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第一部


 

 
 
成长
                                     刘晓民
第一部
第一章
    天上的太阳,看上去不是很远,较小,感觉温度也不高,实际上它与地球相距一万万多公里,体积是地球的一百多万倍,仅表面温度便高达几千度。因它的温度如此之高,生命不能在它上面存在;也因它的温度如此之高,遥远的地球便能得到它的阳光。
    早上六点,暖和的阳光下,宝堂老倌与志宏娘去割谷。来到草齐膝深的田埂上,老夫妻的脚都横着走,以防踩空。草上有露水,宝堂老倌的双腿都有湿气,心里有点担心湿气会加重。志宏娘道:这草长得真快,又这么深了。”“志仁说早上的草里有钩虫呢!宝堂老倌一边在窄田埂上小心地走,一边道。志仁是宝堂老倌的侄儿。志宏娘跟着宝堂老倌来到自己的田边,走下田,踩入泥浆里,说道:“有钩虫?只听说过有血吸虫。
    宝堂老倌这里共有三个田。左边的田昨天割完后,已用稻机打了一半,此时老两口割中间的这个田。眼前的谷倒了一大片,志宏娘的视力不好,躬着腰还看得见,直起身便模糊,说道:谷倒了的有点看不清,我割那个田去。那个田的谷倒了不?” “那个田倒的少,只是伤了点虫。这个田让我来割。” “这倒了的是风刮倒的还是多了肥?” “是肥多了点。明年还少点肥。宝堂老倌心里想着是因志宏打工去了,志宏施肥拿得极准,他在家里不会这样。
    志宏娘正要到右边田里去,忽然右腿抽起痉来,便立着。她来的时候便觉两腿无力,腿感觉较重。昨天下午割谷时突然间就心里发闷,心跳加快,人有点眩晕,后来头也痛起来。想起自己有时突然身体发热,出汗,有时又怕冷,人也很容易疲劳,得硬撑着做事,寻思人的确是老了。
    割了四个多小时,露水已完全干了,宝堂老倌想中午带担谷回去,便到左边田里去打谷。他今年五十五岁,头发花白,因腿有风湿,踩稻机有点儿吃不消,踩一会儿便换腿。
    邻近田里的肖国海踩稻机很少换腿,稻机的嗡嗡声响个不停;禾把也换得快,给他搂禾把的二个小孩有时要起小跑才搂得。他的女儿刚满九岁,读四年级;儿子十二岁,读六年级。离稻机近的禾把搂完,肖国海下稻机拖桶。他用右手拇指按住右边鼻孔,左边鼻孔用力一喷,一大团黑色的鼻涕就飞了出来;接着食指又按住左边鼻孔,右边鼻孔用力一喷,又一大团黑色的鼻涕飞出来。他在前面拖桶,二个小孩在后面帮着推。他的力气大,桶里有半桶谷时也能够一个人拖着稻机快步走。
    拖了稻机,肖国海去拿水瓶喝水。水瓶较大,是那种装了牛奶饮料的白塑料瓶,此时已只瓶底一点儿水了。肖国海几口喝干,要儿子肖德善去装水,自己搂把禾把上稻机踩。离田最近的是文辉家,只一里多路,肖德善走得快,不一会便到他家装了水来。
    桂华割完一个田,到另一个田里去割谷,经过肖国海的田边,见肖德善抱了水瓶过来,便停住,等。桂华大声对肖国海道:不要做得太,昨天下午黄家几上割谷热死了人呢!正搂禾把的宝堂老倌道:听说还冇拖到院里,半路上就断了气。怎就这样傻,累得受不了时不晓得歇气?稍远处正割谷的秋老他爹直起腰来:听说昨天李家湾村还淹死了三个小孩子呢!正割谷的秋老也直起腰来,道:我跑去看了,那三个小孩都不大。秋老他爹骂道:看个鬼!难怪昨天这个田没搞完,原来你是跑到李家湾村去了。
    桂华迎着肖德善,从他手里接过水瓶,旋开盖,仰了头,瓶口下侧抵着下嘴唇,将水往嘴里倾,喝足之后,将水瓶交给已走过来的肖国海。肖国海嘴对着瓶口,大口大口地喝。秋老父子没带水,都过来喝水。肖国海喝够,把水瓶给秋老。秋老接过,将瓶口包在嘴里,咕噜咕噜地喝,喝足后交给他爹。秋老他爹嘴对着瓶口一阵痛饮。宝堂老倌取自己的水瓶喝水,水已很少了,喝了三口,第四口只得半口,于是走过来,将秋老他爹放在地下的水瓶拿起来,旋开盖,嘴对着瓶口喝水,喝足之后,见水还有些,问志宏娘喝不喝。志宏娘直起腰来,说口里很干,过来喝水,将水喝得精光。于是肖德善又去装水。宝堂老倌将自己的水瓶也给肖德善去装。
   到中午十二点多,快速旋转的稻机滚轮上的一粒谷飞入肖国海左眼。肖国海将未打完的禾把往稻机旁边一扔,脚离开稻机踏板,转过身,身体略向前倾,低了头,尽量睁开眼睛,但眼睛睁开后又立即不由自主的闭上,闭上后欲让谷粒掉出来便强行睁开,结果左眼就连续地飞快地一眨一眨。粗糙的谷壳硌着眼珠子,眼泪立时大颗大颗地迸出来,忽然他的头一阵颤动,额头上迸出汗来,谷的芒针已扎在眼珠上。他紧闭着左眼,痛得不能睁开。女儿肖贞呆望着,不知所措。肖德善仰望着他爹,道:眼睛要睁开!眼睛要睁开!志宏娘与秋老父子都不知道,宝堂老倌已瞧见了,知是谷粒飞入了眼里,知道谷粒入眼一般不能自行掉出来,得用小禾杆拔,走过去叫肖国海将头抬起些,自己躬腰侧身,斜仰着头,左手捏住他左眼上眼皮,拉开,略向上提起,瞧见了谷粒,便用右手小指指甲拔,连拔二下,谷粒掉在右手虎口上。原来是鼓鼓的一粒谷,芒针又长。幸亏芒针未曾断在眼里。
宝堂老倌道:我前天割谷时头低下去低得快了点,禾尖刺着眼睛,眯了好久,好不舒服,何况是粒谷到眼睛里!叫肖国海歇息一会。
肖国海站着歇了一会,眯着左眼继续打谷。
    近处的禾把已搂完,要拖桶,桶里有了少半桶谷,宝堂老倌拖桶不动,便先把谷出出来。首先在田泥上铺了些草,把箩筐放在草上,用簸箕把谷出到箩筐里。出完谷,只多半担,还不能担,宝堂老倌一个人慢慢地拖桶,拖到禾把边,接着踩桶打。
    打完邻着桶的禾把,便用簸箕把桶里的谷加到箩筐里,加满。把簸箕放回桶里,取了扁担担谷。腿刚踩稻机,觉得有点痛,又有点木,还有点儿软。谷是湿的,较重,虽里面混得有草,一担也有百一二十斤重。宝堂老倌在两箩筐间站好,躬腰把谷担起来,站稳,然后才迈步,在泥田里稳稳的一步一步慢慢地走。担到大路边板车旁,觉得很累,回到田里便捡草。瞧肖国海那个田的谷已打完,他也正在捡草。肖德善与肖贞正在将草往田埂上拖,二个小孩子都是一手抓着一件草,每次拖二件草。
    肖国海的田旁边是喜堂老倌的田。喜堂老倌单身,没有子女。他未与人对工,将禾割倒后搂一把打一把,比较慢。他的年纪比宝堂老倌小五岁,刚过半百,但白头发比宝堂老倌还多些。踩了一会儿稻机,喜堂老倌气喘吁吁,黑瘦的脸上泌出汗来,便立在田里休息。他的腿䷲疼了几崩了,这兠天是忍着痛踩。到中午,喜堂老倌这里的谷打完了,回去做饭吃,欲带多半担担回去,因桶要二个人抬,又见侄儿志䫁回去,便请他先把桶抬回去。喜堂老倌拆开稻机,出净谷,搂一把草撒开,铺在田泥上,将肩桶处用草擦几下,把桶翻过来,盖在草上。桶前面重后面轻,喜堂老倌走到桶前面,欲抬重的那头。
    志仁走到桶前,叫他抬后面,二人同时起身抬起。因公路上铺的卵石硌脚,上了田埂,志仁说放下桶穿鞋。桶宽田埂窄,喜堂老倌用两手扶着桶。志仁用手舀田里的水洗了脚,趿上鞋,抬桶缌因右脚未洗干净,到上公路时,脚底湿泥已蹭了一鞋,脚在鞋里面滑,便甩掉鞋,象喜堂老倌那样,脚板弓着走。
    宝堂老倌老两口也回去做中饭吃。志宏娘将镰刀插到打稻机的木板缝里,便到田边沟里去洗手脚。才到沟边,忽觉心里一阵不舒服,要呕,呕了二下,却呕不出来,站了一会,心里舒服了些。低头见水沟里黑黑的一坨,蹲下才看清是只半斤左右的死鸡,便走开几步,到离死鸡远点的地方洗手脚,心里寻思如今死鸡多,且多为病死的,都是一扔了之,简便省事。宝堂老倌也去沟里洗手,上到田埂上,见田埂另一边的肖国海田里,一个手指头大的装过农药的玻璃瓶,横在泥里,露出一半来,便捡起来,放入衣袋里,要将玻璃瓶带出去扔到山里。洗了手脚,宝堂老倌将一板车谷拖回去。志宏娘弓着腰在后面帮着推。
