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荡的青春》连载之一


我从13岁上中学就和叶维丽是同桌。虽然我们家庭出身不同,却一直要好并成为终生好友。她从少女时代就与我们有很大的不同,最明显的是,她从不过激,凡事爱质疑——“为什么?”“真的是这样吗?”——是她经常的提问。她把质疑和追问坚持至今,并选择了历史学作为一生的事业。——博主

叶维丽:我的家庭

叶维丽:1998年我去了一趟延安,我爸爸妈妈40年代在那儿生活了六、七年,从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后就开始在新华社工作,一直到他们退休。我参观了在清凉山上的新华社、解放日报的旧址和建在旧址旁的纪念馆。在纪念馆里我看到了一些我父母同事的照片。他们穿着灰布军装,都很年轻,才二、三十岁吧?我和他们的孩子们从小一起长大。看着这些照片上我很熟悉的叫叔叔伯伯的人,脑子里就浮现出他们孩子们的模样,心想儿子和老子长得可真像。这时我突然意识到,虽然我自己的父母没有在照片上,可这些人都是我的父辈啊。我们的身上带着他们的印记,血脉相连。通过他们,我们和当年在中国的土地上发生的那场革命有着骨血的联系。

从纪念馆走出来,阳光高照。清凉山的对面就是宝塔山,而宝塔山一直是“革命圣地延安”的象征。六十多年过去了,这场革命到底留下了些什么?我看着宝塔山发楞。这时候走过来一个算命先生,他以为我这个中年妇女有什么心事想不开,问我要不要算一卦。上清凉山的人大都是去山顶的寺庙烧香拜佛的,很少有人来参观革命遗址,他绝对想不到我是在发革命之幽思。

马笑冬:我和你一样有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革命情结。80年代我到美国之前在国内当记者。在我当记者的九年里,到延安,要去参观枣园和杨家岭;到重庆,要去看白公馆和渣滓洞;到南京,要在雨花台前静默一会儿。可是后来对共和国历史的反思,使我常常忍不住当着我的父辈们激烈地批评共产党,批评它在六十年代初大饥荒和稍后的文化大革命中对老百姓、包括对自己的同志欠下的一大笔债,以及改革开放后对治理腐败的无力和推进民主进程的缓慢。我的激烈多少使我的父辈们伤心,因为他们曾为平等和民主的理想奋斗过,为此他们付出了很多,他们希望自己的付出是有价值的。我理解他们,从心底想为中国革命发生的必然性、正当性找根据,想为我的父母和他们的同代人奋斗一生的价值作辩护。

叶维丽:我更多的不是想去辩护,而是想把那场革命放到当时的历史场景中去理解。这是我们中国人的一段重要历史,它复杂的遗产总得由我们自己来清理。再说我也想知道“革命”当年对像我父母这样的人意味着什么,为什么他们一个出身资本家,一个地主,会抛弃安逸的生活,去投奔革命。

我爸爸曾经给我讲过他小时候经历的两件事。我常想它们或许可以说明一点问题。我父亲家在天津,小时候常见到要饭的。有一天他和哥哥在他们家大门口外玩,走过来祖孙两个讨饭的人,说话带着很浓的外地口音,不知是什么地方闹灾荒背井离乡出来的。那个祖父低声下气地磕头,没想到那个看来只有六、七岁的小女孩却说,“甭磕头,磕响头他们也不给。”很多年后我父亲说起这件事,对女孩子的骨气仍然钦佩不已,脱口就能学出来她说的话。还有一次我爸爸在街上见到一个乞丐。他为了求得别人的怜悯,故意用砖头把自己砸得鲜血淋漓。后来我看书,知道这种乞丐叫“苦乞”,专门用伤害自己来求得别人的同情。要饭的女孩和苦乞让我父亲从小就感到社会的不公。这样的感受,我父母那一代很多“进步青年”都有过。比起那一代人,今天我们对社会底层贫病交加的人要冷漠得多,往往视而不见。每想到这一点,我就感到我们不如父辈。

