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湾的三婆


三婆是队里的五保户,小脸小身小脚,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两肉,用大人的话说是:三根骨头四根柴。这么个小个子婆婆住的房子也自自然然是小的了:挨我家西墙搭一间伙房样的低矮棚子,矮棚后面是间更矮更小的伙房。据说还是队里出工出物搭的。

三婆人很小但衣着在湾里最好。人们不见她穿过什么新衣新裳,那时也只有青白两色,变不出什么花样来。可就是觉得她穿得好。大概是她没有下地没有养猪,衣裳总是干干净净;抑或是她具有城里人的风度不像湾里人新衣也扯不抻妥。

三婆的屋很小,靠西边摆张散架后重新装起来的老式雕花架子床,床上扯的蚊帐纱是纱眼是眼,不像我屋里净是黑不溜秋不见鼻孔眼睛的烂帐子;挨我屋西墙下放干褪了色的朱红大漆秋箱,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摆设了。这样简陋的矮棚却是全湾最最洁净的地方,掉颗钢针地上不费眼就可以找到。三婆的屋虽小,却总是聚着我们这些光屁股蛋,嗑着砂豌豆听她讲一个又一个吓得夜梦里直叫的鬼故事。三婆总爱笑,一笑就见个黑呼呼的洞。但她讲鬼时却很严肃,严肃得让我们始终觉得鬼就在我们的屁股后头。

想想,那时三婆总该有七十老几,脸依然紧紧的不见多少皱纹。三婆为什么叫三婆,到现在我也没弄清楚。湾里的老人大人小人都这么叫,我也就跟着一声一个三婆。听我母妈说,她有过儿子女儿。女儿在逃荒的时候死了或者丢了,儿子跟着贺胡子进了洪湖就再没见他出来过。弯里人——老人大人小人,就连队长会计记工员都很尊敬三婆,好像她是全湾人的母妈。每逢红白喜事年关节气,家家户户都争着送时令吃食争着请她上门过节过年座酒席。那间小小的棚子一到年关就到处堆着大包小袋的炒米、麻花、荷叶子、麻叶子,份量不比任何一家少。这些硬货三婆没牙的嘴是嚼不动的,除了用开水泡些吃,其余的大部分都是我们这些光屁股在听鬼故事时消灭的。

没有谁建议安排,也没有谁上纲上线,三婆一直不声不响地担当着湾里的业余又是专职的孩子王。大人下地做活,没人招呼,孩子自自然然就往矮棚里跑;天一擦黑,孩子们又都自自然然往家走,只有个别的要等大人来喊来拉。我自然无须早上晚放,屁股一扭就到了自家屋里。而且晚上总是丢了饭碗就奔过去往她床上爬,还没爬上去就被她逮住按抱鸡母般地按在水盆里给我洗身。不知是她要伴还是我想听鬼,我们一直这么默契地配合到我能够闻出老人的老腥气,也再不好意思往那雕花床上爬时,才宣告结束。

那时家家户户没有自留地,平时吃腌菜盐粑,集体的菜地开园后就分些东西南北瓜茄子豆角辣椒,尝尝新。一下子吃不完或者舍不得吃完的就用盐腌了,打发更多的时日。

三婆有块不很大的菜园子,据说是因为她儿子跟贺胡子进过洪湖才特殊照顾的。因为这,每年住进来的工作组都想砍掉这根尾巴却没有一个敢动真格的。不过听我母妈私下里偷偷告诉我,这只是浮面的理,里面的理是大家都想特殊照顾她,即使没有跟贺胡子跑的儿子。三婆引我们这些光屁股玩的同时,总是偷工摸空伺弄一下园子。园里的蔬菜总跟队里的不同,队里有的她不种,队里没有的她偏偏种;各种菜熟得也是早的早晚的晚,不像队里齐崭崭一次成熟一次卷园。