    宝堂云堂喜堂三弟兄中,云堂老倌排行老二。云堂老倌有两个儿子:志强,志仁。大儿子志强已成了家,分开另过。云堂老倌一家三口吃中饭时,一对老夫妇到家里来讨米,老妇人说打发点。志仁娘去取米,志仁搬凳子给老夫妇坐。老夫妇都道了多谢,都未坐。志仁娘给了少半碟子米。那老夫妇接着到宝堂老倌家讨米,宝堂老倌老两口也正吃中饭。宝堂老倌要老夫妇吃饭。志宏娘添了二碗饭,夹些菜,端给老夫妇。老夫妇连忙接着。志宏娘寻思他们走路累了,从桌子下拖出凳子来,要他们坐。老夫妇都说不坐。志宏娘问老夫妇去那里,老妇人说讨米回去。老夫妇一块儿挨在屋角,站着吃,也不到桌上夹菜,都是飞快地扒完一碗。志宏娘要给他们再添,老夫妇却不再吃,说一家只吃一碗,都道了多谢才出门。
    宝堂老倌吃完饭,拿了罩衣出门。志宏娘道:老倌子你歇会气。宝堂老倌道:我去把草捡了。”到晒场里,两手提着罩衣,用力抖甩。早些日子,肖国海他爹拿吹火筒吹火时,吹火筒里一条蜈蚣咬着肖老倌舌尖,因而宝堂老倌格外注意,此时把罩衣翻过来,再抖甩几下,又翻过来,穿上,拿了麦帽,戴上出去。
    志宏娘说把死鸡扔掉。宝堂老倌记起来,回转身,捏着阶级角上的死鸡的腿,带出去扔掉。志宏娘想着去年养几十只鸡,养到快一斤左右时,却一只接一只地死去快一半,今年又是这样,觉得心痛。记得志宏以前在关鸡的地方用石灰消过毒,寻思再消一下毒看看,又想起志宏说过鸡也要避免蚊子咬,在一个地方关久了若换个地方或许会好些的话,寻思志宏在家就好了,他晓得做这些事。
    志宏娘把谷晒开后,又取耙,弓腰将谷里的草从四周耙到谷中间,堆着,然后寻到筛子,坐在谷上面筛那堆混得有草的谷。筛完,口里已很干,到屋里喝足一肚子水,又带了一瓶水,关门出去割谷。
    晚上直到天黑时,老两口才收工回来。蚊子一路跟着咬。但因人的走动,蚊子却难咬着。此时到家,蚊子便凶起来,老两口都是不时地被盯一口。且无论走到那里都有很多蚊子,嗡嗡声不绝于耳。
    宝堂老倌扯亮灯。灯泡的瓦数小,灯光昏暗,瞧不清地上有屎,宝堂老倌踩了一脚,也不知是鸡屎还是鸭屎。接着又踩着一片湿地方,却是鸭吃的水盆先前己被鸡或鸭踩翻,地上湿了一块。志宏娘看不清地下,也就不管地下是否脏,反正每天都是临睡前洗脚,洗了手脚便上床睡觉。
    做了饭吃,忙完杂事,志宏娘觉得热,拿芭蕉扇扇风。家里有台台风扇,去年购的,但志宏娘还是扇扇,这样能省电费。宝堂老倌拿把芭蕉扇,已躲到床上去了。在床上,隔着蚊帐,蚊子只能哼哼。
    此时已是十一点了,志宏娘扇了一会,把芭蕉扇放到床上,舀水洗了手脚,上了床,因此时人非常倦,也就不再扇风,忍着热睡。双抢期间,腰弓得很痛时,人是不能直接躺着睡的,否则痛得厉害。宝堂老倌侧身躺下,然后慢慢翻身,缓缓将腰放平,再伸直腿,觉得很疲倦。志宏娘不能躺着睡,躺着腰疼得厉害,侧着身睡;听得狗在外面吠,寻思现在都忙,应没有贼,疼痛着睡着。
    又听见鸡鸣,志宏娘寻思刚睡鸡怎么就叫?又听见几声鸟叫,睁开眼睛,天已微亮了,此时已五点多,便起床。身上仍是全身疼痛,但比昨晚临睡时又舒服得多了。耳朵里是几万只蚊子的嗡嗡声。早上比较安静,因而蚊子的嗡嗡声就显得格外大。鸭子也在嘎嘎嘎地叫。
    早饭后宝堂老倌出猪屎坑。志宏娘提一桶猪屎不起,宝堂老倌与侄儿志仁对工,请他提。
    出猪屎坑要到猪栏下面去,宝堂老倌从猪栏旁边的出粪口下坑,佝偻着身子,站在猪屎坑里,用手将猪屎渣往桶里搂。桶是半大的木桶,满了,便递向坑外。站在出粪口边的志仁就躬腰接着,倾在坑外粪堆上。一只猪起来,要拉屎尿。猪栏下宝堂老倌让到出粪口处,便站直身子。四周是严严实实的热浪,裹得人心里发闷,宝堂老倌觉得昏昏的,将腰胸挺起些,又昂起头,望着晒场边上的树、树叶。树叶儿纹丝不动,知了却疯狂的叫起来,宝堂老倌觉得有点儿烦。毒日头从云层里钻出,似火的光柱子从枝叶的间隙里猛窜出来,有几支便灼在宝堂老倌身上。宝堂老倌身上的黑褂儿已拧得水出,他抬袖拭着脸上、脑门上泌出的细汗珠儿。猪在它撒过尿的地方躺下,却并不感到凉爽,嘴里不满地哼哼着。宝堂老倌复躬了腰,钻入栏下。
    吸血鬼们闻着极具诱惑的人汗味,嗡嗡叫着,十分勇敢地展开新一轮的攻击。宝堂老倌手上沾糊着粪便、孑孓,还有爬来爬去的蛆虫,不能用手拍打,便耸肩晃背,躲避着它们的纠缠。一只吸血鬼已渴得发昏,什么都不顾地冲过来,落在肩膀上,便吸血,腹部迅速鼓涨,接着便泛红,最后屁眼里溢出血来。宝堂老倌觉得肩上痒痒,扭头瞧见一个红点正浮离肩上,头一偏,轻而易举地将它狠狠碾死。
    志仁瞧见,心里就呆想,它完全可在吸饱血后,身子又灵便时逃走的,为何要将红红的,显眼的血吃得溢出来呢?全然不顾肚大身笨。问宝堂老倌道:你说这世上什么最大呢。”“什么最大?宝堂老倌一愣,继而一笑:当然是鲸鱼。” “......” “那么是星星?听说有的星星比地球还大。” “不是。”“那是什么呢?” “人心!” “人心?” “人心最大。人心不足蛇吞象星星那有地球上有些星的心大。还有些做官的。
    正晒谷的志宏娘道:尽说笑,也不嫌里面臭。宝堂老倌说如今大粪分开了,不臭了。志仁记起来,以前猪栏左侧连着茅厕,人粪便也流入猪屎坑里,宝堂老倌担干粪水后,也是这样一把一把地将大粪往桶里装。
二   
    与宝堂老倌出完猪屎坑,志仁觉得有点儿累,到家便拿出本书来看。志仁天生爱看书,若有钱,则用来购书,只是钱少,购的书也少。邻里间就何嘴巴与李老师有些书,志仁借他们的书看,把他们的书全看完后,便租书看。志仁看别人的书,是边看边记录提纲,依照提纲记住书的内容。在有农活做时,云堂老倌是反对志仁抽空看书的。云堂老倌早上到秧田里剔除稗子去了。志仁歇息了一会,估计父亲快回来了,合上书本,将书藏好,拿粪桶将猪栏边堆着的猪屎担往田里。
    猪屎是昨日下午出出来的,今日有牛工犁田,要将猪屎担到田里。志仁用粪桶装了多半担,正欲担,见肖国海用大粪桶担着满满一担猪屎从晒场前走过,便把两桶猪屎各加了二瓢,心想喜堂叔腿痛也要担,他比自己要辛苦得多。宝堂老倌担着一担猪屎过来,从晒场前走过。他用的是大粪桶,那粪桶比他身体还大。志仁个子小,力气也小,但怕别人心里笑,便又加几瓢,把二个粪桶加满。
    把粪担到肩上,觉得重了点,但自忖可以担到田边。担到半路,呼哧呼哧喘起粗气来,来往有人,志仁不想歇息,便梗着脖,硬撑着一步一步地走。此时只觉得粪桶越来越重,肩上担的,倒不似猪屎,而是两块沉甸甸的铁。又走了一段路,抬头瞧见田已快犁完。得赶着把猪屎撒下去,以便接着耙田时,将猪屎耙匀。可不能耽误了犁田的广伯,他今天应了三家呢!临近田边,志仁已担不起了,真想歇一歇,肩也实在痛得厉害。这几天担谷、土杂肥、化肥,不知担了多少担,双肩已有点儿肿。但这田埂窄窄的,两边又是水田,于歇一歇,却不便。想着幸亏不是雨天,否则还得绷紧神经,以防滑倒。停住,站稳,将扁担从右肩转至左肩,一咬牙,昂头一鼓作气捱到田边。
    到了田边,还不能泄气。若是在平地,可以连整个人一齐放下,但现在是在田埂上,得看准了慢慢地放下。放下后还不能松开扁担,要确认粪桶不倒,才可将扁担从肩膀上移开,否则得担起粪桶重新放。
    志仁放下粪桶,就势坐在田埂上。此时脑子里嗡嗡地响,眼前冒着金星,耳里塞了棉花似的堵着,心里胀闷,肩上仍痛,身子疲软得坐在田埂上不想起来。口里有痰,便吐,却是浓的,吐不净,吐了二下,仍粘些在口里。
    心想,自己尚且如此,那些老的、弱的、带病的,又怎样呢?望眼前,望见了背压成弓状的文辉妻子。她正担担湿谷,低着头,从田泥中一步步走向田埂。她男人做鞭炮时被炸掉右小腿,因而是她男人在家里做家务。志仁想,自己担一担,她得担二担;一亩田,若插二季,算担担数,只算担含有秕谷与草的湿谷及肥料,便有三十几担,若是她担,便要做六七十担担;她家三四亩田、几亩土,如果把担秧担干谷担其它的都加在一起,她一年究竟要担多少担呢?她每担虽只自己担的的一半重,却并不因只一半重而轻一点点。
