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闾大学的教授们
钱锺书
【背景】《三闾大学的教授们》节选自《钱锺书集·围城》(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6章,文字略有改动。标题是编者加的。长篇小说《围城》最初连载于《文艺复兴》杂志第1卷第2期(1946年2月25日)至第2卷第6期(1947年1月1日);1947年5月上海晨光公司出版单行本,列入“晨光文学丛书”第8种。这部带有轻喜剧风格的学人小说,没有用说教的形式去揭示社会的弊病,而是让形形色色的“人·兽·鬼”在社会大舞台的一角同时“亮相”,以绝妙的讽刺手法表现了人性的弱点和生存的悖论。该书已被译成英、俄、法、日、德、西班牙、朝鲜等多种文字,并受到海内外读者的好评。
【作者】钱锺书,杰出的学者、作家。原名钱仰先,字哲良。后改名为钱锺书,字默存,号槐聚。笔名中书君。清宣统二年十月二十日(1910年11月21日)生于江苏省无锡县(今无锡市)的一个书香门第。1933年毕业于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1935~1938年在英国牛津大学、法国巴黎大学学习和研究英法文学。历任西南联合大学、暨南大学和清华大学教授,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哲学社会科学部委员,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顾问。1998年12月19日因病逝世于北京。其他的著作,还有《谈艺录》《管锥编》《宋诗选注》《七缀集》和《人·兽·鬼》《写在人生边上》《人生边上的边上》《槐聚诗存》《宋诗纪事补正》等。
三闾大学校长高松年是位老科学家。这“老”字的位置非常为难,可以形容科学,也可以形容科学家。不幸的是,科学家跟科学不大相同:科学家像酒,愈老愈可贵;而科学像女人,老了便不值钱。高松年发奋办公,亲兼教务长,精明得真是睡觉还睁着眼睛,戴着眼镜,做梦都不含糊的:学校不但造就学生,并且应该造就教授。找到一批没有名望的人来,他们要借学校的光,他们要靠学校才有地位,而学校并非非有他们不可。这种人才真能跟学校合为一体,真肯出力为公家做事。
亏得这一条科学定律,李梅亭,顾尔谦,还有方鸿渐会荣任教授。他们那天下午三点多到学校。高松年闻讯匆匆到教员宿舍里应酬一下,回到办公室,一月来的心事不能再搁在一边不想了。自从长沙危急,聘好的教授里十个倒有九个打电报来托故解约,七零八落,开不出班;幸而学生也受战事影响,只有一百五十八人。今天一来就是四个教授,军威大振,向部里报上也体面些。只是怎样对李梅亭和方鸿渐解释呢?部里汪次长介绍汪处厚来当中国文学系主任,自己早写信聘定李梅亭了;可是,汪处厚是汪次长[1]的伯父,论资格也比李梅亭好。那时候,被教授陆续辞聘的电报吓昏了头,怕上海这批人会打回票,只好先敷衍汪次长。汪处厚这人不好打发;李梅亭是老朋友,老朋友总讲得开,就怕他的脾气难对付,难对付!这姓方的青年人倒容易对付的,他是赵辛楣的来头。辛楣最初不肯来,介绍了他,说他是留学德国的博士,真糊涂透顶!他自己开来的学历,并没有学位,只是个各国浪荡的“游学生”;并且并非学政治的,聘他当教授太冤枉了!至多做副教授,循序渐升,年轻人初做事不应该爬得太高。这话可以叫辛楣对他说。为难的还是李梅亭,无论如何,他千辛万苦来了,决不会一翻脸就走的;来得困难,去也没有那么容易,空口允许他些好处就是了。他从私立学校一跳而进国立学校,还不是自己提拔他的?做人总要有良心。这些反正是明天的事,别去想它;今天──今天晚上还有警察局长的晚饭呢!这晚饭是照例应酬,小乡镇上的盛馔,翻来覆去,只有那几样,高松年也吃腻了;可是,这时候四点钟已过,肚子有点饿,所以,想到晚饭,嘴里一阵潮润。