三婆的菜种得好,就连集体菜地里的师傅也直夸她。不过,我很少见她吃过自己亲手种的菜。问她,老是回答吃了新鲜菜肚子疼。她和我屋里一样常年累月吃些腌菜盐粑,可队里分菜时却又美不滋地尝一两天鲜,剩下的全都腌起来。每当三婆园里菜熟时,我总跟着她挽个竹篮子串门去。今儿这几家,明儿那几家,后儿又是另外几家,一家一小把时新菜,不多,顶多能炒两三筷子。但人们总是当宝似地千恩万谢,有些鼻子根软的女将免不了落两行清泪或热泪。常跟三婆的缘故,就连我这个小人在大人眼里也似乎高大可敬了,都说我将来一定有大出息。到底有么出息,又没人能说个具体。

我母妈时常到隔壁的小棚里闲坐,东扯西拉,西拉东扯,有时也心疼地埋怨三婆两句。三婆除了每月到队里领米取柴,比平常户还可以多领五块钱的补助,因为她是五保户。五块钱在那时可是了不得的一笔款子,仅买油条就可以买它个百把只。油条粑粑饼子是农村的奢侈品,只有城里人才有可能祭祭牙。我母妈怪她把钱看得太重,应该三不之地到街上买只油条喝碗汤。七十老几的人,没儿又没女,不趁腿脚灵便出去吃点喝点,日后去了也对不住自己的身子骨。听了我母妈的埋怨,三婆总是露出黑乎乎的洞笑,说她是有福的人,能不病不灾的活到今天就算天大的福了。有一次三婆无意中告诉我母妈,湾里的杨伯咳得不行,家里穷得叮当响,咳得喘不过气也没钱买药吃。其实,这些不仅我母妈就连我也晓得,我母妈就和三婆长吁短叹摸眼捏鼻好一阵。

第二天一早,三婆拉了我上街,在街上唯一的一座餐馆里要了碗肉汤和一只油条,坐在旁边眯着眼催促我趁热的赶快吃。我饿狼似地搅干这些,冲三婆傻笑。之后,三婆就带我到医院买了一袋子大瓶小瓶的药。我不解地问:三婆病了?三婆露出黑洞笑着拍拍我的头,说她没病,药是给杨伯买的,让我一个人送去,还叮嘱我不要说给大人听。

又是一年春节。节前我帮三婆下了蚊帐拆了被子抱回家让母妈洗。洗净晒干后母妈亲自给三婆挂的挂寨的寨,好干干净净过年。三十的那天我又帮三婆贴了副对联,拉她到我们家团年。第二天就是大年初一,全湾人都早早的带了娃儿到小棚里给三婆拜年送恭贺。三婆、三婆,棚里棚外,大人小娃都一个劲地喊,甜甜的,就像富裕家的麻叶子,看得见老厚的米糖。三婆眉开眼笑,见了娃儿就给五毛钱的压岁钱。这一天三婆先后被三家拉去吃喝。年年如此,全湾四十多户,年关每天三户拉,一直拉完大年。

初二的早上没见三婆开门,大家以为她辛苦了便没去打扰。毕竟上了年岁的人,欢也易倦愁也易疲。日上三竿,三婆还没开门,门口却围了好几个小娃。敲门无应,我就慌了去喊母吗。母吗又喊又敲,引来好些男将女将。后来人们说三婆肯定出了事干脆下门,便有人插了手到门缝了端,一端就端下了。母吗带头冲进去,一眼就瞧见端睡的三婆,静静的,脸好白好白,白里有黄,像蜡。大家呆愣愣的,棚里棚外死样地沉寂。母吗大喊一声,于是雷样的喊声与嚎哭掀得小棚直颤悠。三婆面带微笑,只是不见了那黑乎乎的洞。

过了初三,初四才办丧。女将在给三婆洗身换衣时议论她一定有大笔的积蓄。于是有人翻床搂絮,有人拆枕头吐衣裳,甚至有人躬腰低头寻墙角新土,结果毫无所得。——虽然寻着了她们也不想自得。

女将们相互看看,摇摇头惊奇地叹息。男将们听了,也摇摇头惊奇地叹息。■作者:陈布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