    四周有几户人家在打谷。看近处的一台稻机,稻机周围笼着一层灰。志仁打了谷后,晚上洗澡时,总要洗一洗鼻孔。洗鼻孔不象漱口那样痛痛快快。志仁洗鼻孔是用手舀洗脸水捂入鼻孔里,有时略吸一吸,但要吸得很轻,不能将水吸到鼻咽部去,否则很不好受;水在鼻孔里浸一下后,便撸,撸出来的是黑鼻涕;又舀水浸一下鼻孔,再撸,这样撸几次,撸出来的水里仍有黑东西。在干田里打谷,灰尘是很多的,在水田打谷灰尘也不少;工人在有灰尘的地方上班,都戴着口罩,但志仁从没看见过有农民戴着口罩打谷的。而且志仁以为,绝大多数的农民,也不会象自己那样清洗鼻孔。
    邻近田里的昆八老倌,不买肥料,用的全是农家肥。农家肥的肥效不及化肥,因而用农家肥担的担数要比化肥多。他旁边田里挖田角的何嘴巴见他跛着脚担了一担又一担,笑着说都象你造肥料的会饿死。志仁前面田里的宝堂老倌笑着道:“他只顾他自己!”边说边从粪桶里抓起一把猪屎,用力撒向田里,撒的匀匀的。
    志仁不想用手撒猪屎,用粪瓢撒,一大瓢粪撒出去,连自己都觉得未撒匀,寻思着待会儿牛工耙田时,会将粪耙匀些,看周围撒粪的几个,却都是用手。用粪瓢要兑些水,撒的匀些。左边稍远处,在土里割牛草的兆勋道。他的田也是用牛犁,牛白天没多少时间找草吃,要割些草给犁田的牛晚上吃。田里的水不多,志仁舀了几下,每次只舀得半瓢,觉得费力,便想着挖个小坑盛水,一下便能舀一满瓢。何嘴巴瞧见,说道:挖个坑,舀得多些。志仁见周围用手撒粪的,撒得都非常自然,不由得脸上有些热,偷眼瞟何嘴巴,他似乎正憋着笑。把手伸进粪桶,抓起一大把粪,想着粪便从猪肛门里出来,现在却抓在手里,从小极爱干净的志仁,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从粪里钻出的三条蛆虫,摇头晃脑,争先恐后地爬上手背,志仁觉得一阵恶心,将粪狠狠抛撒出去......
    昆八老倌此时撒的是鸡屎,撒着,从粪里捏起一条红头大白虫子来,自语说鸡屎里怎生出这种白虫。宝堂老倌说鸡屎怎不把它用到土里,见昆八老倌右脚缠着布,便问他脚怎么了。昆八老倌脸上立显愤愤之色:也不知那个傻日的把装了药的小玻璃瓶扔到田里!又道:造时怎不用塑料瓶或是塑料袋装药呢?” “玻璃瓶多半是下大雨时由沟里流进来的。好了么?” “前天割的,灌了浓了。田里土里都急,冇得办法。” “天热越包不得。我那媳妇早二天割谷割了手,就没包,只管下水,二天伤口就好了。” “就怕细菌?
    怕细菌!你以为包着就没——哎哟!宝堂老倌猛地将右腿抽起来,接着退开一步,将右脚尖踮在泥里,放了粪桶,用手洗去小腿上的泥污,立时现出绿豆大的一个红点来。取了近处挖田角的锄头,弓了腰,在抽腿处仔细翻着。泥夹子也恼火,咬着,硬痛到你心里。——翻怎翻得到?” “在这里!宝堂老倌用锄头勾起一条小指大的虫子,走向田埂。瞧着虫,又道:它的是夹子,咬着又怎么只一个红点?” “有夹子的是水蜈蚣,它夹着二个红点。咬你的还在田里,是脑壳里一根针,缩进伸出的那家伙。宝堂老倌将虫子放到田埂上,狠狠二锄,锄成三截,嘴里道:看是你狠还是我狠!” “这些东西比蚂蟥还可恶。” “如今田里的蚂蟥,甚至牛大大,都不太咬人,都被氮氨弄昏了头。就只这些家伙恼火,氮氨都弄不死!
    昆八老倌瞥见宝堂老倌花白的头发,不由道:象你,儿子也成了家,——任务也完成了,可以亨清福了,为何不亨清福呢?还要自己做?——快六十了吧!” “亨清福,还缺样东西!” “心不要太大。——真打算到那边亨清福去?” “积谷防饥呢!不弄二块钱存着,将来急用,那里挪去。再说分了家,毕竟有点......如今身子骨头还硬朗,自挣自吃,图个安心,到动不了,再吃他们的现成的。
    也是。昆八老倌点点头。想想又道:如今国家按保护价敞开收购农民的余粮,我总觉得不妥。若粮食过多,粮价自然会低,国家要保护,自然会亏本。何嘴巴笑道:你不晓得现在当官的好多铁脑壳,里面装的尽是沙子。若粮食不多,粮价自然不会低,粮价不抵,比其它作物划算,我们不要国家保护粮价,也会积极种粮。志仁寻思:违背实际情况或经济发展规律的政策,其结局是政策失效或导致下面弄虚作假。何嘴巴道:依我看,在粮食略余的情况下,应发展经济作物。国家的政策是要我们多种粮,而种粮,便是晚谷,也的确没利润。只有卖了经济作物,经济才能活。十几年来,粮价从未高过。粮价低,吃亏的是我们。”又道:“总之还是要有钱,做工的要不受钱逼,才有自由。
    宝堂老倌笑道:“要不吃,就有自由。拼死拼活,都填了嘴巴。算来一年要吃掉好多!象我,一天斤半米,块把钱,一天的菜,包括油盐,又差不多要二块——一年就要超出一千。稍远处插田的小贵直起腰来:你一餐能吃半斤,我在学校里,有时四两都吃不完。” “吃半斤!搞食堂时,你晓得你爷爷一餐能吃多少斤红薯?” “听说过,打赌吃,一餐吃了差不多十斤红薯。——怎能吃那么多?” “怎能吃那么多!——吃红薯时,还吃了半碗菜呢!何嘴巴:“那时怎就饿到那地步!宝堂老倌道:“我那时想,到什么时候,桌上能摆上几碗饭,让我饱吃一顿。想不到如今吃饭,还要菜才吃得下。
    小贵爸担担秧过来,见小贵插得太少,一边将秧放到田边沟里,一边念叨:“早上起得迟,现在不快点插二蔸,到晚上又有蚊子、王舍命’,一天插得几蔸!”下了田,解散一把秧,鸡啄米似的插得飞快。
    也是个鬼?宝堂老倌沉思着:“这么多红薯,煮熟了,那么大一盆,亲眼看到装到肚里!我那时也不知能装多少?
    昆八老倌:“莫说红薯,好几年冇吃过了。何嘴巴:你没种?” 再不种了!”“也是,红薯种的吃亏。要下雨,却偏要外出,趁下雨前割秧、栽。往往是雨里披雨衣栽。未赶上雨的,便得担水泼——那就费力得多!挖、担、板车拖、车,又尽是力气活,累死人。去红薯须根,黑浆粘在手上,洗都洗不掉。我是到那时,手上就有砖口,沾水就痛。” 倒不是这原因。有一年,我与我哥一起种得几千斤,九分时舍不得卖,最终八分钱一斤卖了,那回我拿到那点钱,下决心再不种红薯了。” 八分钱一斤?何嘴巴想了一想,记起来,道:“那年你还卖了几百块!那年我也不少,薯价低,便晒干卖,有二场却遇雨,淋在泥里,糟蹋了。晒干的也卖不起价。又道:“想来种红薯也麻烦——秧种薯,防老鼠,挖土拖厢,锄坑,栽后又要施肥,平坑,杀虫,除草......好多工!”宝堂老倌道:“比起来,这种红薯比种其它作物,又容易得多。
    何嘴巴:“听说云泰拖出去卖的价格还差不多?”昆八老倌:“也不!那年我也想拖出卖,一算,除掉开销,同家里卖也差不多。再说上门生意不好做,我卖过白菜,晓得那味。志仁听他说起卖白菜,立时记起自己有次在书店里购书时,曾见一个老农拖了一板车白菜卖的情景。那老农将白菜拖至书店面前,停车歇息时,到对面服装店里,问店主买不买新鲜白菜,只要一角五一斤。店主说不要。老农又问一角二要不要。店主显得有些不耐烦,说自己有。老农向板车走了一步,大概怕白菜烂掉,又回身,问一角要不要。谁知店主满脸怒容,大声道:不买!送与我也不要!老农掉头便走。店主把脸朝向隔壁鞋店。坐在阶级上,正瞧着店主的鞋店老板忙低头看书。店主猛地醒悟,知道错了,息了怒容,缓了语气,小声念叨:家里拿来的都吃不完——还买。老农弓了腰,拉动板车,把头略别向志仁这一边,似是欲不让衣店鞋店老板看到他的脸。然而志仁却分明看见,那老农眼里噙着泪。当时志仁幼稚地想:“为什么要种那么多卖出的钱不抵成本的白菜呢!”
