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精神(下)
1949年:一个转折点
1949年10月,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这是一个重大的政治转折,同时也是思想文化和文学艺术方面的一个根本性转折。
这时,作家队伍出现了新的整合和分化。郭沫若、茅盾等成为领导人物,沈从文“转业”从事文物研究,巴金追踪报道英雄事迹,穆旦随后专事诗歌翻译工作等等。建国之初,即开展文艺整风,文联作协相继成立。整风运动又称“洗澡”、“割尾巴”,从多位作家的回忆录来看,当时的心态各有不同,有积极拥护,心悦诚服的;也有疑惧重重,痛苦接受的。经过一番折腾之后,接着便是肃反运动和一系列思想批判运动。肃反是从肃清“胡风反革命集团”开始的,再就是批判“丁陈反党集团”,以及接踵而至的著名的反右运动。在“写真实”、“干预生活”的口号下写作的一批报告文学、小说和杂文被定性为“毒草”,许多知名作家如路翎、丁玲、艾青、吴祖光等成了“反革命分子”和“右派分子”,被送至劳改农场,被迫进行“思想改造”。
建国后基本上延续了延安时期的知识分子政策和文艺政策,这些权宜性的战时政策,通过不间断的政治运动,使作家们感到紧张、忧虑、惊恐,小心翼翼,失去自信。这种精神状态无疑是不利于创作的。郭沫若、巴金、曹禺等纷纷带头删改旧作,并做了检讨。茅盾放弃了创作。柳青的《创业史》,完全是遵从意识形态的路向写作的,他的叙事艺术,曾经引起在狱的胡风的关注,可是,作为一个小说家的出色的才能,最终仍然耗费在几近无聊的漫长的修改工作之中。赵树理到了五十年代中后期,他的小说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也即“两结合”(“革命的现实主义与革命的浪漫主义相结合”)的原则发生了冲突,后来被加以“中间人物论”的代表者身份遭到批判。这两位延安崛起的作家,在文革期间惨死,其他出身和经历复杂的作家的境遇可想而知。
五六十年代之交,史称“三年经济困难时期”;其实,直到文革前夕,整个中国社会举步维艰。面对这种国运艰厄的局面,仍有极少数作家,以未泯的良知,留下吉光片羽,映衬着文学史的幽暗。其中,话剧有田汉的《关汉卿》和《谢瑶环》,孟超的鬼戏《李慧娘》,吴晗的《海瑞罢官》;小说有陈翔鹤的《陶渊明写挽歌》,黄秋耘的《杜子美还家》;杂文有邓拓的《燕山夜话》,吴晗、邓拓、廖沫沙合写的《三家村札记》等。在这里,一,显示了作者的一致的“为民请命”的精神。为了这些文字,他们都在文革中经受过残酷的批斗,有几位甚至死于非命。二,使用非现实题材,而主题却是深入现实的。三,这些作者,在建国前即已从事写作,且大多数是文坛知名的老作家;至于建国后培养的“工农作家”,则一个也没有。作为一个文学现象,很可以从中看出精神的作用和影响。
整个中国文学体制化、意识形态化、规范化。及至“文革”,这种极左的状况得到空前的强化。作家先后进入“牛棚”和“干校”,经受批斗、监禁、体罚和各种折磨,自杀者不在少数。文艺刊物陷于停顿,图书遭到禁毁。全国只余“一个作家八个戏”,奉命“三结合”创作,实行“三突出”原则。以民粹主义反对世界主义,以集体主义反对个性主义,以暴力主义反对人道主义,以政治功利主义反对现代普适价值原则,以至文学艺术的基本规则。一个时代的文学的繁荣,并不在于作品数量之多,而在于个性的多样化和精神的多元化,在于品质的相对高度。“文革”对文学的破坏,我们可以列举种种史实,但是最根本的,仍然在于对现代个性的虐杀,对作家的精神人格的劫夺。
七十年代后期:又一个转折点
后文革时代留下巨大的精神废墟。
七十年代末,当人们陷身于“三信危机”中,顾忌重重,进退失据,一场被叫作“思想解放运动”的小旋风勃然兴起。即使有诸如“反自由化”之类的噪音干扰,也无济于事,窗户已经打开,车辐参差摆动,骆驼队开始行进。
在有限的“地下文学”,包括部分“朦胧诗”得以发表的同时,出现一种“伤痕文学”。与社会所经受的深创巨痛相比,这样的文学是极其肤浅的,但是,从暴露的手段及悲剧性质来看,相对于以往的“社会主义文学”,仍不失为一种新型文学。就是说,它让文学回到了人们的血泪记忆里,回到实际生活之中,而不是被搁置在神龛的幻光里。所谓“反思文学”,是伤痕文学的一种理性的延伸,这种“反思”,基本上没有逸出正统意识形态的框架。但很快,又有一种“改革文学”被制作出来。这样的文学依然带有很浓的意识形态色彩,虽然色彩有所变化,但从敞开的存在的意义上看,个人的精神是受到障蔽的。另有一种文学,显示着知识分子的独立的批判意识,鲜明的个人色彩使它很难被归类;比如《人妖之间》,可以说开了“反腐文学”的先河。虽然同样持正统的理论视角,可是,就观察的锐敏、描写的深入来说,至今仍然是同类中最好的作品。
