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通缩：1998-1999的战争
对通货紧缩的战争有两种战略选择：一种是承受相应的痛苦，依靠制度投入换取长期胜利；一种是"打速度"，短期内"战而胜之"，代价是在一定程度上牺牲改革，而在未来滑入经济波动越来越大的"永远战争"的陷阱。
1998："一些人说世界将陷于寒冰"
日子好像从来没有这么难过。工资条上的数字凝固了，但是没有人敢像过去那样随随便便跳槽，因为每个人周围都有一个以上的下岗朋友。报纸电视上过去一茬接一茬冒出来的"企业家明星"们一下子不见了，小道消息传说着他们的麻烦。大商场寻找一切理由降价，从"反季节销售"到"为教师节献礼"，在最心急的时候，北京最具档次的"世都百货"打到了一折。人们还在买东西，但感觉已大不如前。
在海口，打"的"可以侃价。在北京，7家五星级酒店中6家放弃了原来的房价。在上海，一流写字楼的平均月租金已经从1993年的90美元／平方米降至今年6月的27美元／平方米，下降了整整3/4。有人甚至预测，明年这一数字为10美元／平方米，包括新落成的88层的金贸大厦。
人们曾经以为，以这座气势恢宏的建筑为标志的浦东会成就又一维多利亚湾般的夜景，但实际情况却与之相反：因为写字楼的租出率低，入夜的浦东没有多少灯光。
消息表明，下年度的期刊总订数下降了2至3成。秋天快要过去了，有分析说，出版部门一年一度的"秋季扫黄"今年不会启动，因为"日子都不好过"。
华尔街最著名的分析家之一摩根士丹利公司全球策略主管巴顿·比格斯在谈到通货膨胀和通货紧缩时，引用了弗罗斯特的一首小诗《烈火与寒冰》，开头两句是："一些人说世界将陷于火海，一些人说世界将陷于寒冰。"他认为与过度通货膨胀相比，通货紧缩对生产力的摧残一样巨大。
这位以悲观论闻名的国际经济分析家今年4月曾专程来北京进行演讲，至少在那时候，他还没有意识到，这一次触到寒冰的，还包括今年前3季度GDP增长率高达7.2%的中国。
1985-1997年13年间，中国的GDP年平均增长率为9.6%。这一点或许有助于理解目前的困境。因为增长率高但效率不高，中国的经济学家们习惯于把中国比作一台润滑不好的机器，而把GDP年增长率比作润滑油，"非得倒一大桶进去不可"，他们说，"一慢下来毛病全出来了：对财政来说，GDP一掉，财政收入加倍掉，就可能揭不开锅；对银行来说，GDP一掉，存款往下掉，坏账往上升，就可能出现支付困难；对企业来说，GDP一掉，三角债立即膨胀。"
中国的企业还有超强的劳动力成本刚性。市场萎缩了，销售收入下降了，劳动力成本却降不下来。就好比桔子皮往里缩，桔子汁却出不来；开裂于是成为普遍的反应。
微观层面的现实证明了这一点。今年1至4月，GDP同比增长率约为7.1%。北京市经贸委所属的16个企业集团净亏损超过4亿元，全国在统计中的4.2万户国有企业净亏损112.5亿元，亏损面积达56%。若以行业计，除石油、电力、医药和烟草四个垄断性行业外，其他行业一律盈不抵亏。
决策层对速度之于中国经济机器的意义显然是心知肚明的。另外他们还不得不特别地考虑到速度与就业的关系。3月份前后，关于GDP增长一个百分点能增加多少就业机会的研究层出不穷，结论都是可观的。3月份的人代会上，GDP增长8%作为今年政府经济工作的首要目标被提出，从此成为本年度全社会的主题词。
内生性通缩：一个陌生的敌人
有理由相信，决策层早在去年底就嗅着了通缩的气息。从12月中旬开始，一系列基础设施投资悄悄启动。在今年2月的世界经济论坛上，李岚清副总理成了获报道最多的与会者；他宣布，中国在未来3年内的基础设施投资计划是7500亿美元。
但是，到3月还没有多少人想到，在以后的9个月里，8%这个数字会占据人们那么多的精力。它看起来不过是一个踮踮脚尖就能够得着的苹果。
在3月人代会上，新通过的财政预算案显示，1998年中央财政支出预算的增长率比1997年的实际增长率调低了3.2个百分点，预算赤字减少了100亿元。有消息透露，中央银行将把1998年的广义货币M2（现金＋储蓄存款）的增长率调控在16%-18%的范围内。