    公路上,一辆汽车徐徐开来,到文辉家晒场前停下。车上下来一个穿皮鞋的,一个穿凉鞋的。穿凉鞋的离了公路,往村里去,一边大声喊着收瓜。车一停,车上便热,司机坐不住,下车径往文辉家里去。文辉家晒场前,过公路便是刘老倌瓜地。皮鞋先生信步走近瓜地,看瓜。他左手提瓶凉水,右手下车前已拿了顶麦帽在手里,这时便把麦帽戴上。
    此时已一点多,许多干农活的已出来,就有附近地里干农活的,问瓜价。皮鞋先生说二角。有几个田土里干活的,便去摘瓜。宝堂老倌听得二角,对昆八老倌道:去年顶大的,都只一角二到一角五。二角,卖得了。撒完那担粪,就洗手,去摘瓜。
    皮鞋先生在灼人的地皮上站得片刻,便觉烦躁不安,便就无心赏瓜,就把凉水瓶盖拧开,往嘴里倾凉水,灌了一口,含在嘴里,并不咽下。扭头瞧见文辉屋左有一棵大树,三步并作二步赶到树下,把帽摘下当扇扇。
    有已摘放在家里的,便率先或担或拖运了来。司机见凉鞋先生未回,就到车上取了秤,与皮鞋先生剔瓜、称瓜。西瓜低于八斤的不收,摘放在家里,干了柄的也不收。因卖西瓜的多,到后来,瓜柄未干,但不新鲜的也不要。
    桂华二口子把存放在家里的西瓜拖了一板车,拖到汽车边问知柄不新鲜的不要。桂华妻责备桂华道:“要你问一下了再拖,你不听,现在你给我一个人拖回去!”桂华只得又拖回去。桂华妻又道:上次来了收瓜的,寻你的鬼影子都寻不到,那时摘了卖不强得多!你就只晓得打牌。要把你那二个手爪子都剁掉,不剁掉你还会打!又道:“从今天起你莫吃饭了,一餐吃一只西瓜,一天吃三只,看你还只记得打牌不!桂华一声不吭。
    肖老倌卖了六百八十斤,接过皮鞋先生的二张百元币,便找钱。旁边何嘴巴想起一事,走过来道:“你也六箩!肖老倌立时记起,何嘴巴在家里预先称过的三担是七百九十斤,当时何嘴巴笑着说五斤免了费,自己就想一箩少几两是正常的,也想着自己六箩会称去几斤,可这现摘现卖的,怎就相差一百多斤呢?自己与那穿凉鞋的称时,可是睁眼仔细瞧着的!然而称过的瓜都已合在一堆。又想着每箩有多有少,疑疑惑惑的掏钱找。
    皮鞋先生接过肖老倌递过来的一张又皱又旧的伍拾块,瞧见他手里还有张伍拾的,就把钱递过去,道:假的,假的,换一张,换一张。肖老倌对辨别真假币不内行,只想把旧币找出去,便请何嘴巴瞧。何嘴巴接过钱,两手扯平,对着太阳,凑在眼前,仔细瞧着道:是真的!是真的!里面还有血丝呢!把钱递与皮鞋先生:不信,你再仔细照照。皮鞋先生一愣,并不再照。
    夏天中午呆在家里,趿着凉鞋穿着宽大的短裤,赤膊或穿着短袖衫,坐在风扇前面,这时若从冰箱的冷藏室里取出只瓜来剖吃,那凉快的瓜搬在手里,会有沉甸甸的感觉。此时宝堂老倌在炎炎烈日下穿着长衣长裤赤着脚摘卖西瓜,并没有风,那瓜也暖和,沉甸甸的不是一只十只,几十只摘搬到土边,手就有点儿软,湿透的衣服沾在背上,有点儿不舒服,这些都还尚可,主要是热得有点儿受不住。不过这还算不得辛苦,接下来要奋力将瓜挑到大路上的板车边,就比较辛苦了。
    宝堂老倌喜滋滋地挑了三担,合成四箩装在板车上,弓腰昂头,手曳腿撑的拖了去卖。从某方面说,弓腰比直立做事要辛苦,此时长裤也快汗透。路上,歇坐在横搭着两箩瓜的扁担上的昆八老倌,瞧着宝堂老倌那凸起的弧形脊梁,含笑道:“悠着点,天这么热,不想吃你的眼屎肉(指吃办丧事的酒宴)。宝堂老倌将板车拖至昆八老倌身边,停下,抹了把汗,喘着气道:想吃我的眼屎肉,还没到时候,得耐心的等。望一眼四箩瓜,又道:用板车比肩担强好多。躬了腰,握紧板车把,奋力快步拖向面前长长的缓坡。
    志仁娘扯了秧,云堂老倌担秧到田边,又去找抽水的肖国海去另一个田里抽水。田耙完,志仁便插田。见众人担瓜拖瓜卖,一边插一边心里寻思:这瓜也难种。肥的份量、真假,种子的优劣,土质,各种病害,雨的多少、时期,虫,蚁,贼,等等众多环节,一环不可差错。
    此时是下午二点多,太阳虽已被云层遮住,但天仍然非常热。志仁现在插的田距家里远,往返费时,云堂老倌担秧来时已为志仁带了茶饭来。志仁此时虽已有点饿,但还不想吃,揭开盖看一眼菜,又将盖盖好,取了水瓶,痛痛快快地喝了一肚子凉茶,继续插田。再次觉饿的时候,便到田边沟里洗了手,两手在身上揩干。去端饭碗,见指甲上有泥,又在身上擦二下,还有点儿,也就作罢。此时见饭碗菜碗四周的浅草里有不少虫:四五厘米长,棕黄色,多脚。一条爬上饭碗边,志仁用指弹开,赶忙端起饭菜,走到另一条无草的已锄得光光的田埂上,放下碗,迫不及待地揭开盖,饭、菜里均未爬进虫子,放了心。此时才觉右小腿痒痒,认为是蚂蟥附着,疲惫地坐到田埂上,去看,却是粘截草。仍不怎么想吃饭,便用筷子挡着菜,把菜汤滤到饭里,略拌拌,扒饭。吃了半碗,猛见碗底一条死虫,因筷子的扒动,已成二截,虫体内物与饭搅在一起,志仁只觉头皮一紧,口里、喉咙里的饭菜猛喷出来。头有些昏,胃里翻腾,喉部似在痉挛,才吃进去的饭菜,一口接一口地呕出来......有了以前在野外端着碗吃饭与这一次的经历,从此,志仁就珍惜每一次将饭碗端上桌的感觉。
    望着呕在田埂上的东西,心里觉得不舒服,寻思着把它弄到田里去。忽听得公路上昆八老倌道:宝堂老倌死了呢!志仁一惊,怀疑自己听错了,宝堂伯好好的怎就会死?累的?病发?昆八老倌面前的何嘴巴一边放下担着的一担秧,一边问:“死了!怎么死的?”在田里插田的小贵爸、俊海、二宝,都跟着问昆八老倌。志仁抬头,见公路上哥哥志强正往肖老倌的屋那边跑,顾不得问昆八老倌,拔腿就跑过去,边跑边想:面朝黄土背朝天,弯腰弓背几十年的宝堂伯,就这样死了!
    跑到肖老倌家屋前,见他家屋旁大树下,聚着一堆人。 听得肖老倌道:不要挡着风。志强道:不要围着。聚着的便散开。志仁跑过去,见宝堂老倌躺在地下,却睁着眼,还眨,并未曾死。肖老倌老伴蹲在他身边,用芭蕉扇不停地扇。宝堂老倌衣扣已解开,肖老倌正用湿毛巾给他抹额头、腋窝......
    看着看着,竟就栽下去了!
    幸好是在平地上,没出事故。
    怎么了?跑来的喜堂老倌问。醒转过来了,没事了!志强道。
    志宏妻为宝堂老倌担回粪桶。志仁歇下手里的活,替宝堂伯去卖瓜,到土边,见父亲已在为宝堂老倌摘瓜卖。肖国海为云堂老倌抽足了水,停了柴油机,急着去犁田,来喊云堂老倌抬机子,志仁于是与他去抬。柴油机只八九十斤重,二人抬着觉得轻,但因天太热,将柴油机抬到肖国海的铁牛边,二人都已浑身汗透。二人把柴油机抬在铁牛上安好,接着又把泵抬回肖国海家里。
    志宏娘听得宝堂老倌出了事,跌跌撞撞赶到肖老倌屋前。此时宝堂老倌已站起来了。志宏娘便与肖老倌搀扶宝堂老倌回屋。
    老哥这么大年纪,尽量少吃些苦,何必种这么多田土!