同路的人,一到目的地,就分散了,好像是一个波浪里的水打到岸边,就四面溅开。可是,鸿渐们四个男人当天还一起到镇上去理发洗澡。回校,只见告白板上贴着粉红纸的布告,说中国文学系同学今晚七时半在联谊室举行茶会,欢迎李梅亭先生。梅亭欢喜得直说:“讨厌,讨厌!我累得很,今天还想早点睡呢!这些孩子热心得不懂道理。”鸿渐道:“你们都什么系,什么系,我还不知道是哪一系的教授呢!高校长给我的电报没说明白。”辛楣忙说:“那没有关系。你可以教哲学,教国文——”梅亭狞笑道:“教国文是要得我许可的,方先生;你好好的巴结我一下,什么都可以商量。”
晚上近九点钟,方鸿渐在赵辛楣房里讲话,连打呵欠,正要回房里去睡,李梅亭打门进来了。两人想打趣他,但瞧他脸色不正,便问:“怎么欢迎会完得这样早?”梅亭一言不发,向椅子里坐下,鼻子里出气像待开发的火车头。两人忙问他:“怎么啦?”他拍桌大骂高松年混账,说官司打到教育部去,自己也不会输的。高松年身为校长,出去吃晚饭,这时候还不回来,影子也找不见。这种玩忽职守,就该死。今天,欢迎会原是汪处厚安排好的,兵法上有名的“敌人喘息未定,即予以迎头痛击”。先来校的四个中国文学系的讲师和助教,早和他打成一片,学生也唯命是听。他知道高松年跟李梅亭有约在先,自己迹近乘虚篡窃;可是,当系主任和结婚一样,“先进门三日就是大”。这开会不是欢迎,倒像新姨太太的见礼。李梅亭跟了学生代表一进会场,便觉空气两样;听得同事和学生一两声叫“汪主任”,己经又疑又慌。汪处厚见了他,热情地双手握着他的手,好半天搓摩不放,仿佛捉搦[2]了情妇的手,一壁似怨似慕的说:“李先生,你真害我们等死了,我们天天在望你——张先生,薛先生,咱们不是今天早晨还讲起他的?——咱们今天早晨还讲起你。路上辛苦啦!好好休息两天,再上课,不忙。我把你的功课全排好了。李先生,咱们俩真是神交久矣!高校长拍电报到成都,要我组织中国文学系。我想,年纪老了,路又不好走,换生不如守熟,所以,我最初实在不想来。高校长,他可真会磨人哪!他请舍侄[3]——”张先生、薛先生、黄先生同声说:“汪先生就是汪次长的伯父[4]”——“请舍侄再三劝驾,我却不过情;我内人身体不好,也想换换空气。到这儿来了,知道有你先生,我真高兴,我想这系办得好了——”李梅亭一篇主任口气的训话闷在心里讲不出口,忍住气,搭讪了几句,喝了杯茶,只推头痛,早退席了。
辛楣和鸿渐安慰李梅亭一会,劝他回房睡,有话明天跟高松年去说。梅亭临走说:“我跟老高这样的交情,他还会耍我;他对你们两位一定也有把戏,瞧着罢!咱们采取一致行动,怕他什么!”梅亭去后,鸿渐望着辛楣道:“这不成话说!”辛楣皱眉道:“我想,这里面有误会。这事的内幕我全不知道。也许李梅亭压根儿在单相思,否则,太不像话了!不过,像李梅亭那种人,真要当主任,也是个笑话。他那些印头衔的讲究名片,现在可不能用了,哈哈!”鸿渐道:“我今年反正是倒霉年,准备到处碰钉子的。也许,明天高松年不认我这个蹩脚教授。”辛楣不耐烦道:“又来了!你好像存着心非倒霉不痛快似的。我告诉你,李梅亭的话未可全信——而且,你是我面上来的人,万事有我。”鸿渐虽然抱最大决意来悲观,听了,又觉得这悲观不妨延期一天。
