给宁夏提供了机会。后来,宁夏参加竞选,并顺利当选。不过,当时确实没有太多班务要做,宁夏也不怎么积极主动,所以没有留下多少政绩。我们入学20周年在北京聚会时,前几任班干部在台上神吹海侃自己的丰功伟绩,而宁夏这位末代班长却被人们遗忘了。

 

毕业时候,来自五湖四海的同学各奔东西,宁夏去了西安一所军事院校。毕业20多年了,相当一部分同学至今未能再次谋面,而当年英姿飒爽的大鹏同学因为车祸早已离开人世。宁夏和我却不断创造机会见面,他是我毕业以来见面最多的外地同学。

93年,宁夏来武汉挂职锻炼3个月。我们差不多天天见面。那一次,宁夏跟我讲了他的爱情经历,让我艳羡不已。工作后的第二年或者第三年,一个雨夜,宁夏和朋友在外面办事后乘车回学校。宁夏的学校在郊区,交通很不方便。快到学校的时候,宁夏发现公共汽车站台上孤零零站着一个红衣少女。知道当时不会有公共汽车了,宁夏动了恻隐之心,打算帮助她。当时宁夏在车上,外面又下着大雨,宁夏不可能知道他将要援助的是一位绝色美女。月黑风高大雨之夜,忐忑的红衣少女看到向她伸出援手的是一位解放军大哥哥,就放心而愉快地接受了他的帮助。宁夏可能是第一次真正萌动了春心,所以他没有忘记留下美女的电话号码,记下她的工作单位。那红衣少女原是西安电影制片厂的,那天因为下错了车才滞留郊外。后来,宁夏还到美女的单位搞了次军民联欢;再后来,美女成为他的夫人。

03年初,宁夏告诉我,他有孩子了。其实,那时候亚亚都已经10多岁了。但是,因为宁夏在我心目中一直是个小弟弟,我很难想象这个快活少年是怎样当父亲的。那年寒假,因为想见一见宁夏,想看一看宁夏的小宝贝,我诱骗亚亚和我一起去西安旅游。刚见宁夏的时候,发现他还是那样清瘦,那样安静,那样眼光纯净,那样天真活泼,那样稚气未脱。哪里像个正在经受婚姻家庭生活折磨的丈夫或父亲啊,分明还是一个大孩子!正在喝酒聊天,房里传出孩子的哭声,只见宁夏麻利地丢下酒杯,掐灭烟头,一个箭步冲入房间。未几,孩子不哭了。也许是因为家里来了生人,孩子睡觉不太安神,不时醒来。而每次孩子一哭,宁夏就重复一次刚才的动作,而且必定产生相同的效果。我实在惊诧于从一个孩子到慈父的角色和形象的如此快捷而成功的转换。此前,我不仅无法想象成为父亲和丈夫的宁夏,我甚至担心琐碎和沉重的婚姻家庭生活会剥夺和毁坏掉宁夏的天真活泼率性快乐。现在,我欣慰地看到我的担心是多么的多余。此时再看宁夏,发现他还是那样稚气那样天真,但又多了一些成熟一些稳重;他还是那样活泼那样快乐,却又多了一份责任一份成就感。

04年是北师大成立百年,也是我们入学20周年,我们又相约北京聚会。晚宴上,宁夏兴致颇高,喝了不少酒。饭后的歌舞晚会开始时,宁夏已经沉入梦乡了。这是宁夏的一大优点,酒喝高了,从来不会胡言乱语胡作非为扰乱社会治安。安安静静地睡着,充其量发出一点轻微的鼾声。第二天中午宁夏才醒来,而此时已经是分手的时候了。同学聚会,人们往往事先赋予其很多意义,联络感情,加强联系,共谋发展……其实,毕业多年,我们每个人都变化了很多。尽管在聚会中我们会努力回忆当年纯真的美好时光,甚至会将当年的一些不堪当成有趣来添加话题,但是,不同处境不同境遇下人们的不同发展实际上早已经拉开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于是,聚会这样一个被赋予特殊意义的场景具有了我们日常生活于其中的社会场景的一般意象:收入、地位、成就的分层及基于这种分层的交流方式。即使人们有意去弥合这种差距,差距本身仍然客观存在,并切实影响到人们的感受和情绪。有的同学,平素就相互联系甚至常有见面,聚会就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有的同学,上学期间就视为路人,很少交流也不愿意相互了解。要在周年聚会这种特别场合装出一副特别亲切的样子并持久维持脸上僵硬的灿烂微笑,不仅有些虚伪,而且很累。因此,宁夏这样清醒而来沉醉而去,倒也不失为一种参加同学周年聚会的策略——尽管宁夏本人是不是有意这样做还不确定。