    虽说崽已成家立业,但他也不富裕。宝堂老倌停步:趁现在能动,帮一把得一把。把眼望肖老倌:要说吃苦,不说咱俩小时候,......就说搞食堂那阵,吃玉米芯,吃稻草粑粑......如今,倒不怎么苦。抬步慢慢地走,又道:象兆八老倌,为了给崽治病,把家俱都卖了,......连吃的谷,都卖了些,谷本来就欠。——还欠着帐。......为还帐,帮人摘花生,五元一箩筐,一天二箩筐,手都摘痛。感慨着:那才真叫苦!歇了一会,又笑道:不瞒你说,我那时还真没想到能活这么多岁数呢。......那时桌上就这么点儿,爹娘少吃一口,我们就多吃一口,我爹只活了四十七岁,硬是饿死的呢。后来我想,我要活到五十岁,谁想如今都五十五了。
    到屋,肖老倌回去了。志宏娘要宝堂老倌躺在竹床上歇息,又拿来风扇,打开,对着老伴吹。瞧着老伴躺好,便打算去忙农活,想想又觉得不放心,自忖下午还是守着老伴,在家里做事好。
    宝堂老倌在竹床上躺了一小时左右,身子已不疲乏了,只是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心想是身体还未恢复。又躺得片刻,瞧着亮堂堂的外面,浑身不自在起来,象丢了东西似的,就坐起来,感觉好了一点点,但心里仍空荡荡的。志宏娘见他坐起,就叫他躺下睡。宝堂老倌躺下去,立时就觉得心里不安,瞧着老伴在太阳底下翻晒谷,就又坐起来,关了风扇,起身,叫老伴去看西瓜卖得怎样了,顺便看看田耙得怎样了,明日是否有田插。老伴走后,宝堂老倌戴了麦帽,拿了耙,接着耙谷,觉得挺热,但心里不发慌了,整个儿的自然,似是找着了那种不能欠缺的感觉。耙完一遍,出了些汗,口有些渴,便喝了碗茶,感觉很疲乏,再坐到竹床上,觉得心安多了。
    宝堂老倌的晒场,整个儿看上去,比邻居们的晒场要平整得多。这样平整的晒场,若走近仔细看,还是凹凸不平。晒的谷粒掉入凹坑,扫帚扫不起来,若用力扫,则连小泥块也扫起来。宝堂老倌每年在晒谷前都用牛粪涂晒场。涂牛粪后,小凹坑便能填平,大点儿的凹坑虽不能填平,但因为光滑了,扫谷时就能扫起来了。今年因为忙,晒场里还未涂牛粪。
    牛粪还只捡得少半桶,涂晒场还不够,宝堂老倌拿了簸箕与猪粪耙,去捡牛粪。只个把小时,竟拾了一簸箕,宝堂老倌挺高兴。这一是因为宝堂老倌走得快,二是因为现在农民都忙,拾牛粪的少。宝堂老倌将一簸箕牛粪背回家,倒在装牛粪的桶里,牛粪便有了多半桶,涂晒场已差不多了。
    又干了些零活,晒场里已没了太阳,宝堂老倌便收谷。这时志宏娘回来了,也帮着收。
    晚饭后,宝堂老倌因为脚痒,坐到竹床上,两手分挠着两脚肿胀的脚趾。右脚两小趾间忽地觉痛,低了头,分开脚趾,灯光下瞧见趾间已糜烂了。正抹清凉油的老伴见着,把盒子递过来。宝堂老倌用食指勾了些,轻轻沾些趾间,又将挨着膝窝、肘窝的红肿处也抹些。
    本组黄组长从屋旁小路上走来,说明早电排抽水,问宝堂老倌去不去看管段渠道,记半个杂工。志宏娘担心宝堂老倌身体未复原,说不去。
    宝堂老倌听得个水子,记起五斗丘几分田缺水。电排抽的水,放不进那田,得用柴油机抽。又想着柴油机白天难得有空,而此时又凉快,便赤脚下了竹床,说去五斗丘抽水。志宏娘说我去。宝堂老倌道:你抬柴油机不起。”“你身子冇复元。没事。注意点,死不了。” 要穿靴子,有蛇!”“那那么多蛇,都绝种了。”“成老倌摘花生,不是被蛇咬死了?宝堂老倌已去得远了。
    到本组肖国海家,见他坐在椅子上打盹,便喊醒,说去抽水。
    肖国海犁田才回,刚坐到椅子上,不知怎么就睡着了。此时赤着脚,身上沾着许多泥;脖子上一只蚊子,已吃了他一肚子的血。听得叫抽水,肖国海腿上抓二下,脖子上抓二下,伸个懒腰,缓缓站起。
    二人抬了柴油机,接着又抬泵。宝堂老倌带着工具箱,肖国海拿了皮带。到塘边,就着塘边俊海家光亮,二人在塘角安好柴油机,将泵放好。
    因进水沟沟里水浅,宝堂老倌便从水泵边的码头上下塘,去深沟。小心蚌壳壳割着脚!” “不会,我轻点踩。淤泥里,宝堂老倌小心地一步一步的走。
    饭也难得吃。肖国海努力睁着眼,似是自语。现在还是好的。象你,又不亏帐,一日三餐,日子过得去,其实很不错了。又笑道:如今你们嫌菜少,望着饭还吃不进,都是上餐吃得太饱。
    到泵下端,看见紧挨着泵,黑黑的一坨,因为光线暗,睁大眼睛也看不清楚,估计是死鸡,便先把周围的枯枝败叶掠开。小心刺!”“我这手扎不进!用脚去扫那黑黑的一坨,却不是死鸡,是死鼠,已糜烂。脚一扫,与泥混在一起,隐隐现出白白的来,已没了蛆虫。便用手掠开,滑不溜鳅的,粘些在手上,宝堂老倌取旁边的泥擦了,就搂沟。
    肖国海摇发柴油机,回去做事去了。宝堂老倌回到家里,拿了手电,取了锄头,来照看水。
    抽足水,与肖国海抬回柴油机与泵,回到家已是十二点多。志宏娘已睡了。锅里预备着宝堂老倌洗澡用的热水。宝堂老倌此时很疲倦,很想睡,就未洗澡,舀了少半桶水,浸湿毛巾,又把毛巾拧干,抹几下身上,匆匆洗了脚,便上床睡。
    次日一早,宝堂老倌将那多半桶牛屎提到晒场里,又取来另一只粪桶,用粪瓢舀几瓢牛粪到空桶里,又担一担水来,将那几瓢牛粪兑稀,再一瓢一瓢匀匀洒在晒场里。洒完,又舀几瓢牛粪和水搅稀洒到晒场里。
    晒场要到中午才能干才能晒谷。宝堂老倌洒完牛粪,吃了早饭,便与老伴去扯秧插田。
第二章
    志宏妻的谷已割了一半在家里,本想割完再脱粒,但怕割得早的谷发芽生霉,便先喊脱粒机来脱。
    喊了脱粒机回来,快到家时,看见与志宏一同打工的老三回来了,正从前面的路上经过,便喊住,问志宏回来没有。老三说志宏还要等二三个月才回来。志宏妻又问:志宏他打工,效益怎么样?老三道:效益也就一般,只是志宏的腿搞伤了,用掉一千多块。志宏妻并未想到这一方面,立时吓了一跳:伤得怎样?怎么搞伤了?治得怎样了?” “是机子搞伤的。听说已治得差不多了。我与他不在一处,要问立夫,立夫曾经跟他在一起。
    志宏妻心里急,立时便到对面的立夫家里去问。
    立夫是昨天下午回来的,此时正在家里与他未婚妻用风车车陈谷。志宏妻问志宏的腿伤,立夫说伤得不重。
    志宏妻走后,立夫未婚妻问立夫志宏伤腿的事。立夫道:志宏的钱用在歌厅里的一个小姐身上,身上没钱了,回来交不得差,神不守舍,不小心伤了腿,于是对老三说腿伤了,治疗用掉一千多块。老三也是个猪脑壳。其实志宏医院里都没去,那时已没钱了,不知在那个诊所里包扎了一下。立夫未婚妻道:说不定是志宏自己伸的腿,使苦肉计。立夫:那倒不是,当时我在旁边。立夫未婚妻:他总算亨了艳福,比大奎的老板跑掉,工钱打水漂要强。立夫:不少打工的,钱被小姐弄走了。打工本来就苦,冇得钱了就过得更苦。最苦的是他屋里的妻儿老小。象志宏屋里的,在家里做得要死,志宏却在外面快活。还是我好,就只我忠厚老实。
    志宏妻很担忧志宏的腿。志宏去年忙完双抢后,与村里的老三刘老倌几个一同去打工,算来才年把的时间,别人打工都没事,偏偏只有他却把腿搞伤了。又不晓得到底伤得怎样。志宏种各种作物样样都拿手,又有力气,要是腿伤得重,今后种地,岂不干什么都受影响?又忧建房的帐还欠着一千二百多块。
    周围的厂子少,很难找到地方上班。若是做零工,志宏妻一则没力气,二则别人也不愿要。既然没有挣钱的地方,还是只能在田土上设法。三个人的田土种的好也挤钱不出来,种的差则养人不活,于是志宏从前年起便包了三个人的田土,连原来家里三个人的,共七亩多土,五亩田。五亩田高中低产田皆有,一共有十三个田,分散在四处地方。因志宏不在家,抬不动打稻机,志宏妻便割穗收割,再脱粒。割穗收割比用稻机打担的担数要多一倍多,志宏妻担不起便请志强担,给他割谷对工。
    一亩田的谷割完,担完,加上担肥,施肥,挖田角,端子堰,扯秧,插田,一个人一般要六七天,但志宏妻要兼着做饭洗衣喂猪鸡鸭脱粒晒谷等许多家里活,一亩田要九天或十天。原想抓紧时间,五亩田尽量四十个工完成,但有时风暴雨耽搁时间,有的田要抽水才能犁,有的田插秧苗后要抽水,还有田边的草,如今已用去三十个工,才完成一半。秧已被迫杀了多效挫,不让它长得太深,只是现在未割完的谷已熟透,开始掉,看来还得请几个工。请工划不来,双抢期间人手少请工也难。志宏妻恨不得把双抢一下子搞完。