但是实际经济表现的下沉之势还在继续。它是如此强有力，以致于人们不得不开始注意它与过去的不同之处。二季度GDP同比增长仅为6.8%，商品零售价格指数（RPI）同比下降2.5%，居民消费价格指数（CPI）同比下降0.6%。8%的苹果似乎越来越远了。
在1989年至1991年之后8年，我们重又邂逅了通货紧缩。一季度M2同比增长15.4%，二季度同比增长14.3%，在1994至1997年间，这一数据平均为26.7%。
但是这个敌人分明不是1989-1991年间的那一个。1989年抽紧银根，出现通货紧缩；1990年下半年贷款限额一放，M2月环比的增长率马上就上去了。但是今年早在1月1日，中央银行就取消了国有商业银行的贷款限额，3月21日又将商业银行的法定准备金率从13%降至8%，但通货紧缩的恼人面孔还是出现了。
事实上，通货紧缩病正在全球范围内传染。从亚洲到俄罗斯再到拉丁美洲，甚至美国。现在美国连投资级别（InvestmentGrade）的企业都难以利用资本市场融资了。8月底美联储将利率下调了25个基点，但是华尔街另一著名投资银行美林集团的研究部门评价说，这一举动是"象征性的"，"不过是今后一系列放宽银根举动的序幕"。
在过去50年中出现的通货紧缩均是各国货币当局抽紧银根的结果。但在19世纪，所谓的"金融恐慌"却是造成通货紧缩的主因。现在的情况正是后者的现代版。
中国的问题总是更复杂一些。1996年以来，前所未有的高真实利率使中国的绝大多数企业碰上了前所未有的困难。与此同时，已经不再像90年代初那样充当"慈善家"的商业银行，又带来了货币供给机制的变化。谁都承认，1994年开始的专业银行走向商业银行的改革是对中国长远发展具有根本意义的好事，然而，既然商业化取向使银行家们把提高银行贷款回收率作为义无反顾的政策选择，也就无法指望经济能够像1991年那样，通过银行大肆放款而迅速升温。
西方企业界经常嘲笑银行家是这么一种人，"他们在晴天把雨伞借给你，又在雨天收回去"。到1998年，银行家们普遍被企业界形容为"锦上来添花，雪中不送炭"。企业越困难，银行越不贷款；银行越不贷款，M2增长就越慢，通胀率就越低，原来贷款的真实利率就越高，企业就越加困难。
根源当然在企业尤其是国有企业自身的负债率上。如果负债率没有这么高，通货紧缩就不会发生或者不会在这么高的程度上发生：你有100万元的房子做抵押，去银行贷款40万元是容易的，人家或许并不在意你要干什么。《经济学家》（英）最近报道说，中国国有企业的负债与自有资产之比1988年为82%，1995年升至570%，今天肯定更高了。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北京大学中国经济研究中心宋国青教授早在去年底就把这次紧缩定义为"债务--通货紧缩"。
用通常采用的同比方法（与上年同月比），1997年三季度通胀率开始出现负数。但如果采用更为敏感的月环比（与上月比），从1997年初就出现了负数。1997年中央银行确定的M2增长率的调控目标为24%左右，实际实现数估计只有18%。
这一不断加剧的循环终于在1998年制造出明显的紧缩的效果。一位经济学家形容道，此次紧缩"具有自动紧缩或内生性紧缩的性质"。
通货紧缩的结论流传于研讨会和学术论文中，并且不时受到"乐观派"的挑战。8月初，朱镕基总理在视察山西的讲话中首次使用"通货紧缩"概念，并提出要注意克服。至此，舆论视点已趋于一致。
反通缩：两驾左右为难的马车
不管是不是首先意识到，货币政策的马车毕竟首先出现在了反通缩的跑道上。继3月21日调低了商业银行的法定准备金率之后仅仅4天，中央银行又调低了存贷款利率。5月初，中央银行发出通知，要求各商业银行"加大信贷投入，支持住房建设和消费"。7月1日，存贷款利率再次被调低，商业银行上存中央银行而获利的可能性被完全消除。此间一系列公开市场业务接连登场。
但是二季度的M2增长率和通胀率双双滑向更低的水平。有分析甚至说，中国经济同日本一样陷入了"流动性陷阱"，对降息失去了反应。