明天上午,辛楣先上校长室去,说把鸿渐的事讲讲明白;叫鸿渐等着,听了回话再去见高松年。鸿渐等了一个多钟点,不耐烦了,想自己真是神经过敏,高松年直接打电报来的。一个这样机关的首领,好意思说话不作准么?辛楣早尽了介绍人的责任。现在,自己就去正式拜会高松年,这最干脆。
高松年看方鸿渐和颜悦色,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样脾气好或城府深的人,忙问:“碰见赵先生没有?”“还没有。我该来参见校长,这是应当的规矩。”方鸿渐自信说话得体。高松年想糟了!糟了!辛楣一定给李梅亭缠住不能脱身,自己跟这姓方的免不了一番唇舌:“方先生,我是要跟你谈谈——有许多话,我已经对赵先生说了——”鸿渐听口风不对,可脸上的笑容一时不及收敛,怪不自在地停留着。高松年看得恨不得把手指撮而去之:“方先生,你收到我的信没有?”一般人撒谎,嘴跟眼睛不能合作,嘴尽管雄赳赳地胡说,眼睛懦怯不敢平视对方。高松年老于世故,并且研究生物学的时候,学到西洋人相传的智慧,那就是:假使你的眼光能与狮子或老虎的眼光相接,彼此怒目对视,那野兽给你催眠了,不敢扑你。当然,野兽未必肯在享用你以前,跟你飞眼送秋波;可是,方鸿渐也不是野兽,至多只能算是家畜。
他给高松年三百瓦特的眼光射得不安,觉得这封信不收到是自己的过失:这次来得太冒昧了。果然,高松年写信收回成命,同时有一种不出所料的满意,惶遽地说:“没有呀!我真没有收到呀!重要不重要?高先生什么时候发的?”倒像自己撒谎,收到了信在抵赖。“咦!怎么没收到?”高松年直跳起来,假惊异的表情做得惟妙惟肖,比方鸿渐的真惊惶自然得多。他没演话剧,是话剧的不幸而是演员们的大幸——“这信很重要。唉!现在抗战时间的邮政简直该死。可是,你先生已经来了,好得很,这些话可以面谈了。”鸿渐稍微放心,迎合道:“内地去上海的信,常出乱子。这次长沙的战事恐怕也有影响,一大批信会遗失,高先生给我的信假如寄出得早——”
高松年做了个一切撇开的手势,宽宏地饶赦那封自己没写、方鸿渐没收到的信:“信就不提了,我深怕方先生看了那封信,会不肯屈就;现在你来了,你就别想跑,呵呵!是这么一回事,你听我说,我跟你先生虽然素昧平生;可是,我听辛楣讲起你的学问、人品种种,我真高兴,立刻就拍电报请先生来帮忙,电报上说——”高松年顿一顿,试探鸿渐是不是善办交涉的人,因为善办交涉的人决不会这时候替自己说许下的条件的。可是,方鸿渐像鱼吞了饵,一钓就上,急口接说:“高先生电报上招我来当教授,可是,没说明白什么系的教授,所以,我想问一问?”“我原意请先生来当政治系的教授,因为先生是辛楣介绍来的,说先生是留德的博士。可是,先生自己开来的履历上并没有学位——”鸿渐的脸红得像有一百零三度[5]寒热的病人——“并且不是学政治的,辛楣全搞错了。先生跟辛楣的交情本来不很深罢?”鸿渐脸上表示的寒热又升高了华氏表上一度,不知怎么对答;高松年看在眼里,胆量更大——“当然,我决不计较学位,我只讲真才实学。不过,部里定的规矩呆板得很:照先生的学历,至多只能当专任讲师,教授待遇呈报上去一定要驳下来的。我想,辛楣的保荐不会错,所以,破格聘先生为副教授,月薪二百八十元,下学年再升。快信给先生,就是解释这一回事。我以为先生收到信的。”
鸿渐只好第二次声明没收到信,同时,觉得降级为副教授已经天恩高厚了。“先生的聘书,我方才已经托辛楣带去了。先生教授什么课程,现在很成问题:我们暂时还没有哲学系,国文系教授已经够了;只有一班文法学院一年级学生共修的论理学[6],三个钟点,似乎太少一点,将来我再想办法罢!”