06年单位组织到西北旅行,回程中在西安安排了一天。对我来说,西安最重要的意义在于宁夏生活工作在那里,而名胜古迹的意义却在其次。上次我和亚亚到西安旅游之前,也曾设想过从那几朝古都的风采中领略某种历史沉淀下来的厚重感觉,甚至设想过从古城墙下捡拾一块散发着古老历史韵味的唐砖或汉瓦。结果,唐砖汉瓦已移入博物馆,而古都风采也仅仅呈现在城墙脚下的“老孙家”的羊肉泡馍里。历史的厚重感觉似乎没有能够细致体会,感觉到的仅是城市生活的沉闷乏味和西北风的凌厉凄苦。好在城郊的宁夏那里还留着几壶老酒。于是,一下飞机,我就直接赶往宁夏家里。宁夏好像比上次又沉稳了许多,说话语气愈加平和了,那种因为饱读诗书而积淀出的达观感觉也愈加明显。不变的是,宁夏还是那样清瘦,那样洒脱,那样眼光纯净,那样稚气未脱。当然,还有他对宝贝女儿一往情深的慈爱。喝着酒,说着话,一直到天明。我回宾馆睡了一觉,醒来后就上火车回武汉了。

07年初,老Y申请了个QQ群。大家无事就在群里神吹,约好到成都聚会。最后响应的只有我和宁夏。在老Y、鸭子和蚊子的热情陪伴下,我和宁夏一家领略了春熙路的都市风光,都江堰的古代奇迹,青城山的道家文化,三圣乡的农家快乐。在三圣乡“农家乐”吃饭那一次,是整个成都愉快之旅的高潮。潺潺溪流之侧,风景优美,气候宜人,加上多年未见的同学相会,又有大小两位美女陪伴,宁夏神采飞扬,豪气干云。几人(主力是我和宁夏)喝干了蚊子带了两瓶绵竹大曲,才有了微醺的感觉。

 

08年上半年,班级QQ群的几位常客又在群里策划到武汉聚会,最后响应的只有宁夏一家。炎热的武汉因为宁夏的到来而更加炎热了,不过,在那种畅快和谐的气氛中,还是可以感觉到一种温馨而清爽的舒适感觉。那天晚上我们几家人到卡拉OK厅唱歌,宁夏唱的还是那些悠远的校园歌曲,最熟悉的还是当年从崔健那盘磁带里学的几首摇滚。

宁夏祖籍北京,是满族人。宁夏身上没有一点八旗子弟的张扬和跋扈,他总是那样谦和那样练达,那样天真那样快乐。但是,我相信,他的血液一定有着某种根深蒂固的骄傲,某种对草原上纵马驰骋般的自由的向往。在军事院校从事政治课教学对宁夏可能是最不合适的。尽管扎实的基础,丰富的知识为宁夏赢得了学生的广泛尊重和热爱,但是,那种环境对他却可能是一个桎梏。在那里,教员的教案需要接受严格的审查,教员与学员的交往要受到经常的监督……这个思想的野马,岂能屈从于这些粗陋的框架。其实,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限制一颗追求自由的心,没有任何权力或制度可以约束思想的自由发展。宁夏一直在阅读,五花八门地阅读,一直在思考,天马行空地思考。但是,他对体制似乎有着一种天生的拒斥心理,由此,那个凝固的环境可能也给他带来了痛苦。

宁夏说起他可以而且准备退役了。开始听说的时候有些伤感,后来竟为他庆幸。宁夏天生就是个自由主义者。在体制内经受了这么多年的约束,一旦退休,他就可以自由自在做自己想做和能做的事情了。我所想到的是,以宁夏卓越的才情,广博的知识和深入的思考,当中国教育界少了一位教书先生时,却可能在思想界诞生一位伟大思想者。这对他本人和对社会都将是一件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