    因舍不得钱请工,志宏妻在自己的双抢开始前,便与人家对工,已替人家割了半个月谷。替人家割谷,不要说邻里,就是为志强割,也唯恐他们不如意,因而割谷便尽心竭力。在割谷的第一天,志宏妻就累得腰酸背痛。长时间的躬腰割谷,双抢以来的天天苦做,志宏妻的腰痛得非常厉害,然而还得撑下去。
    志宏妻寻思志宏在家就好了。志宏在家就不用对工,就能自己干自己的活,自由好多。他在家自己要舒服得多。不想如今却因腿伤,要迟二个月才能回来。
    回到家里,觉得左手小指痛疼,一瞧,小指外侧已被禾杆磨烂了,便寻了布条缠着。不缠着等会儿不能搂谷穗。因左手长时间握禾把,左手大拇指后面,胳膊连着手腕处,颇疼痛,细瞧已有点儿肿。右手无名指中间的一节,因抵着镰刀把,已抵出一个硬肿。又觉左脚足踝处有点痒,扯起裤脚一瞧,足踝处有些红色小疙瘩。脚背上也有红色小疙瘩,但顶部却多个白色小点,里面是脓。脚背上的小疙瘩不痛不痒,只有一丁点儿木木的感觉。看右脚,也有红色小疙瘩。
    一抬头,瞧见小贵已拖了脱粒机来了。志宏妻连忙拿开晒场里的二个箩筐,又取了扫帚,扫出晒场正中间的一大块地方。
    对面的宝堂老倌与志宏娘看见脱粒机来了,都过来帮忙。脱粒机是固定在板车上的,宝堂老倌抓住板车把,用力提高,小贵便把板车轮子滚出来。志宏妻已搬出两条高板凳,宝堂老倌将板车放平后,下了厨房房门,将门板搁在两条高板凳上,对着脱粒机左侧的进料口放好,然后摇开带脱粒机的柴油机。志宏妻惧怕那进料口飞速旋转的轮齿,不想喂谷穗,便把谷穗搂到门板上,志宏娘也帮着搂。宝堂老倌走过去,把门板上的谷穗均匀推入进料口里。
    小贵看了手表,记住时间,然后取了竹耙子,走到脱粒机右侧的出谷口处,待出谷口流出的谷堆高了时便耙开,以免影响出谷。
    堆着的谷穗,因谷穗本身的重量,下面的中间的都很紧,上面那一层搂完后,就搂不动了。志宏娘搂不动,就先扒一堆在胸前,然后再搂抱到门板上,因而也就搂得慢。志宏妻也是如此。二人搂谷穗的速度一慢,门板上有时就欠缺谷穗。门板上没了谷穗时,宝堂老倌就帮着搂,这样脱粒机有时就空转。因脱粒是按时间算钱,所以志宏妻就拼力地搂。后来实在搂不起了,又不便停机歇息,志宏妻非常着急。
    这时何嘴巴来喊脱粒机,见状便过来帮忙。何嘴巴知道谷穗堆积后下面的很紧,径直到志宏妻屋里,扯亮灯,寻到挖土的耙,然后用耙把谷穗挖松,这样便好搂得多。
    脱完粒,小贵看表,算了一算,说四十二元。志宏妻寻思去年脱五亩田的谷只有七十四元,这里只二亩四分田,至多不过三十八元,因搂谷穗不及时,竟多出了四五元钱,心痛不已。
    何嘴巴提起板车把,宝堂老倌把板车轮子滚进板车下面。何嘴巴搁好板车,拖脱粒机走。小贵从志宏妻手里收了钱,跟在板车后面。
    志宏娘蹒跚走回自己屋里,坐到凳子上,半天不动弹。志宏妻浑身汗湿,打开风扇,坐在凳子上吹,歇息了好一会,怦怦直跳的心方恢复正常速度。此时人仍非常疲倦,因恐怕睡着着凉,便起身拿簸箕担晒场里的草。
    担了一担,觉得轻了点,而这么一大堆草今夜并不见得能担完,便取了扣绳子来担。刚脱去谷粒的草较湿,一担并不能担很多,但又不能等到草干了再担,因为晒场明日就要晒谷。志宏妻寻思草上也许有些谷粒,把草担到屋后,以后让鸡鸭去寻。
    才担二担,觉着蚊子太多,便先做饭给女儿吃。因屋里亮了灯,屋外谷里的打屁虫都往屋里钻,志宏妻唯恐它们飞到锅里,揭开锅盖时特别注意。做熟饭,自己与女儿都吃了。接着便给女儿寻衣服、洗澡,然后要她到床上去,这样蚊子便咬她不着。志宏妻关好鸡鸭,又喂猪。接着便又担草,担了几十担,快到十二点时,便洗澡,到床上睡下时已是十二点半了。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早上趁着凉快好做事,连忙起来,看表,已快六点。志宏妻将未担完的十几担草掀到晒场边上,腾出晒场来。谷只要将壳跑干水,遇雨天便能放上几天不发芽,因怕变天,想将谷全都跑干水,便将谷全部晒开。谷晒得厚便要勤翻。志宏妻的屋面向东方,上午屋内温度便很高,人在家里不做事,歇着,身上都能流出汗来,屋外温度则更高。志宏妻在太阳下翻晒谷,又翻得勤,因而出汗也就出得多,一上午喝了好几缸子茶。有时一缸子茶喝进去,汗马上就从身上跑出来,人筛子似的存水不住。原本想在未翻谷时将晒场边上的草担到屋后,因觉得累,未翻谷时便坐着歇息,草放到晚上凉快些的时候担。因谷芒的刺激,脚背上很痒,但因脚背上有些红色小疙瘩,担心抓破后发炎发烂,便忍着不抓。
    中午,见从晒场前经过的志仁转身上到屋左坡上,向远处望,不晓得他要做什么。
    志仁从坡上下来,道:刚才一口风吹到身上格外凉爽,风里含着水气,可能就会打风暴。
    志仁过去后,志宏妻到屋左坡上向远处望,四周朗朗,丝毫不见有雨的样子,又无风吹到身上,浑身觉热,下坡走到屋里,又喝了一缸子水,开始做中饭。
    烧火的间隙里,志宏妻取木耙子耙谷,到晒场里觉得阳光没有先前那么厉害了,抬头看天,天上似有层溥雾隔着。担心会变天,便到坡上去望。上坡一瞧,吃了一惊,北方一线乌云已逼上来了。志宏妻慌忙下坡,立即收谷。收谷收得急,此时又有点儿风,耙谷扫谷扬起来的灰,被微风一拂,浮在空中,灰蒙蒙的象笼着一层雾。夏天风暴来得急,几阵风过去,北方一大片乌云已到了头顶。待志宏妻将谷收完,天上已布满了云。
    志宏妻往灶里扔把柴火,嘱咐女儿还烧几把火,到左对面宝堂老倌的晒场里去抢风暴。志仁已在替宝堂老倌扫谷。这时宝堂老倌跑了回来,冲进屋里,拿把扫帚跑出来扫谷。又是一阵风刮过,周围一切好象都安静下来,只有晒场上三个人飞快的扫谷声。
    忽然北方传来一阵响声,就是平常那种听惯了的很急很密的下雨的响声。宝堂老倌知道来不及了,跑进屋里拿团折叠着的吊顶布,又飞快地跑出来。志仁与他打开吊顶布,盖在谷中间。响声很快由小到大,雨从北向南铺天盖地地一下淋过去。志仁提起吊顶布一角,志宏妻将谷往吊顶布里扫,然而四周的谷很快便湿了。宝堂老倌又寻了斗蓬出来,盖在吊顶布一边的湿谷上,眼睁睁看着其它三边未遮住的谷在雨里淋着。
    三人都站到阶级上,此时才闻得牛屎臭,都是一脚的牛屎。
    浑身湿透的志宏娘跑了回来。她本来就看不清,在雨里更加看不清,幸而路熟,并未跑错。
    志宏妻在宝堂老倌屋里拿了伞,打伞回来,到晒场里瞧见楼上阶级上晒的衣服未收。先前在坡上望见来了雨,一心收谷,却忘了将衣服预先收起来。到楼上,看衣服,沾着许多谷灰,又要全部重洗。
    下雨后田里的水增多了些,次日早上起来,志宏妻便打算去扯秧,因而穿了一件灰色褂子。临出门又觉得老大妈似的,便脱下,换件粉红色的褂子穿上。这件粉红色的褂子虽然褪了点色,却比刚才的灰衣服好看多了。拿扁担担二只高簸箕出门,高簸箕上的泥擦了点在衣服上,弄出些痕迹来,志宏妻放下簸箕扁担,把泥灰拍净,想着田里尽是泥浆,又把红衣裳脱下,仍穿那件灰褂子。  
扯了一早上的秧,回来做早饭吃。住在城里的,今天吃了二种菜,明天可另买二种吃;在农村,则没这种自由,都是出产什么吃什么菜。出产茄子、黄瓜的时候就吃茄子黄瓜,出产冬瓜的时候就吃冬瓜,一直吃到茄子黄瓜冬瓜不出产了为止,因而一种菜总是吃上许久。特别是到年底,出产白菜萝卜时,虽有时夹杂鸡蛋什么的,但几乎餐餐都是白菜萝卜,吃上个把月或更久。农民年年种的,也总是那几样菜。全中国的几亿农民,吃菜大概都是这样。当然,有少部分菜也可以例外,如存放得较久的南瓜或加工了的辣椒、萝卜。
裤脚在上田埂时已用秧田里的水洗了一下,但还有点泥,挨到椅子、桌子脚时,泥也沾了些上去。裤脚湿湿的也有点不舒服,只是若换条裤,吃了饭后又要换上湿裤,而做饭吃的时间又短,也就不换,但心里有点担心会得湿气。