鸿渐出校长室,灵魂像给蒸汽碌碡[7]滚过,一些气概也无。只觉得自己是高松年大发慈悲收留的一个弃物。满肚子又羞又恨,却没有个发泄的对象。回到房里,辛楣赶来,说李梅亭的事终算帮高松年解决了,要谈鸿渐的事。他知道鸿渐已经跟高松年谈过话,忙道:“你没有跟他翻脸罢?这都是我不好。我有个印象,以为你是博士,当初介绍你到这来,只希望这事快成功——”“好让你专有苏小姐。”——“不用提了,我把我的薪水——好,好,我不,我不,”辛楣打拱赔笑地道歉,还称赞鸿渐有涵养,说自己在校长室讲话,李梅亭直闯进来,咆哮得不成体统。鸿渐问梅亭的事怎样了的。辛楣冷笑道:“高松年请我劝他,纠缠了半天,他说,除非学校照他开的价钱买他带来的西药——唉,我还要给高松年回音呢!我心上牵挂着你的事,所以,先赶回来看你。”鸿渐本来气倒平了,知道高松年真依李梅亭的价钱替学校买他带来的私货,又气闷起来;想到李梅亭就有补偿,只自己一个人吃亏。高松年下帖子,当晚上替新来的教授接风。鸿渐闹别扭要辞,经不起辛楣苦劝,并且傍晚高松年亲来回拜,总算有了面子,还是去了。
上课一个多星期,鸿渐跟同住一廊的几个同事渐渐熟了。历史系的陆子潇曾作敦交睦邻的拜访。所以,一天下午,鸿渐去回看他。陆子潇这人刻意修饰,头发又油又光,深恐为帽子埋没,与之不共戴天,深冬也光着顶。鼻子短而阔,仿佛原有笔直下来的趋势,给人迎鼻孔打了一拳,阻止前进,这鼻子后退不迭,向两旁横溢。因为没结婚,他对自己年龄的态度,不免落后在时代的后面;最初,他还肯说外国算法的十足岁数,年复一年,他偷偷买了一本翻译的《Life Begins at Forty》[8],对人家干脆不说年龄,不讲生肖,只说:“小得很呢!还是小弟弟呢!”同时,表现小弟弟该有的活泼和顽皮。他讲话时喜欢窃窃私语,仿佛句句是军事机密。当然,军事机密他也知道的,他不是有亲戚在行政院,有朋友在外交部么?他亲戚曾经写给他一封信,这左角印“行政院”的大信封上大书着“陆子潇先生”,就仿佛行政院都要让他正位居中似的。他写给外交部那位朋友的信,信封虽然不大,而上面开的地址“外交部欧美司”六字,笔酣墨饱,字字端楷,文盲在黑夜里也该一目了然的。这一封来函,一封去信,轮流地在他桌上装点着。大前天早晨,该死的听差收拾房间,不小心打翻墨水瓶,把“行政院”淹得昏天黑地,陆子潇挽救不及,跳脚痛骂。那位亲戚国而忘家,没来过第二次信;那位朋友外难顾内,一封信也没回过。从此,陆子潇只能写信到行政院去,书桌上两封信都是去信了。今日正是去信外交部的日子。子潇等鸿渐看见了桌上的信封,忙把这信搁在抽屉里,说:“不相干。有一位朋友招我到外交部去,回他封信。”
鸿渐信以为真,不得不做出惜别的神情道:“啊哟!怎么陆先生要高就了!校长肯放你走么?”子潇连摇头道:“没有的事!做官没有意思,我回信去坚辞的。高校长待人很厚道,好几个电报把我催来;现在,你们各位又来了,学校渐渐上轨道,我好意思拆他台么?”鸿渐想起高松年和自己的谈话,叹气道:“校长对你先生,当然另眼相看了。像我们这种——”子潇说话低得有气无声,仿佛思想在呼吸:“是呀,校长就是有这个毛病,说了话不作准的。我知道了你的事,很不平。”机密得好像四壁全挂着偷听的耳朵。
鸿渐没想到自己的事人家早已知道了,脸微红道:“我倒没有什么,不过高先生——我总算学个教训。”“哪里的话!副教授当然有屈一点,可是,你的待遇算是副教授里最高的了。”“什么?副教授里还分等么?”鸿渐大有约翰生博士不屑把臭虫和跳蚤分等的派头。“分好几等呢!譬如,你们同来,我们同系的顾尔谦就比你低两级;就像系主任罢,我们的系主任韩先生比赵先生高一级,赵先生又比外语系的刘东方高一级。这里面等次多得很,你先生初回国做事,所以搅不清了。”