货币当局的急切心情是可以想见的。大洪灾刚缓过劲儿，"关于金融系统支持灾后恢复生产有关问题的紧急通知"马上出台。有解释说，洪灾固然成了巨大的损失，灾后重建却是有利于经济增长的。"暗的'窗口指导'"被广泛运用：存贷款比例"可以商量"，再贷款只要你往外发，也可以给你。
8月份以前，表现活跃的货币政策的马车成为宏观经济层面的当然主角。但是它赢得的却是截然不同的评价。北京大学中国经济研究中心认为，1998年货币政策的"节奏、力度均较好"，越来越走向"成熟境界"。但另一研究机构却说，货币政策的马车仍处于"不太润滑的状态"，根据很简单：它跑得虽快，但并没有把货币增长拉起来。
关键的问题也许在于，货币政策的马车拥有的是一条并不宽敞的跑道：金融要稳定，人民币要稳定，它不能跑到这两条线外面去--不管货币当局如何为难，最高决策层今年始终没有明确地松动银行不良资产比例管理的口风，哪怕是在三季度的统计已经出来，保八战役已经异常艰难的时候。恰恰相反，他们对金融机构出示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的红牌：6月下旬海南发展银行、中国新技术创业投资公司在两天之内接连被关，前者成为中国首家被关闭的银行。10月份，中国第二大信托投资公司广东省国际信托投资公司又遭停牌。中国金融机构的坏账成了一道再也不能撒盐的伤口。各商业银行总行的行长们不敢对中央银行暗地里"撵贷"说不，但是分行的行长们一直在问：企业这么"烂"，负债率这么高，经济景气这么低迷，款我可以贷，坏账算谁的？
人民币要稳定的目标则压缩了进一步下调利率的空间。今年人民币的真实利率一直很高，但人们还是在努力将它换成美元。1-8月中国外汇盈余超过300亿美元，实际外汇储备却只增加了6亿美元。在这个大黑洞的背后，是比以往任何一年都热闹得多的"骗汇逃汇现象"。一般来说，一家外汇指定银行分行的海关报汇单有5%是假的，就要被外汇管理局关停外汇业务，但今年这种现象是如此之多，以致于这一比例不得不提高到60%。
财政政策的马车碰到的障碍似乎更为硬性。近年来国家债务收入中用于还本付息支出的比例直线上升，1994年为43.2%，1997年已达77.45%。也就是说政府现在既要"借钱吃饭"，又要"借新还旧"，哪还有多少精力折腾财政政策。更何况，连美国、德国号称既有钱又擅管理的政府对运用财政政策都是深怀戒意的。
8月份以前，财政政策一直以扩大出口退税之类的低调动作示人。但是出口增长依然从一季度的12.9%跌至二季度的2.6%。
有关中国1998年宏观经济表现的预测
机构GDP（%）通胀率（%）发布时间
中国证券市场研究设计中心7.4-2.610/22
社科院8.01.904/28
统计局8.01.904/28
北京天则研究所8.006/09
中财大证券期货研究所8.006/09
君安证券8.0506/09
日本日兴证券8.006/09
新加坡发展证券8.006/09
日本佳信证券7.006/09
香港怡富证券7.506/09
日本东亚银行7.806/09
美国花旗银行6.606/09
亚洲开发银行7.004/24
亚太经合组织7.204/09
美国高盛（亚洲）7.608/10
美国摩根士丹利7.02.010/22
6月17日，关心宏观经济走势的人们大概都注意到了报纸上一篇不同寻常的文章，文章提出要适时适度扩大财政支出，启动经济，作者是财政部长项怀诚。
不久，中央政府向全国人大申请再发1000亿元国债，四大商业银行再提供1000亿元配套贷款，用于六大领域的基础设施建设。财政政策的马车强力启动。
钱需要飞快地扔下去。内地某省会城市组织了500多人驻扎北京，夜以继日地画图纸。有官员透露，有些项目看都没看就批了。
中秋节中央电视台《晚间新闻》现场报道了一条铁路的建筑工人们，他们的头顶除了月光，还有灯火。他们要抢工期。报道说，如果"新增国债建设项目能在年底前形成60%的工作量，那么将拉动GDP增长1.5个百分点"。