虽然我父亲家里很有钱,光佣人就雇着二十几个,可其实在他们家里就有很不公平的事情。我爷爷在清末是个中等官僚,做过直隶的“巡警道”,就是当时的省警察厅长。中国原来没有警察,“巡警道”是清末“新政”搞现代化改革的产物。民国以后他弃官从商,走实业救国的道路。当时弃官从商搞实业,在南方最有名的是清末状元张謇,北方是周学熙。我爷爷属于周学熙这个圈子。周家,就是周一良他们家,和我们家是安徽同乡。有篇文章,讲安徽人在近代对天津的贡献,我爷爷也应包括在内吧。他在银行做总经理,还在几家现代化的产业兼着职,其中包括担任启新洋灰公司(在唐山,曾是全国首屈一指的水泥厂)的常务董事。我想我爷爷算是一个从旧式官僚转化成新式资产阶级的典型。

我爷爷虽然成了资产阶级,可是家里的生活方式,用我一个伯父的话说,还是“封建主义的”。家里最年长的是我爷爷的母亲,我的祖奶奶,她的地位至高无上,有点儿象“红楼梦”里的“贾母”。我爷爷是孝子,给祖奶奶过七十岁生日的时候,光是一出堂会就花了三万块银元,从北京请余叔岩、杨小楼等名角来唱戏。

我爷爷有三位夫人,大太太没子女,孩子们都是姨太太生的。我自己的奶奶是二姨太,据说在三位夫人中她最受我爷爷的宠爱。我爷爷下班回家后,常躺在一张藤椅上,让我奶奶给他读鸳鸯蝴蝶派小说作为消遣,可见我奶奶是识字的。他们俩读小说的情景让我觉得有点儿滑稽。据说我爷爷和大奶奶的关系并不好,连话都不怎么说,可是这个家却是由她掌管的,因为她是明媒正娶的太太。家里在称呼上有严格的规矩,孩子们管大太太叫“妈”,管他们自己的母亲叫“姨”。两个姨太太的地位比家里的佣人高不了多少,大太太对她们任意欺压,不合意的时候还要骂上几句。她们得给大太太梳头捶腿,铺床叠被,直到她们的儿子大了一些,母以子贵,才不用这么做了。姨太太吃饭不能跟老爷太太在一张桌子,甚至也不能跟她们自己年龄稍长的儿子们在一起,得和幼小的孩子们一起吃,两边的伙食是不一样的。说起来,就是所谓当“主子”的,也分三六九等。

我奶奶在去世前的弥留之际,为了能够在死后穿红裙子,在病床上哀求太太恩准,这时候我爷爷已经死了。太太同意了以后,我奶奶挣扎着起来给她磕头,说“谢谢太太”,第二天我奶奶就去世了。这红裙子是地位的象征,正室夫人才能穿。我奶奶对死后的装裹如此看重,是为了在“来世”争得一点尊严吧?她的丧事办得很简单,埋在我爷爷坟稍后的位置,仍居妾位。后来和爷爷合葬的是大太太。

三位夫人中最后去世的是“大姨太”,那已经是60年代了。她说她绝不愿意和“叶家人”葬在一起。这位奶奶身世非常苦,她是河南农村的孩子,黄河泛滥时她家把她放在一只木盆里,任其漂流,被救后卖给了一个官宦人家做丫鬟,被这家当“礼品”送给我爷爷。成亲的时候她只有十四、五岁,当天晚上吓得钻到方桌底下不敢出来。

可惜的是对我自己奶奶的身世,除了知道她是唱戏的,别的就都不知道了。听一位长辈说,她可能唱的是“莲花落”,这种说唱形式在清末民初的天津很流行。艺人的社会地位低下,尤其是女艺人,奶奶的家境一定很寒微。她的兄弟来看她时,只能跟她在门房会面。我父亲他们从来没有称呼过自己的舅舅,也没有见过母亲其他的“娘家人”。我见过奶奶和爷爷的照片,奶奶模样很端庄,没有脂粉气,爷爷显得很威严。现在没有一家亲戚保留有他们的照片了,可见文革中销毁照片的不只我们一家。但是我至今仍然记得照片上爷爷奶奶的面孔,这大概就是血缘的力量吧。

由于母亲们在家里的地位,我父亲和他的兄弟姐妹们虽然是少爷小姐,也感受到了压抑和不平等。我的一位伯父,在他老年时提起我奶奶临终前的哀求,仍然止不住地痛哭。后来,我父亲的兄弟中有三个人在“红军时期”(1937年七七事变前)就参加了革命工作。我的一个伯父说,像他们这样的富裕家庭,会冒出这么多跟着共产党走的孩子们,是和他们母亲们的境遇大有关系的。