鸿渐茅塞顿开,听说自己比顾尔谦高,气平了些,随口问道:“为什么你们的系主任薪水特别高呢?”“因为他是博士,Ph.D.[9]。我没有到过美国,所以,没听见过他毕业的那个大学,据说很有名。在纽约,叫什么克莱登大学[10]。”鸿渐吓得直跳起来,宛如自己的阴私给人揭破,几乎失声叫道:“什么大学?”“克莱登大学。你知道克莱登大学?”“我知道。哼,我也是——”鸿渐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咬住,已经泄漏三个字。
子潇听话中有因,像黄泥里的竹笋,尖端微露,便想盘问到底。鸿渐不肯说,他愈起疑心,只恨不能采取特务机关的有效刑罚来逼口供。鸿渐回房,又气又笑。自从唐小姐把文凭的事向他质问以后,他不肯再想起自己跟爱尔兰人那一番交涉,他牢记着要忘掉这事。每逢念头有扯到它的趋势,他赶快转移思路,然而,身上已经一阵羞愧的微热。适才陆子潇的话倒仿佛一帖药,把心里的鬼胎打下一半。韩学愈撒他的谎,并非跟自己同谋;但有了他,似乎自己的欺骗减轻了罪名。当然,新添上一种不快意,可是,这种不快意是透风的,见得天日的;不比买文凭的事,像谋杀灭迹的尸首,对自己都要遮掩得一丝不露。撒谎骗人该像韩学愈那样才行,要有勇气坚持到底。自己太不成了,撒了谎还要讲良心,真是大傻瓜。假如索性大胆老脸,至少高松年的欺负就可以避免。老实人吃的亏,骗子被揭破的耻辱──这两种相反的痛苦,自己居然一箭双雕地兼备了。鸿渐忽然想,近来连撒谎都不会了。因此,恍然大悟,撒谎往往是高兴快乐的流露,也算是一种创造,好比小孩子游戏里的自骗自。一个人身心畅适,精力充溢,会不把顽强的事实放在眼里,觉得有本领跟现实开玩笑。真到忧患穷困的时候,人穷智短,谎话都讲不好的。
这一天,韩学愈特来拜访。通名之后,方鸿渐倒窘起来,同时快意地失望。理想中的韩学愈不知怎样的嚣张浮滑,不料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想陆子潇也许记错,孙小姐准是过信流言。木讷朴实是韩学愈的看家本领。现代人有两个流行的信仰:第一,女子无貌便是德,所以,漂亮的女人准比不上丑女人那样有思想,有品节;第二,男子无口才,就是表示有道德,所以,哑巴是天下最诚朴的人。也许上够了演讲和宣传的当,现代人矫枉过正,以为只有不说话的人开口准说真话,害得新官上任,训话时个个都说:“为政不在多言,”恨不能只指嘴、指心、指天,三个手势了事。韩学愈虽非哑巴,天生有点口吃。因为要掩饰自己的口吃,他讲话少、慢、着力,仿佛每个字都有他全部人格作担保。不轻易开口的人总使旁人想他满腹深藏着智慧,正像密封牢锁的箱子,一般人总以为里面结结实实都是宝贝。高松年在昆明第一次见到这人,觉得他诚恳安详,像个君子;而且未老先秃,可见脑子里的学问多得冒上来,把头发都挤掉了。再一看他开的学历,除掉博士学位以外,还有一条:“著作散见美国《史学杂志》《星期六文学评论》等大刊物中”,不由自主地另眼相看。韩学愈也确向这些刊物投过稿,但高松年不知道,他的作品发表在《星期六文学评论》的人事广告栏(中国青年,受高等教育,愿意帮助研究中国问题的人,取费低廉)和《史学杂志》的通信栏(韩学愈君征求二十年前本刊,愿出让者请某处接洽)。最后,他听说韩太太是美国人,他简直改容相敬了;能娶外国老婆的非精通西学不可,自己年轻时不是想娶个比国[11]女人没有成功么?这人做得系主任。他当时也没想到,这外国老婆是在中国娶的白俄。