关注8%的人们在紧张地观察着钱扔下去的效果。三季度M2增长率升至16%，但通胀率进一步回落至-3.3%。报纸分析说："经济抬头有待确认"。
三季度的GDP增长率为7.6%，前三季度综合为7.2%。要实现全年8%的目标，四季度就必须达到10.4%。这一速度普遍被认为是非常困难的。
10月12日，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学科片《经济形势分析与预测》课题组发表秋季报告，报告说今年GDP增长率将在"8%左右"；更重要的是，"8%所要求的宏观经济发展内涵已经基本上实现"。
这种通达如果在更早的时候表现出来会更为可贵。大洪灾刚刚结束那阵子，不少人提出灾难未必是坏事，因为可能有助于实现8%。他们认为数字的增长比实际福利的增长更重要。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最近的《经济学家》（英）刊载题为《红色警报》的封面文章，认为今年中国GDP的真实增长只有3%-4%。国内也有分析说："当前统计出来的经济增长速度可能比往年有更多的水分。"因为"自去年和今年一季度以来，一些实物量指标的增长速度与经济增长速度相比明显偏低，弹性系数发生了陡然变化。"
1999：8%链条上的下一环？
吴敬琏先生是今年明确提出过"8%可争，8%情结不可有"的几位学者之一。他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要搞市场经济，就必须接受经济周期的一定波动。"一定的增长速度是必要的，但为速度不顾一切的做法则是不必要的。
针对当前需求不足的情况，吴先生赞同适当地采用货币政策和更多地采用财政政策来扩大内需。但他同时强调激发企业特别是中小企业的活力，启动民间投资的积极性来改善供给。他引用"供应学派"的观点说，经济状况的好坏从根本上说取决于供给状况的好坏。在出现供过于求时片面强调扩大需求是不妥的。一是不利于企业提高效率，提高竞争力；二是民间投资的积极性要是调动不起来，光靠政府投融资拉动需求相当吃力。在不久前与《财经》杂志编辑部的一次座谈中，吴先生再次强调，单从经济形势的角度，也一定要寄望于民间资本的发展，这是一个很基本的东西。
今年宏观经济的表现本身也揭示了这一点。需求不足最主要存在于投资不足，而投资不足主要是民间投资不足。今年民间投资不足的统计始终没有面世，很多人因此估计增长率是负的。
吴先生为此感到担忧。他据此认为，目前货币投入固然重要，但制度投入或许更为重要。所以今年吴先生每到一地，便疾呼中小企业的经营环境必须改善，并为中小企业的健康成长和改制改造提出了一些具体的政策主张。
另一位经济学家周其仁先生则于今年7月在《财经》撰文强调，突破景气低迷并不难，难的是不以"预支未来"为代价。文章说，在市场经济发展史上，景气低迷的时期往往是创新活动旺盛的时期，也是优化结构、奠定长期经济增长基础的好时机。文章还说，"如果今天可以快速为危机和景气低迷解套，那么它在昨天就根本不会形成。"
一些针对美国30年代"罗斯福新政"的反思文章也于此间悄悄露面。它们对"罗斯福新政"的长效应提出了置疑。人们记得，今年2月"中国将在未来3年内投资基础设施7500亿美元"的计划宣布之后，一时间舆论广泛介绍罗斯福新政，大有欣欣然以之作喻之势。
在1998年的大部分时间里，关于宏观调控政策的时机、手段、力度等等技术之争一直是话语主流，但在此之上，关于政策取向的理念之讨论不仅从来不曾消失过，而且有愈来愈强之势。在低迷的景气中，这是格外使人感到振奋的。1998年里出现的各种声音会对1999年的政策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呢？它会更倾向于保持一定的速度，还是会更倾向于进行制度的创新？决策层所认为的这两者的理想中值会不会发生变化？1999年意味着巨大的悬念。
在具体的政策层面，最大的也是最关键的变数还是存在于货币供给上。决策层今年让银行防止坏账，明年也可以不让银行防止坏账。中国的银行是国有银行，尤其是四大国有银行，货币供给上不去不是一个绝对的问题，而是一个权衡的结果。