    饭后接着去扯秧,扯了一会觉得肚子里有点不舒服,后来痛起来,便到离田近的李老师家的厕所里去。上厕所知道肚子坏了。志宏妻前几年每年拉肚的次数颇多,最近几年拉肚的次数少得多了,寻思这一次是因吃的东西坏了肚子。碗柜是密封的,别说是老鼠蟑螂,就是跳蚤也难进去;自从住进新屋里,这些东西比起没住新屋时,少得多了。思忖一会,认定是昨天中午那餐夹生饭不该吃。昨天中午女儿担心将饭烧黑,烧了几把火就未烧了,饭欠些火。女儿吃的是锅底的熟饭,志宏妻吃的是中间那层夹生饭。扯了十几分钟秧,又要上李老师家厕所,这一次拉的是水。出厕所觉得双膝绵软,寻思不能再扯秧了,恐怕插不完,便把秧提到田埂上,将水沥去些,然后码秧到簸箕里,这时觉得人浑身不舒服。担秧到田里要经过自家晒场前,还未到家,又要上厕所了,放下担,憋着急步走到家里,上厕所又是拉水。上了厕所,硬撑着将秧担到家里晒场前树荫下,放下扁担,入屋和衣斜躺在床上。休息了一会,又上厕所。在半天时间里,肚子拉了十几次,胃里也不舒服,有时呕出馊气来。村里王医生家距家里只里把路,寻思着撑不住就去打吊水。听得外面已下起雨来,志宏妻很担心那担秧插不完。躺到下午,觉得强了些,虽然全身还是无力,但已能起来走动。女儿已在喊饿,志宏妻洗锅生火打了几个蛋,放些糖,与女儿当饭吃了。
    此时雨已停了,志宏妻到宝堂老倌屋里去,要宝堂老倌替自己担秧。到屋里,门关着,宝堂老倌二口子都插田去了。到云堂老倌屋里,云堂老倌一家也都插田去了,只得回来自己担秧去插田。
    硬撑着插完那担秧,天还未黑,还可扯十几个秧插,若是以往,志宏妻必定会再去扯秧,今日实在是走路都觉得吃亏,便收工回家,躺到床上。想着今日一整天就只插了多半担秧,若都象今日,这双抢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完成,心里急得痛。
    第二天起来,觉得人精神了许多,赶早便担了高簸箕去扯秧。扯了一会,右手食指指尖觉得很痛,将食指洗净一看,靠虎口的一侧,指甲旁两条七八毫米长的小肉皮,就象刷把签子连着刷把那样,一端仍连在手指上,又不能扯掉,便忍着痛扯秧。倒签子志宏很会扯。前年扯花生时,志宏手上生出些倒签子,他用二指甲掐紧倒签子,然后用极快的速度一扯,倒签子便从连着手指处断掉了。自已象志宏那样扯,却不是扯得出血,就是未扯掉,反而痛得要死。以前,有一年,因秧田脱了一次水,秧箱板结了,秧不好扯,扯秧的中下部秧会扯断,只能用食指擦着泥扯,秧兜子上的种谷谷壳谷芒硌着刺着食指,食指中间的一节,靠虎口那一侧,皮肤都磨烂了,不过后来想到用布条把食指中间那一节缠住,解决了问题,只是这倒签子却没法解决,因为食指指尖不能缠,缠了扯秧不方便。又寻思宝堂老倌手上经常长着不少倒签子,他是怎么扯的秧?怎么插的田?
    此时非常闷热,看天上,天上已灰蒙蒙的。不一会下起雨来,志宏妻未带伞,便回去做早饭吃,到家时已淋湿了一身。食指上的二根倒签子,此时已有一厘米长了。志宏妻先用指甲钳夹掉两条小肉皮,然后换件青色褂子穿上,裤子也换了。
    吃了饭,雨已住了,志宏妻带把伞,到田里扯秧。食指夹掉倒签子处,碰到硬点的泥,仍有点痛。早几天割谷时,左手小指被镰刀割伤处,也还痛。扯了一会儿秧,又下起雨来,志宏妻撑伞遮雨,立在田里歇息,此时将腰站直,腰反而还疼些。雨下了二十分钟左右,停了,志宏妻接着扯秧,扯了半小时,又下起雨来,于是又打伞歇息。下了一会儿,雨渐渐小了,看样子一时半刻不会停,志宏妻于是放了伞扯秧。到回去做中饭吃的时候,雨仍未加大,虽有时下得很小,却是一直未停,因而志宏妻浑身都湿透了。回到家,首先寻了件黑色的褂子,寻条灰色的裤,将衣裤换了,然后才做饭。
    下午是插田,不适合带伞,也不适合穿雨衣。雨衣都宽大,穿着根本不能插田。志宏妻戴顶斗笠,穿上一件塑料袋做的雨衣。这种塑料袋做的雨衣就是将塑料袋下面正中间剪个洞,再把下面的二个角剪掉,这样下面就有了三个洞。秋老父子的塑料雨衣就是这个样子。秋老穿雨衣时,举着胳膊与塑料袋,将塑料袋从上往下一套,先是两只胳膊从两边的两个小洞里伸出来,然后将塑料袋往下一扯,头就从中间的大洞里伸出来了。志宏妻用剪刀从大洞的中间往下,将塑料袋的一面剪开,上下各对称着钻二个孔,当做扣眼,系二根小绳,当做扣子。这样穿雨衣时就不用套,而是象穿衣服那样了。志仁娘的塑料袋雨衣,在志宏妻的雨衣的基础上,还缝了塑料袖子,完完全全的是件雨衣了。志宏妻觉得有袖子胳膊不灵活,也就没缝袖子。若戴了斗笠,这种雨衣在下雨时也可插田,只是在温度高时,穿在身上较热。
    担秧到田里插了一会,雨渐渐小了,身上很热,于是脱了雨衣,只戴斗笠护头。食指还是有点痛,中指也痛起来,洗去泥巴一看,上面也有了倒签子。扯秧是食指当先,插田是中指当先,志宏妻每年到这个时候,食指中指上就生倒签子。志宏妻心想,要是有什么东西套在这二个手指上不掉,又不影响扯秧就好了。插田时得躬腰低头,解秧时志宏妻就尽量挺胸昂首,尽可能的减少躬腰的时间。插到后来,志宏妻觉得背上挺凉快,一摸,背上湿漉漉的。原来插田时,斗笠上的水往前滴,解秧时,斗笠上的水却是往后滴,滴在了背上。不戴斗笠,背上还不会这样湿。此时天色已晚,觉得回家换衣没有必要,再则现在若换衣,晚上洗澡时还得换套衣,于是仍穿着湿衣服插。
    次日起来看天,天已放晴,但晒场很湿,还不能晒谷。好在谷二天前已全部晒了半个太阳,基本上干了壳,还放一二天也不愁。这时志强来了,说下午有空,能还工担谷。志宏妻曾替志仁娘、立夫娘、肖老倌割谷,此时便出门,到这三户人家,要他们下午还工,替自己割谷。田里的谷上午晒半天,下午割,谷壳便差不多是干的,不脱粒也能放上几天。
    回到家里便做饭吃,吃过早饭,太阳已出来了。志宏妻到秧田里扯了半担秧,估计上午插完合适,便担到田里插。边插边心里寻思,插一蔸躬一次腰,一天只怕要躬万把回,一个双抢下来,也不知要躬多少回。插到九点多,却变了天,不一会,天便阴沉得快要黑下来,人也憋闷得有点喘不过气,隆隆雷声不时响着。志宏妻寻思下午还工的四个都还不成了。又见有些插田的田未插完便回去,寻思自己不回去,雨下下来时便躲雨,停了雨接着插,一直把秧插完为止,下大雨时再回去做中饭,尽量的利用时间插田。
    何嘴巴也回去,经过昆八老倌田前时,昆八老倌见他田里许多秧未插,便道:就回去!现在不热,还插的一回好的呢!何嘴巴道:雷都到脑壳上了,象华老倌那样被雷打死了可划不来!跟在何嘴巴后面的二宝道:打雷还犁田,是应该打死。何嘴巴道:他是回来的路上被打死的。前面的牛没打死,把他打死了。昆八老倌道:要不就是做了亏心事,否则怎会被雷打死。”何嘴巴道:只你讲傻话。
    不一会,便下起雨来。志宏妻打算先躲一会儿雨,心里想着你下尽管下,停了雨我还接着插。又想着雨水会使田里的水加深,不便插,且划的秧架子也会淋糊,觉得还是接着插一会好,雨大时干脆回去,于是加紧插,只盼雨别加大。雷声密起来,响得志宏妻心里发慌,自忖文辉家挨得近,跑得雨赢。陡然间,眼前一亮,伴着天崩地裂似的一声巨响,一团火光落在田边土里一堆人高的草垛上。大地震颤,头皮发麻,耳朵里嗡嗡直响,华老倌被雷打死的事陡地极清晰地浮现在脑里,志宏妻掉了魂,丢秧拔腿,冒着骤盖下来的倾盆大雨往文辉家就跑......
    到雨完全停了的时候,已是下午五点多,秧已插不完了。望见左对面宝堂老倌的房门开着,要女儿到志宏娘那里去,自己带了手电去插田。一直插到天黑下来,秧还没插完,志宏妻仍接着插,因看不清,又要不时打蚊子,插得稀密不匀。后来实在看不见了,还有五个秧未插完,便打亮手电,把捆扎秧的草解散,将秧整个儿插到田里,明天再拿起来插。
    第二天是晴天,志宏妻仍接着扯秧。到上午十点多,估计晒场上已能晒谷了,便回到家里,用簸箕把谷端到晒场里晒。
    宝堂老倌也在晒谷。他被淋湿的那部分谷,虽然拌动过几次,但因到现在已三天三夜,时间太长,还是发了芽。
下午桂华二口子到宝堂老倌屋里借风车车谷。桂华担谷扭伤了脚,一跛一跛的,抬着风车就一晃一晃。桂华妻一边用力帮桂华平衡风车,一边道:不晓得怎这样懒,就只晓得打牌,做事都冇得心思,要不怎会扭伤脚?你看别人都不扭伤脚,就只你扭伤脚。扭伤脚了你以为能在屋里歇气啊,跟我一样的做,要做死你!看你以后做事专心不?