跟韩学愈谈话访佛看慢动电影,你想不到简捷的一句话需要那么多的筹备,动员那么复杂的身体机构。时间都给他的话胶着,只好拖泥带水地慢走。韩学愈约鸿渐上他家去吃晚饭,鸿渐谢过他;韩学愈又危坐不说话了,鸿渐只好找话敷衍,便问:“听说嫂夫人是在美国娶的?”韩学愈点头,伸颈咽口唾沫,唾沫下去,一句话从喉核下浮上:“你先生到过美国没有?”“没有去过——”索性试探他一下——“可是,我一度想去,曾经跟一个Dr.Mahoney通信。”是不是自己神经过敏呢?韩学愈似乎脸色微红,像阴天忽透太阳。“这个人是个骗子。”韩学愈的声调并不激动,说话也不增多。“我知道。什么克莱登大学!我险的上了他的当。”鸿渐一面想,这人肯说那爱尔兰人是“骗子”,一定知道瞒不了自己了。“你没有上他的当罢!克莱登是好学校,他是这学校里一个开除的小职员,借着幌子向外国不知道的人骗钱,你真没有上当?唔,那最好。”“真有克莱登这学校么?我以为全是那爱尔兰人捣的鬼。”鸿渐诧异得站起来。“很认真、严格的学校,虽然知道的人很少——普通学生不容易进。”“我听陆先生说,你就是这学校毕业的。”“是的。”鸿渐满腹疑团,真想问个详细。可是,初次见面,不好意思追究,倒像自己不相信他,并且这人说话经济,问不出什么来。最好有机会看看他的文凭,就知道他的克莱登是一是二了。韩学愈回家路上,腿有点软,想陆子潇的报告准得很,这姓方的跟爱尔兰人有过交涉,幸亏他不像自己去过美国,就恨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没买文凭,也许他在撒谎。
方鸿渐吃韩家的晚饭,甚为满意。他兴高采烈,没回房就去看辛楣:“老赵,我回来了。今天对不住你,抛下你一个人吃饭。”辛楣因为韩学愈没请自己,独吃了一客[12]又冷又硬的包饭──这吃到的饭在胃里作酸,这没吃到的饭在心里作酸,说:“国际贵宾回来了!饭吃得好呀?是中国菜,还是西洋菜?洋太太招待得好不好?”“他家里老妈子做的中菜。韩太太真丑!这样的老婆在中国也娶得到,何必去外国去觅宝呢!辛楣,今天我恨你没有在——”“哼,谢谢——今天还有谁呀?只有你!真了不得!韩学愈上自校长,下到同事,谁都不理;就敷衍你一个人,是不是洋太太跟你有什么亲戚?”辛楣欣赏自己的幽默,笑个不了。
鸿渐给辛楣那么一说,心里得意,假装不服气道:“副教授就不是人?只有你们大主任、大教授配彼此结交?辛楣,讲正经话,今天有你,韩太太的国籍问题可以解决了。你是老美国,听她说话盘问她几句,就水落石出。”辛楣虽然觉得这句话中听,还不愿意立刻放弃他的不快:“你这人真没良心。吃了人家的饭,还要管闲事,探听人家阴私。只要女人可以做太太,管她什么美国人、俄国人!难道是了美国人,她女人的成分就加了倍?养孩子的效率会与众不同?”鸿渐笑道:“我是对韩学愈的学籍有兴趣。我总有一个感觉,假使他太太的国籍是假的,那么他的学籍也有问题。”“我劝你省点事罢!你瞧,谎是撒不得的。自己捣了鬼,从此对人家也多疑心——我知道你那一回事是开的玩笑,可是开玩笑开出来多少麻烦。像我们这样规规矩矩,就不会疑神疑鬼。”鸿渐恼道:“说得好漂亮!为什么当初我告诉了你韩学愈薪水比你高一级,你要气得掼纱帽不干呢?”辛楣道:“我并没有那样气量小——这全是你不好,听了许多闲话来告诉我;否则,我耳根清净,好好的,不会跟人计较。”辛楣瞧鸿渐真动了气,忙张眼道:“说着玩儿的。别气得生胃病,抽支烟罢。”
鸿渐闷闷回房,难得一团高兴,找朋友扫尽了兴。人天生是该孤独的,各归各,老死不相往来。身体里容不下的东西,或消化,或排泄,是个人的事;为什么心里容不下的情感,要找同伴来分摊?聚在一起,动不动自己冒犯人,或者人开罪自己。好像一只只刺猬,只好保持着彼此间的距离;要亲密团结,不是你刺痛我的肉,就是我擦破你的皮。鸿渐真想把这些感慨跟一个能了解自己的人谈谈,孙小姐好像比赵辛楣能了解自己,至少她听自己的话很有兴味——不过,刚才说人跟人该免接触,怎么又找女人呢?也许男人跟男人在一起像一群刺猬,男人跟女人在一起像——鸿渐想不出像什么,翻开笔记来准备明天的功课。