"这要看政府急到什么程度，"中国证券市场研究设计中心一位经济学家说，"现在企业并不是真的没有项目，而是缺少自有资本，缺乏资信，银行信不过。"
货币政策将不得不在新增GDP和新增坏账之间，更准确地说，在某个速度和银行体制改革的成果之间艰难地寻求平衡。事实上今年人们已经注意到，中央银行提到坏账的时候越来越少了。但又有消息说，9月末的M2余额（99795亿元）和贷款余额（82645亿元）公布之后，中央银行有关人士认为，三季度这两项指标的增长速度如果持续到年底，"那就太快了"。这一结论的出发点仍然是对坏账的顾虑。
对明年财政政策的一般预计是不会再有大动作。今年新国债发放之后，财政部领导人在不同场合一再申明，这属于"在特定条件下采取的暂时性积极财政措施"，并不意味着适度从紧的财政政策的改变。但是新国债会在明年遗留下商业银行的配套贷款问题。本来1000亿元国债配套1000亿元贷款，但是根据经验，中央计划投资的项目往往会超出预算，l块钱会需要2块钱来配，这个漏洞明年银行补不补，也是一个待观察的悬案。
有关中国1999年宏观经济表现的预测
机构GDP（%）通胀率（%）发布时间
中国证券市场研究设计中心8.41.610/22
社科院8.61.710/08
北京天则研究所8.506/09
中财大证券期货研究所9.006/09
君安证券8.906/09
日本日兴证券8.206/09
新加坡发展证券8.206/09
香港怡富证券8.006/09
日本佳信证券8.006/09
日本东亚银行8.006/09
美国花旗银行7.206/09
亚洲开发银行7.004/24
亚太经合组织7.504/09
美国高盛（亚洲）8.34.008/10
美国摩根士丹利8.53.010/22
货币政策和财政政策的种种不确定性使明年投资需求的增长前景变得难以预测。占主流的分析认为，它们会继续灵活地指向一个带动GDP增长8%左右的目标。
许多经济学家把希望更多地寄托在了民间投资的增长上。虽然民间投资的处境始终在蜗牛般缓慢的制度调整中趋好，但至少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迹象表明它会在明年焕发出明显的活力。
对明年消费需求的预测涉及到对今年消费需求的评价。这一点是比较困难的。事实上，今年消费需求的增长是两个完全不同版本的故事。大多数人说，一方面由于消费结构升级遇到障碍，另一方面由于多项关系到未来支出的制度改革的同时推出，今年消费需求回落，是GDP增长不力的主因。另一部分人说，今年前三季度社会消费品零售总额的名义增长率虽然只有6.3%，但真实增长率为8.8%，应该能够支撑GDP增长8%；人们该花钱还是花钱，毛病并不在这里。
前者依据的主要是道理，后者依据的主要是数字，我们只好更相信后者。那么，明年消费需求的增长也不致对GDP的增长产生明显的推力或者拉力。
明年净出口增长将为负值，这是所有分析中分歧最少的一部分。负到什么程度将取决于其他国家主要是美国的经济表现，也就是其明年接纳进口的能力。今年二季度，美国的GDP增长率从一季度的5.5%下滑至1.8%。8月，格林斯潘正式承认，在全球性金融危机面前，美国不可能成为"沙漠中的绿洲"。在日前发布的美林集团的预测中，1999年美国的GDP增长率只有1.5%。
但是摩根士丹利等一大批机构至10月份仍然基本上维持了他们年初对美国经济增长的年度预测。摩根士丹利首席经济学家斯蒂芬·罗奇认为，在未来6个月里，美联储的宏观调控会有效地阻止美国经济陷入衰退的泥沼。他预测明年美国的GDP增长率将为2.3%。
记者获得了15家国内国外机构对明年中国GDP增长率的预测，预测值在8%上下浮动，最低为7%，最高为9%。看来人们认为，在短期内，中国经济增长是相当可控的。决策层如果仍然认为8%是一个制度调整需要和社会稳定需要之间的理想链条，他们就可以至少在明年继续接近它。
明天太阳还会照常升起