我父亲和他的兄弟们政治上左倾也和他们后来在学校的经历有关系。他们都是上的南开中学。南开当年是天津最好的学校,办的很有特色,真正的德智体全面发展。我爷爷是个新旧参半的人物,他让儿子们受的教育也是中西结合。小时候让他们在家里读私塾,到了上中学的年龄才出去上学。我爷爷希望儿子们将来搞技术,当工程师。他经营的工厂里技术人员是德国人,他希望儿子们能取代这些外国人。我几个伯伯中学毕业后上的不是清华就是燕京。我爷爷死的早,他不会想到后来他只有一个儿子从事科技研究(叶维丽指的是她七伯伯叶笃正,中国科学院院士,我国大气物理学的奠基人,曾经获得2006年国家科学大奖,并为2006年CCTV感动中国人物之一。——博主注),其他的日后生涯都多少和政治沾了边儿,其中有两个在1957年被划成右派(叶维丽的三伯伯叶笃义曾参与“民盟”创建并担任过政务院政法委员会副秘书长、全国政协副秘书长、法律出版社社长等职,1957年被划为右派——博主注)。

现在回头看,南开对我父亲他们后来走的路影响非常大。我一个伯伯说,上南开前他只知道有家,上了南开才知道有国。而那个时候,中国已经国将不国了。我爸爸上中学的时候,日本人已经占了东三省,正在一步步向华北逼进。南开中学离日本兵营很近,在课堂里就能听见日本人演习打炮的声音。用当时的话讲,真是“偌大的华北,已经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了”。很多青年学生都认为国民党蒋介石对日本人太软弱,只顾打内战消灭共产党,是个腐败无能的政府。我爸爸在南开开始接触左倾学生,看左翼书籍,有一次在电车上看华岗的《大革命史》还被宪兵盯上了,被抓进宪兵队,保释后才放出来。“一.二九”运动波及到天津,他也参加了。后来他到北平(今北京)上大学,又加入了共产党的外围组织“民族解放先锋队”(民先)。抗日战争爆发后他跟着共产党抗战,我想这对他是个自然的选择,很多知识青年都是在那个时候参加的共产党。

共产党里管抗战初期参加中共的一代人叫“三八式”,我母亲也是这代人。对我妈妈的家庭我知道的太少了,到我想知道的时候,我妈妈因为老年痴呆症已经糊涂,没法告诉我了。

马笑冬:咱们都有这个遗憾,到咱们想知道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叶维丽:真是遗憾。我妈妈家乡在河北蓟县,现在属天津管辖。我隐约知道她的祖上是跟着满清入关的旗人,在京东一带跑马圈地,占了不少出产水果的山林。她的家庭在当地应该算个大地主了。我妈妈提起“老家”总是充满感情,常跟我们讲过年时在老家吃什么,穿什么,我对中国民间习俗有一点儿温馨的感觉是妈妈给的。直到现在大年初一我一定得穿红衣服,因为这是从小过年妈妈就让穿的。我妈从来没跟我们讲过阶级剥削什么的,弄得我没有“阶级观念”,上小学时写作文还把我姥爷写成劳动模范。我小时候姥爷还活着,和我三舅住在一起,我只记得他穿着长棉袍,不爱说话。他是我唯一见过的祖辈。

我妈妈很小就离开家乡去城里念书,先是在蓟县县城读小学,后来又到北京读中学。是我姥姥做主让家里的女孩子出去念书。我小时候常听我妈妈说起我姥姥,总说她“开明”。我姥姥信佛,心地善良,爱帮助人。她去世的时候是在抗日战争期间,我大舅二舅都已经死在日本人手里了,我三舅和我母亲不在家乡,当地很多老百姓主动给她出殡。这又不符合后来的阶级分析了。

让女孩子受教育,这在当时即使不算惊世骇俗,也是需要胆魄的。你看我爷爷,虽然他给儿子们提供了最好的教育,可是不让我的姑姑们出去读书,只请人在家里教她们识字和绣花,读的是“女儿经”,学的是“三从四德”。我姑姑们小的时候还强迫她们裹脚,梳辫子,那时已经是二十年代了。我三姑最有反抗精神,她当着父母的面把辫子剪掉,然后放足。天津是个西化的大城市,我爷爷是个“资产阶级”,可是在女儿教育的问题上还这么守旧,就更显出我姥姥有见识了。其实要是看我姥姥的照片,她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北方农村老太太,自己也裹着小脚。我妈妈却没有缠足,而那个时候在河北农村缠足还十分普遍。有意思的是我姥爷由着我姥姥在这些事情上做主。