八十年代中期,文学的样式多了起来。随着“文化热”的兴起,有所谓“寻根文学”,试图通过对“国民性”的探寻来发掘现实;但是实际上,其中大多数小说恰恰是远离了现实的,是一种文化迷幻症。还有“先锋小说”。这是集体的形式主义实验,抽象了人生的内容,有不少是西方现代主义的赝品。倒是有若干“知青文学”保留了精神的个体性,它们背弃了“上山下乡”的神圣意义,写出了生活的困境和“流放者”的真实情感。张承志对文革似乎并不持明确的否定态度,他是另一种类型,抒情诗般书写对大地和“底层”的情感,带有强烈的浪漫主义色彩。他后来写作的《心灵史》,取宗教反抗的主题,一样显示了灵魂对民众的皈依。王小波也是知青作家中具有独立意识的一位,但是,在历史态度方面,可以看出与张承志不同的价值取向;在文体形式方面,具有更大的独创性。
在活跃于八九十年代的作家中间,有几位的声名颇受益于大众文化媒介如电影、电视的传播。这是一个很有趣的文学现象。有的作家充满暴力的想象,传统的“水浒气”,语言极其粗糙芜杂,然而,通过翻译移植,却使母语的缺陷被覆盖成为可能。有的作家专以苦难为题材,完全的以意为之,无需符合生活逻辑,而自身也缺乏爱欲和悲悯感。有的作家颇迷恋于历史叙事,但是并不具备历史意识,唯见才子式、士大夫式的赏玩。有的作家并不见得有审美的趣味,小说对于他只是一种词汇拼图,是智力的游戏而已。还有相当多的作家,一味窥伺行情,追逐风尚,从前文革的权力主导到后文革的市场诱导,堪称机会主义写作,实质上是主体性迷失。总的来说,精神是浮滑的、单薄的、虚假的、矫揉造作的,也是陈腐的。
只有少数作家坚守了自己的道德立场。尤凤伟、杨显惠的叙述现代历史的小说《中国1957》、《夹边沟记事》和《定西孤儿院纪事》,都是精神较为充实的作品,不但有道义感,历史感,而且有着深切的痛感。筱敏的《幸存者手记》,用“块茎”结构和诗性语言书写“文革”,从思想到形式,都带有很大的独创性。老作家汪曾祺的民间叙事,可以视作“右派”生涯结束之后,主动背向庙堂的产物。刘庆邦致力于底层叙事,一般来说视点太近,耽于琐细;但《到城里去》不同,写中国的城市化进程,揭示“农民工”在城乡差别悬殊,自身权利被剥夺、身份被歧视的状况下的种种困苦与抗争,是一个断裂的时代的忠实记录。在新进的作家中,胡学文写农民,徐则臣写“京漂”,都是有着文学的自觉意识的。女作家林白着迷于女性的书写,还不能说她的写作很自觉,自叙传式的《一个人的战争》,却以精神的全景开敞,袒露当代女性在男性文化霸权之下的生存境遇。
文革前,刘白羽、杨朔、秦牧的散文,如同郭小川、贺敬之的诗,都是一种颂歌模式。当时的主流文学就是“歌颂光明”,但是,这些颂歌式作品与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的社会现实相去甚远,像多次政治运动、“三面红旗”等的严重后果,就没有得到忠实的表现。八十年代的文学地图有所改变。韦君宜的《思痛录》,高尔泰的《寻找家园》,章诒和的《伶人往事》等,以历史实录的形式,及相应的悲剧深度,横扫了散文界的大小摆设。杂文方面,仍然有人如何满子、邵燕祥、王得后等,在承续鲁迅的战士精神。在随笔作品中,像王小波揭露虚伪与荒诞,筱敏沉思专制与革命,苇岸宣扬“大地道德”,一平辩护“人类文明”,都非常的集中、深入,为现代作家所罕见。这固然是时代的赐予,但无疑地也是作家个体的思与反思的结果。夏榆写煤区,塞壬、郑小琼等写“打工族”生活,在题材上都是一种开拓。写法上,王小波的“假正经”和刘亮程“村庄哲学”,完全是独创的,前所未有的。
北岛的个体反抗主题及硬汉风格,给虚胖的诗歌以致命的一击。野兽般的黄翔,略带颓废的多多,喜欢童话的顾城,以及随后的麦地里的海子,他们的作品都给新诗坛以许多新鲜的启示。牛汉对个人的人格尊严的赞美,彭燕郊对精神世界的追索,昌耀对人生的孤独处境的喟叹,周伦佑关于石头、火与钢铁的想象,王寅留在风暴角中的语言碎片,无论在思想意义还是美学意义上,在新诗史上都是一个突破。女诗人翟永明、伊蕾在运用女权话语方面,所作的尝试也是全新的。
世纪末的精神境遇
八十年代以来中国文学的重新活跃,表明精神个体正在统一的、集体的硬壳之内逐渐形成,但也有着重大的失落,耻辱的印记;众所周知,其中留下的空白是永难填补的。
在劫后的精神废墟之上,我们不可能顷刻之间造就宏伟的建筑;何况在新的历史境遇里,除了原有的强制性因素之外,还要应付景观社会、物质主义的各种挑战和考验,而所有这些,对于以精神为生命的文学来说都是致命的。
正如我们所看到的,九十年代以来,出版商、评论家和大众传媒合谋哄抬作家和作品的现象出现了;各种无聊的嬉戏和吵闹充斥了网络世界,以至于精英笔会;诺贝尔文学奖情结及相关的神话出现了;引入“零度写作”、“私人化写作”、“酷”的概念而实质上坚持逃避社会病痛的作家多起来了;过份的性暴露使文学的裙裾变得多余;娱乐化、空心化,寻找感官刺激或故弄玄虚比比皆是。萨特指出:“如果写作艺术注定要变成纯粹宣传或纯粹娱乐,社会就会再次坠入直接性的泥潭,即膜翅目与腹足纲动物的没有记忆的生活之中。”我们的脚下几乎没有根基。没有精神,也没有精神的饥渴,我们怎么可能在一个自满自足,漠视政治、信仰和社会伦理,充满享乐主义的自私中把文学创造继续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