环顾眼前的世界，亚洲的危机还在继续，日本经济前景仍是晦暗不明，拉丁美洲正在越来越深地卷入新近降临的风暴，俄罗斯在8月遭受了近乎毁灭性的打击之后需要漫长的恢复期，而欧美国家难以摆脱周边气候而独享繁荣。中国经济成长到今天，与世界经济的依存度已经相当紧密。纵使眼前所遇只是内生性的通货紧缩，但谁也不能幻想我们能够离开世界的周期独善其身。
或许，这是一个人类经济史上前所未见的时期，在经济全球化的大背景下，整个世界都不得不严肃地面对潜在的新一轮衰退的挑战。
人们预测未来是为了今天的行动。上个月一个经济学家的座谈会上，有人开玩笑地讲，电影《天地大冲撞》放映以后，市场销售额上升了。"也许人们看到反正灾难会来临，就赶快花钱吧！"玩笑是玩笑，真实世界里的人可没有这么"想得开"。人们还是要努力，即使是预期并不好的条件下。可观察的事实是，社会中各个层面不断努力，愿同预期中的"不景气"搏一搏，才是现实熙熙攘攘的经济生活的真正底蕴。实际生活中总有火热的一面。当我们把目光投向微观经济主体，就可以看到，农民、个体户、私营企业家、大集团，在每一个水平上都有人在努力，在不安于现状地创造。人们要过好日子，景气高涨也罢，景气低迷也罢，真正反周期而行的，往往是那些有眼光的企业家。
深圳一家叫"三诺"的电子公司正是在周围的一片悲声中进行自己的产业转换和产业扩张的。这家公司的老总是个28岁的年轻人。他先是一个做模具的学徒工，然后很快建起了自己的模具厂，不久他注意到，电脑音响模具的客户很多，但其中中国人很少。1997年6月，他建起了自己的电脑音响生产厂并很快成为业界老大。此后他又想到，电脑音响是音箱、功放一体的，那么中高档的家用音响为什么不能做成音箱、功放一体呢？今年9月，三诺公司推出了将功放内置于音箱的家用"合成影院"，价位仅为原来市场上中高档音响的一半左右。在"合成影院"的产品发布会上，北京近90家媒体出席，大多数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
就在1998年，联想集团的PC机市场占有额长了75%，而全国平均水平为28%。目前中国的市场上，联想机占12%，而全球PC龙头老大IBM只6.6%。家电领域越做越大的科龙集团好像也从来没有抱怨过景气低迷。去年它在成都建起一个冰箱生产基地，今年8月又在山东营口建起另一个冰箱生产基地，在景气低迷的时候最终完成了"大三角"的布局。科龙老总潘宁的理念是：市场低迷，大家难过，我扩大规模，提高竞争门槛，等到下个市场高潮来到的时候，我已经准备好了。当然这绝不只是个点子的问题，在景气低迷的时候大投资，需要的是实力，是信用。这后面的学问大了。
靠得住的也许正是这些分散的努力和反周期行为。所以我们更愿意听到这样的消息：温州95%的中小企业解决了产权问题。宁夏的中小企业改制也在有序地全面推进，并且"迈出了历史性的步伐"。温州的企业家们组成了商会。浙江省省长柴松岳先生跑到台州搞试点，为中小企业提供信贷担保……
努力克服衰退的不止是企业。在10月初的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年会，全世界金融首脑已经聚集一堂，开始讨论应对金融危机的统一步骤；刚刚结束的七国首脑会议，又公布了改革国际金融体系的重大建议；而在中国，中央政府与各级地方政府都没有放弃原有的增长目标，都在为未来的好日子尽心竭力……
世纪之交，风云多变。我们面对的其实是一个没有确定答案的经济未来，我们迎接的是其实是一个没有清晰画面的明天。虽然新出版的世界银行报告，已经将高速成长十多年的中国确定为中等收入国家，但只要走进中国的都市底层和偏僻乡村，我们仍可以看到广泛的贫穷现状，而且从中看到增长的巨大空间。
无论如何，就完全可见的方面而言，中国经济增长之路，也有很长一段要走。与发达国家比起来，我们绝大多数人的生活都还有诸多需要改善的地方，从淋浴喷头到音乐会。我们并不缺乏持续保持较高增长速度的逻辑理由。
世界不像昨天跑得那样快，不知是让我们失去了机会，还是从另一重意义上给了我们更多的机会？