我妈妈在北平上学的这一段我知道得很少,只知道她上的女二中很难考取。文化革命中有一次我妈妈跟我说,如果不是因为抗战她会去学医。当时我正在农村插队,把这话理解成我妈妈希望我能继续上学,学得一技之长。后来我再琢磨,就想妈妈遗憾是她没去学医吗?她对自己一生走的道路到底怎么看?

我妈妈在北平参加了“一.二九”学生运动,据说表现得很勇敢,还挨了军警的刀砍,之后她也参加了“民先”。“七七”事变爆发后,我妈妈对和她一起在北平念书的侄女说,“你去结婚,我去抗战。”这倒很象我妈妈的语言,干脆、明快。我妈妈这个侄女是我大舅的女儿,年龄比我妈妈还大一点儿。她管我妈叫“老姑”,我管她叫“大表姐”。大表姐后来果然去结婚,嫁给了一个国民党军官,1949年去了台湾。我80年代在美国见到她的时候,她看起来至少比我妈妈年轻十几岁,保养得很好,给我看她们一家人去欧洲旅游的照片。提起当年,她说,“老姑是优秀青年。”结果我妈妈这个“优秀青年”,在抗战中几乎把身体毁掉,瘸了一条腿,成了“残废”。比较我妈妈和大表姐不同的人生道路,我有说不清的感慨。

马笑冬:你妈妈在战场上负伤了?

叶维丽:不是,是因为生孩子。我过去确实对人说过我妈妈腿瘸是因为打仗,觉得说“生孩子”不那么光彩。现在我开始明白女人在战争中有多么不易。

我大姐出生在1941年初,是抗战最艰苦的时候。当时我爸爸妈妈在晋西北兴县的抗战学院工作。我妈妈快临产的时候,正赶上日本鬼子最残酷的大扫荡,后来我看到一个材料,说那次扫荡光在兴县县城日本人就杀死了一千多人,牲口损失、房屋烧毁无数。我妈妈不能留在兴县,得撤到后方去。所谓后方,就是和兴县隔着黄河的陕西神木,那边就是陕甘宁边区了,有贺龙120师的部队。我爸爸不可能陪着老婆去生孩子,他得留下来参加反扫荡。我妈妈只身一人过黄河,那个时候她已经有九个月的身孕了。

四十多天后反扫荡结束,我爸爸过黄河去找我妈妈,当时他心里就有不好的预感。见到我妈时,她躺在一间窑洞的冷炕上,数九严寒,炕洞都结了冰。人还活着,但神志已经不清醒了,说着胡话。因为严重的产褥热,她已经连续发了很多天高烧,头发上的虱子都结成了蛋蛋。我姐姐瘦得像只小猫,没有母奶,就喝老乡送来的用黑豆磨成的豆浆,我爸爸到了以后没过几天她就死了。我姐姐叫“黑豆”,这名字是出生以前就取好的,因为我妈妈怀孕的时候吃了很多黑豆。光吃黑豆不消化,总放屁。我在山西插过队,知道黑豆是喂牲口的,人不吃。

除了产褥热,我妈还患了关节炎。后来我爸爸把她送到120师的一个野战医院,所谓医院也就是个名儿,没有任何医疗条件。他们把我妈妈当伤员治,用夹板固定住患严重关节炎的右腿,一固定就是几个月,没人管,我爸爸也不在身边。等有人想起来打开夹板,我妈的腿已经僵直了。我妈妈年老后,人糊涂了,总提起“托马斯夹”,别的都忘了,就记得那个夹板叫“托马斯夹”。后来据说是上级批准,用担架一站一站把我妈抬到延安。这已是41年夏天了。到了延安的中央医院,医生说太迟了,没法治了。