【注释】
[1]次长:当时国民政府的副部长。
[2]捉搦(nuò):抓;握。
[3]舍(shè)侄:谦辞。对别人称自己的侄子。
[4]伯父:原著曾误用敬辞“令伯”。
[5]一百零三度:华氏温标(下文称“华氏表”),记作103℉;约等于摄氏三十九点四四度,记作39.44℃。这里的“华氏”即德国物理学家丹尼尔·家百列·华伦海特(Daniel Gabriel Fahrenheit,1686~1736),“摄氏”即瑞典天文学家安德斯·摄尔修斯(Anders Celsius,1701~1744)。
[6]论理学:“逻辑学”的旧称。
[7]蒸汽碌碡(liù zhou):以蒸汽机为动力的轧道机。碌碡,用于碾轧谷物或轧平场地的一种圆柱体的石制器具。
[8]作者原注:“《人生从四十岁才开始》是当时流行的一本美国书籍。”
[9]Ph.D.:英语Doctor of Philosophy(哲学博士)的缩写。
[10]克莱登大学:虚拟的一所出卖文凭的美国大学。
[11]比国:比利时王国(The Kingdom of Belgium)的简称。
[12]一客:一份。
【赏析】
杨绛先生曾经这样概括小说《围城》的主题: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婚姻也罢,职业也罢,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小说全本是一座“围城”,其中的“三闾大学”也是一座“围城”。
方鸿渐跳出了苏文纨和唐晓芙的恋爱“围城”,走出了“八一三”之后的上海“围城”;几经辗转,又迈进了三闾大学这座高等教育的“围城”。方鸿渐虽然已经二十七岁,但初出茅庐而为人师,还是不大适应这种尔虞我诈的生态环境:政客校长高松年老谋深算,掉包主任汪处厚装腔作势,“函授”博士韩学愈假戏真做,市侩学者李梅亭惟利是图,谣言专家陆子潇鬼使神差,白痴教授顾尔谦随声附和,连年轻女助教孙柔嘉都居心叵测……看来,无须戒备也不用心戒备他人的,只有一个赵辛楣!
抗战时期,湘西乡下,在一个封闭的“伪学术”的圈子里,势力、学位和亲友关系都已经成为实现个人利益最大化的筹码;“儒林群丑”们的种种欲望呈现出一种“恶化”的状态,闹出了许多纠纷和笑话儿。李梅亭名片上的一长串头衔,陆子潇桌子上的两只大信封,韩学愈夫人的高深莫测的国籍和种族,以及韩学愈本人“散见于美国《史学杂志》和《星期六·文学评论》等大刊物”的所谓“著作”,令人啼笑皆非。殊不知,诸如此类的症候,至今还在流行,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课文结构一波三折,段落之间的标志是“晚餐”:第一天,校长高松年置新聘教授于不顾,去赴警察局长的晚宴;第二天晚上,高松年玩儿够了把戏,为新聘的教授们接风洗尘。一周以后,方鸿渐回访陆子潇,只看到书桌上有两只大信封;回访韩学愈,吃到了“洋太太”的“老妈子”做的“中国菜”。
小说妙喻连珠,植根于作者渊博、透彻、敏锐的思维。漫画式的人物身材、容貌和表情,像幻灯;而其行为、言语和心理活动,又像电影。
【思考题】
1.你喜欢小说《围城》的主人公方鸿渐吗?为什么?
2.你赞同方鸿渐“灵感”发现而悟出的“刺猬学说”吗?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