前途不会总像我们期望的那么好，但也许不会像我们担忧的那样坏。重要的是，在最糟糕的情况下，也有人不放弃，并且永远也不放弃。世界经济和中国经济都可能出现增长的低潮，但世界和中国决不会放弃行动、放弃创新和放弃努力。
明天太阳还会照常升起。
明天属于在经济周期中永不放弃的人们。
辅文
保"八"还是保银行
国有商业银行的银行家们是不是已经拥抱了前来要钱的每一个人？被认为"取得了巨大进展"的银行体制改革的成果会不会成为今年"保八"的牺牲品。
政治家？
在国有商业银行的银行家中，今年经济增长8%的目标看样子是深入人心的。中国建设银行信贷管理部副总经理刘仁刚在接受采访时提醒记者，"今年是新政府执政第一年"，中国银行的新闻官则提到了失业问题。联系到国际经济环境急剧恶化和国内市场约束不断强化的大背景，他们都感到"压力比较大"。
从今年年初的中央金融工作会议开始，8%成为银行家们的主题之一。刘仁刚透露，会后各大国有商业银行都据此调高了自己的年度贷款规模，中国建设银行调至1400亿元，去年这一数字是1000亿元。
压力更大的是人民银行。据说货币政策司要求各商业银行加大放贷，除了下文件，"'窗口指导'不管明的暗的，能用的都用了"。存贷款比例"可以商量"，再贷款只要你往外发，也可以给你。大洪灾刚缓过劲儿，《关于金融系统支持灾后恢复生产有关问题的紧急通知》即已出台。中国银行的新闻官解释说，洪灾固然造成了巨大的损失，灾后重建却是有利于经济增长的。
南方某省人民银行行长甚至建议各商业银行用"封闭运行"的办法，给效益不好的企业贷款，显见已是情急之下。
银行家！
也许已经有人觉得，今年1月1日取消国有商业银行的贷款规模有点早了，因为"窗口指导"在约束硬度上毕竟不能等同于文件。统计表明，9月底广义货币（M2）余额为99795亿元，"刺激来刺激去"，比之1997年9月底增长率不过16%，而1997年的年增长率是18%。在过去的20年里，这一数字平均为25%-26%之间。
在这一数字背后，存差现象是普遍存在的。中国工商银行北京市某支行工作人员透露，截至8月份，该支行今年新增存款200亿元，新发贷款不过30亿元。整个上半年，中国银行本外币贷款余额只上升了1.22个百分点。
在市场上，这种现象被称作"惜贷"。大多数企业都感觉银行有钱，就是不给自己。国家内贸局拟建一个会员制的"中国商品交易中心"，好几家银行都认为前景看好，既可以抵制伪劣商品，又可以加速商品和资金流动，但这个"国字头"的项目还是远远没有得到所希望的贷款数目。几家银行的说法相当一致：你们"八字还没一撇呢"！
事实上如果站在一个客观的立场上，这似乎只能说明，中国的银行家更像银行家了。
一边有中央银行"窗口指导"的压力，一边还有自身赢利的动力；拿到了"贷款通行证"的银行家们其实是愿意大踏步往前走的。今年前9个月，居民存款增加了5789亿元。与此同时，中央银行先后两次降低备付金利率，至7月1日已到3.51%。把钱放在中央银行已经是蚀大本的买卖了。问题是往哪儿走？经济学家宋国青形容道，银行"想给身体输液，却找不到扎针的地方"。
一方面宏观经济景气低迷，"企业很烂"；另一方面企业的财务纪律还有问题。坏企业赖账不说，很多好企业也养成了跟银行讨价还价的习惯，能不还就不还。中国工商银行北京市宣武支行经办过贷款的一家企业，前不久土地置换了1亿多元，但是银行照样拿不回本金，甚至拿不回利息。破产、购并也常常成了银行的噩梦，"大船搁浅，逃生舢板"，一圈下来，往往债务人都找不着了。
通过司法手段解决吧？有一个顺口溜说，"起诉不受理，受理不开庭，开庭不宣判，宣判不执行"。所以银行起诉债务人，委实是一种很笨的办法，聪明一点的办法是"黄世仁请杨白劳吃饭"，但结果怎么样，最终还得取决于"杨白劳"。
中国各商业银行不良资产的旧伤之深，显然已成为银行家们开展新业务的殷鉴。现在各大商业银行普遍实行放贷责任终身制。一笔贷款的经手人即使在贷款到期前调离原工作岗位，也始终负有对贷款的责任。一位基层信贷员是这么解释"借贷"的："我们可管不了8%。我为你保8%放贷，然后你再把我关进监狱里吗？"