我妈妈在抗战初期非常活跃,能打枪,还敢骑很高的大洋马。她为人热心、善良,周围团结了不少青年人。在阎锡山的二战区时,她还担任过股长。文革开始后好多人“外调”来找我妈妈,让她证明他们的历史,因为她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前几年一个我根本不认识的阿姨还跟我说,“你妈妈年轻时候又能干又漂亮。” 我有一张我妈1938年左右的照片,她戴着个空军的皮帽子,真是“飒爽英姿”。抗战前她叫“白士珍”,抗战后改名叫“白冲天”, 可见她心气之高。后来就叫“白天”, 多么好的名字!那时革命青年都兴改名,以示新生活的开始,也是为了保护在后方的家人。我在山西插队的时候,有一次去太原看望我妈妈一个因为文革浩劫很久没有联系的老朋友,他和我妈妈当年同在山西抗战,我妈妈病后他抬过担架。我妈妈给他带了一封信,署名“天”,这个叔叔看到信,叫了一声“天啊!”那口气我永远忘不了。

我妈妈生命中“出彩”的时光,也就那么两三年。一场大病,几乎要了她的命,将近十年不能工作,后来即使能工作了,也只是做些辅助性的事。我爸爸说我妈妈生病后变了一个人,原来生龙活虎的劲儿没有了。其实我觉得这场磨难可能使她更加坚韧不拔。我妈妈名如其人,非常达观,你从来听不到她抱怨。有一个阿姨,抗战初期和我妈妈一起在山西。我妈病后到延安,她经过延安时曾去看过我妈妈。当时我爸爸因为审干被关起来受审查,我妈妈一个人住在个小窑洞里。这个阿姨说我妈妈的样子和过去比脱了形,可是她很平静,没有怨天尤人,也没有唏嘘不已。延安的生活比其它根据地好一点,我妈就拖着一条病腿蹭着走路,给这个阿姨做西红柿炒鸡蛋吃。另外一个阿姨记得我妈妈在天气好的时候会坐在窑洞前面晒腿,虽然残废了,却仍然十分美丽。“美丽”这个词是那个阿姨用的。不知为什么,我一想起我妈妈在延安,就是这个在窑洞前晒腿的形象。在我觉得生活很难很难的时候,一想起我妈妈那个样子,就想我也得撑下去。

我爸爸说他只记得我妈妈病后哭过一次。日本投降的消息传到延安,延安城比过年还热闹,小贩们把枣啊、梨啊什么的往天上扔,喊“胜利了,胜利了!”我妈妈却放声大哭。战争终于结束了,她人却残废了。

对这场病给我妈妈造成的摧残,我爸爸越到晚年越无法释怀。他几次主动提起我妈妈当年生孩子的话题,每次都说你妈妈身体就这么毁了,太可惜了,好像仍然不能相信是真的。但他又说前方反扫荡的形势这么危急,他怎么能陪着老婆去后方生孩子,连想都不要想。

马笑冬:你妈妈的故事很触动我。干革命就要有付出,这个道理大家都懂。但我总是觉得,难道两个人的生命,你母亲和你姐姐的,就不值得派一个人去护送和安置一下吗?我丝毫没有责备你父亲的意思,这不是你父亲的问题。我想说的是,在共产党“革命利益高于一切”的信条里,缺乏“人道主义”的理念。我还想,如果当时是你父亲负了伤,需要到后方治疗,派你母亲护送的可能性就很大,因为你父亲是为革命而负伤的。而你母亲是去生孩子,这是私事,不是为了革命,于是就被忽略。战争中的男人、女人都在付出,但他们得到的待遇却不同。

叶维丽:我第一次听说我妈妈这个经历,是在上中学的时候。当时兴革命传统教育,我妈的经历对我就成了“革命故事”,里面有日本鬼子,有残酷的战争,但“女人”和“生孩子”都被忽略了。就像你说的,女人在战争中付出的代价并不比男人低,但得到的尊重却要少得多。多少年来,一讲战争就是在战场上英勇杀敌,像生育这类经历是不足为人道的,因为它是个人的,是女性的,连当事人都觉得不那么理直气壮。这些年来我越来越对这类进入不了“历史视野”的事情感兴趣,也越来越关注女性在战争中的独特经历。

我多年来有个心愿,希望走一走我妈妈生孩子和生病走过的路线,这个愿望在我妈妈去世之后更加强烈。1998年秋天,我终于一个人上路,去了一趟晋西北和陕北。

马笑冬:你一开始讲你在延安,就是这次吧?

叶维丽:是。我先去了山西兴县。当年我妈妈在晋西北严寒的冬天,从兴县县城走到黄河边的黑峪口,一共是五十多里路。五十多年以后,我也来到了这里。我并不是真走路,而是搭了一辆吉普车。即便修了公路,路况仍是坑洼不平。这段路一边是高山,一边是蔚汾河陡峭的河床。黑峪口是个小山村,黄河河面在这一带有三百多米宽,波涛汹涌。黄河冬天是封冻的,不能坐渡船,我见过一张黄河结冰的照片,惊涛骇浪都被凝固成巨大的冰块。我妈妈一个身怀六甲的孕妇,当年是怎么走的啊?我非常想知道这些细节,可惜没有人可以问了。

陕西这边,我妈妈曾经被人抬着担架,一个县一个县抬到延安的。这段路我妈妈没生病以前,从延安被派到晋西北工作,也步行走过。我坐着汽车,经过了其中的几个县。车子是个公共小巴,路上不断有老乡上来,有的带着猪娃,有的扛上来自行车。从绥德到延安我们走了八个多小时。坐上这辆车后我一度非常气恼,觉得受了司机的骗,因为我也可以坐旅游大巴,不必跟着小巴走这么糟糕的山路。

是黄土高原使我慢慢平静下来的。车子盘着山开到山顶的时候,放眼向四处看,是一望无际的山峦和沟壑,那磅礴的气势强烈地震撼着我。一路上我不断在心中感叹当年从大城市来的抗日青年,包括我的父母,是怎样用双脚走在这黄土地上的,后来我的母亲又是怎样被人一步一步抬着走在这黄土路上的。这里的贫瘠是显而易见的,甚至比我插队的山西雁北还要穷。我为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老乡极为顽强的生存能力所折服。

到了延安,我的兴趣不在那些看起来大同小异的领袖故居。我去了陕北公学,我妈妈1939年第一次去延安曾在那儿上过学,现在只剩下了一块木牌子。我也去了延安自然科学研究院,也只剩下个牌子。去自然科学研究院是因为当年在附近有个酿酒厂。小时候听我妈妈提起过,她听说用酒糟糊腿可以治疗关节炎,就搬到酿酒厂旁边住,自己想办法给自己治病,慢慢地走路就不用拐仗了。可以说是她自己帮助自己站起来的,这就是我妈妈的精神。

我妈妈去世后,我们兄弟姐妹有时会说起“妈妈的精神”,“坚强”是她精神的一个重要方面。在她去世前的最后几个星期,全身肿得变了形,经常昏迷不醒,昏迷中她有时会自言自语。有一次我听见她说,“不怕,不怕,”声音清晰有力,完全不像个垂危的病人。她是在给自己打气,在和命运做最后的抗争。她以前一定多次对自己说过同样的话,“不怕”已经变成她生命里的一种下意识。这恐怕就是“精神不死”吧。

我妈妈在做人上还有一点是我没法比的,那就是她待人十分的宽厚和善良。到她最后的日子,人瘫在床上已经不能动了。我们在医院里为她请了一位看护,每隔一二个小时帮她翻翻身。我妈妈醒着的时候,翻完身,她会谢谢人家,两手抱拳作揖。有时她两个胳膊都是针管,不能动,就摆摆脚,用脚来作揖。她因为严重的老年痴呆症,很多事情都不明白了,根本不能配合治疗,但是她知道感激别人,拼了全力也要谢。糊涂了,要死了,还是这么善,“善”真正成了她的“本性”。

我妈妈是在八宝山火化的,火化完毕去领骨灰的时候,那儿的工作人员问了一句,“是党员吗?”我说是,他就递过一面手帕大小的中国共产党党旗,我顺手塞进大衣兜里。我们准备把妈妈的骨灰先存放在万安公墓的骨灰堂里,然后再寻觅一块合适的墓地入土为安。进了那个骨灰堂,我们把妈妈的骨灰放进一个指定的玻璃格子里。要离开了,我突然觉得妈妈很冷,外面是严冬,骨灰堂里没生暖气,阴冷阴冷的。这时我想起了那面小党旗,就把玻璃格子再次打开,把它盖在了妈妈很朴素的骨灰盒上。当时我想,不管我对这个党怎么看,它毕竟是我的母亲年轻的时候就加入的“组织”。这些年我常想,我妈妈博大深厚的人性,是怎么和她的党性相调和的?她的内心经历过什么样的历程啊?这些我都永远无法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