各大商业银行的各级分支机构基本上都已把新增不良资产的比例列为考核管理层的最重要指标。中国建设银行信贷管理部副总经理刘仁刚强调，国有商业银行"国有"、"商业"不可偏废，既是国有银行，当然要配合国家宏观经济目标；但又是商业银行，就要遵循"三性原则"（盈利性、安全性、流动性）。
中国银行提出了"八字口号"，也是"在商言商"在先，"在商明政"在后。他们的新闻官在表示积极支持8%的目标之后说："在银行的信贷政策中，谨慎原则应该是贯彻始终的。尤其在当前的经济形势面前，更应该小心翼翼。"
一则近乎笑话的传闻可以视为"小心翼翼"的注脚：某银行给其分支机构传达了"20种人不贷"，其中包括"穿高级西装、出入大酒店、带'小秘'的人不贷"，因为他们更可能是骗子。
在风险约束远大于利润约束的情况下，银行家们就只有把热情倾注给大行业、大企业中相当有限的一部分了。他们把电力总公司追得如此之紧，以致于一块主办银行的蛋糕分到了好几家银行头上。一家国有商业银行的职员声称搞不懂主办行是什么意思，因为"我们跟中石化签了主办行协议，大家都很高兴，谁想没过多久看电视新闻，又有两家银行成了中石化的主办行"。
中铁公司曾经出面为某企业提供贷款担保，银行对该企业不感兴趣，却转而力劝中铁公司接受它们的贷款。中国建设银行今年全年80亿元的机车车辆购置的贷款计划，今年7月底即已完全下达。
从8月、9月的数字上看，贷款余额和广义货币（M2）余额的增长有加快之势。这主要与基础设施建设的启动有关，另外也与上述现象有关。一家有8个亿存款的大房地产商终于接受了几个亿的贷款，他说，我实在用不了那么多，但我也不愿意因此中断跟银行的关系。
平衡木
这个中秋节，朔黄铁路的万名建设工人是在工地上陪着轰鸣的马达度过的。他们要提前两个月铺轨；与此同时，这条用于"西煤东运"的铁路的投资也从37.5亿元追加到45亿元。因为如果"新增国债建设项目能在年底前形成60%的工作量，那么将拉动GDP增长1.5个百分点"。
这是今年下半年一个富有象征性的景象，而这个景象再不是直接由银行发动的了。
8月份，财政部新增国债1000亿元，银行配套增加贷款1000亿元，一共2000亿元投资于基础设施建设。对比过往，这一举动被认为是"把潜在风险由金融转移给财政"。经济学家宋国青解释说，有财政部1000亿元垫着，银行的坏账风险就小多了，因为即使形成50%的坏账，也可以先把银行这1000亿元还了。
这一设计凸显了决策层既"保八"，又"保银行"的决心。事实上，各大国有商业银行之所以能够"雪中不送炭，锦上来添花"，很大程度上也得益于这一决心。在"保八"形势最严峻的时候，在刺激投资最困难的时候，决策层也没有放松银行不良资产比例管理的口风。
从1994年开始的银行体制的根本性改革被认为"取得了巨大进展"。中国建设银行行长周小川在最近的一次讲话中提出，最显著的进展产生于"政企分开以及免除计划经济体系下所遗留的计划干预或事后所形成的各种不同形式的行政干预方面"。到现在为止，这一进展没有遭到严峻形势的破坏。
社科院金融中心主任李扬曾经评价在微观经济机制没有根本改观的情况下，今年以来银行惜贷是"一个非常好的现象"，而银行得以惜贷，更是"一个非常好的现象"。
当然银行本身也远未臻完善。它们大部分没有在财务管理上建立起有效的利润约束机制，这一点可能使惜贷在一定程度上走得过远了。银行已经在商业化的进程中迈开了一大步，但是还没有到达目的地。它们还没有找到自己在市场中的理想位置。
但是银行很难在宏观经济景气低迷的时期为经济增长作出决定性的贡献，这是一个世界性的现象。李扬说："银行承担不了拯救市场的责任，因为它本身即是被拯救对象。"在景气回升的时期，银行扩张是非常快的；同样，在景气回落的时期，银行紧缩也是非常快的。所以凡是以间接融资为主的金融体系，"一定是通货膨胀和通货紧缩交替，而且是螺旋式的。"
在"保八与保银行"的平衡木项目的看台上，发展资本市场，全面提高资本化率的呼吁再次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