经过志宏家晒场前,桂华妻对志宏妻道:你的鸭子在六斗吃了药咧!志宏妻心里一跳,“啥药?” “应当是田边土里毒老鼠的药。” “要花花看着,怎还是吃了药?” 四五岁的小孩子,看得啥鸭子!志宏妻心里非常着急,扔了翻谷的木耙便往外急走。
    六斗的田,靠土边的已插完,且都活了蔸,志宏妻一早把鸭子赶到那里,要花花看着,不让鸭子到六斗中间去,中间的禾不少是刚插的,鸭子还不能下田。谁知鸭子怎就会到土里吃药呢。
    到六斗只里把路,不一会就到了。见花花立在土边禾田里,身上一身的泥,把一只死鸭子搂在胸前,正咧着嘴哭。志宏妻从禾田里一路过去,已见着五六只死鸭子,气不打一处来:怎么这样不中用!啪啪两巴掌便拍在女儿头上,看几只鸭子都看不好。把死鸭子一只一只捡起来,只觉得心里疼。鸭子一共死了十一只,志宏妻提着死鸭子,把余下七只鸭子赶回去。一回头,见离田不远的渠道里的水很深,对花花道:离渠道远点,掉在里头会淹死!
    鸭子每只也就一斤左右,因是吃毒药毒死的,志宏妻便把鸭子剖了晒干,内脏都不要。夏天温度高,几天后鸭子便干了,志宏妻剁了一只,做菜与女儿吃,自己也吃些。
    志宏妻的双抢从开始到结束用了半个月。双抢结束后,还欠人家八个工,还得替人家苦做八天。
    宝堂老倌的双抢搞完后,便到俗称抛贯的抛贯树上摘抛贯,晒籽壳。对于割晒的抛贯,农民一般叫它籽壳。宝堂老倌把树下以前掉下的小籽壳也捡起来,志宏娘则把大大小小的籽壳割开了晒。这日晒完了籽壳,志宏娘过来帮志宏妻割籽壳。
    志宏娘割籽壳时,因恐怕刀割着手,所以看清楚了割,因而头就低得很低,鼻子几乎擦着刀背。籽壳割开后,便在地上铺开晒。籽壳若是壳壳在上面的,则难以晒干,所以铺开之后,要将盖着的籽壳翻过来。志宏娘割完籽壳,便坐到地上,低着头,把盖着的籽壳一个一个地翻过来。湿籽壳只二角钱一斤,有时只一角多,若把它晒干,能卖八九角钱一斤,有时能卖到一块多,所以志宏妻志宏娘都是把籽壳晒干了卖。
    桂华一跛一跛的从晒场前经过,见志宏妻在屋旁抛贯树上摘籽壳,说道:要小心点呢!老胡屋里的摘籽壳摔伤了,刚才喊车送到医院里去了呢!志宏娘道:住院费只怕要几百?桂华道:住院费肯定比籽壳钱要多。这下老胡真的亏了。
    桂华一跛一跛地走过晒场,忽地记起,驻足回头对志宏娘道:就要下雨了,你们怎么还在晒籽壳呢?
    志宏妻下了树,望望西北方,果然来了雨,说道:一天一个风暴,真是恼火!志宏娘的籽壳,已是半干了,沾雨极易生霉,于是婆媳二人急忙到宝堂老倌晒场里收籽壳。收完了籽壳,二人都放了心,雨却不下下来。此时已是中午,志宏娘便做饭吃,志宏妻也回去做饭。
    饭后,乌云散开,出出太阳来。因为温度高,未干的籽壳霉起来快当,又还能晒四五个小时,志宏娘于是又将籽壳倒出来铺开晒,仍旧一个一个地将盖着的籽壳翻过来。
    接连出了几个太阳,路上已完全干了,志宏妻挑了多半担谷去打米。多半担谷虽只有八九十斤,但志宏妻才挑出屋一里多点,就要歇息。家里有板车,但到打米屋里尽是上坡,拖板车只回来的时候舒服,谷干脆就挑了去。歇一会气,再挑里把路,就到打米的屋里了。
    对面兆八老倌与俊海谈论着走过来。兆八老倌道:修永乐湖冷得要死呢!那堤坝是担出来的呢!以前那有那么高。到湖里的新河是挖出来的呢!你们这些后生子晓得什么!俊海道:我以前与何嘴巴到那湖里打过鱼,听他讲过,那河是人开出来的。”兆八老倌皱眉道:“听说如今不准打鱼了?”“现在政府承包了,不能打了。”兆八老倌想了想,道:“其实承包呢,鱼得的还是多些,只是得到的钱都让承包的人得了,承包的人冇得一个是出过力的。我那时修堤开河做得要死,现在打鱼都打不得。”俊海笑着道:“只有把新河口子上的拦网戳个洞,打风暴时鱼上水就会上到新河里去。”“那是犯法的事,那怎么搞得?再说那拦网有二重,你也不可能把那二重都搞穿。只有那鱼要便宜点,买鱼吃少出点钱。”“他们那鱼就是便宜点,到贩子手里,贩子会给你便宜点不?他就是价格给你便宜点,也要杀你二两秤!”兆八老倌点点头,道:“也是的。”又道:“不过,只要鱼多,鱼的价格自然会低。”“去年的冬修是修公路,今年的冬修不晓得到底是搞那里?听说是修内湖的堤坝,加高,装水装得多些!”兆八老倌思索着道:“你搞错了,去年修公路是秋修。修内湖的堤坝也不是加高,水退下去了,堤坝打水泥,防浪,......二人谈论着走了过去。
    志宏妻坐在横搭在两箩谷上的扁担上,寻思这冬修任务,不出劳力就要出钱,出钱是不可能的,也出不起,只能去完成杂工数,志宏不在家,只能自己去,花花与猪鸡鸭都交给志宏娘。又想,要是不分家就好了,不分家冬修就全让宝堂老倌去操心。又想宝堂老倌的腿有湿气,他年纪也不小了,若全让他一个人去做,似乎又有些不好,自己虽是女的,到底年青些。
    正胡乱想着,见与志宏一同去打工的刘老倌回来了,志宏妻便起身,等不到他走近,喊着问志宏什么时候回来。刘老倌说志宏这二天就会回来。
     志宏正对妻子详细地说着腿受伤的原因,以及怎样怎样就用掉一千多块钱时,本组的李老师到家里来了。
     志宏修房子时借了李老师二千块钱,如今还欠他五百,知他是来讨帐的,笑眯眯地对他道:坐!坐!坐!待他坐下,又道:这次不小心把腿搞伤了,治了快二千块钱,回来的路费都是借的。刚才我正跟我屋里的商量你那点钱想啥办法还给你,实在欠得太久了。要不是腿受伤,钱我昨晚就给你送去了。
    腿好了不?李老师问。好了。志宏把左腿裤子卷起来,小腿上果然有一点儿痕迹。
    李老师却未看腿,嘴里道:好了就好,好了就好。闲谈了一会,便告辞了。
    待李老师走远,志宏妻道:你昨晚带来的那五百五十块,不还五百给他?” “等二个月就要交农业税了,到时又去挪?又去借?你把钱好些放好,这些事都不要你操心,来讨帐的都叫他们找我。
    结婚时买的是14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志宏妻很爱看电视,早一阵子忙于双抢,不得空看,双抢结束,开电视看,却无伴音了,也未搬去修,天天看没声音的电视。
    志宏高中毕业后学过修收音机,家里又有维修用的万用表、电烙铁,于是拆开电视机检修。从早上修到天黑,还未修好,志宏妻说干脆搬到镇上去修。志宏怕花钱,又寻思电视搬来搬去也费力,还是想自己把它修好,第二日在田土里干农活时脑子里仍想着电视机的故障,晚上收工回来,又接着修。直到第三天晚上,方找出一个坏了的零件来,家里有几块废旧收音机的电路板,找到一个相同的零件换上,开机一试,电视机终于有声音了。
    转眼到了阴历七月下旬,是收获花生的季节。志宏寻思这花生选种、剥壳、挖土、锄坑、施肥、播种、除草、杀虫等等等等,如今终于可以扯起来卖钱了。
    到花生土里,志宏妻见花生藤较深,且相互纠缠在一起,不好扯,说道:我杀了多效挫,怎么还这么深?你杀药怎么就有效?就浅得多?志宏问你杀了几次。志宏妻说杀了一次。志宏说我每年都是杀二三回呢。
    靠土边的花生死了一大块,志宏连扯几蔸都不见花生,仔细看那枯萎的花生藤,说这一块可能是多了点肥。志宏妻说种到后来肥有多的,没担回去,前面的坑又已经用锄平了,就加在这一块,不想就多了肥。
    志宏扭头见妻子的脚上爬满了蚂蚁,说你踩着蚂蚁窝了。志宏妻吃了一惊,连忙走开些脱鞋子,边脱边道:难怪觉得有点痒啰!就这么一走动,脚上立时被蚂蚁咬了许多口。
    志宏与妻都是穿着长衣长裤扯花生。这天很闷热又无风,志宏扯了一会,心跳得厉害,汗如雨下,便到离土最近的一片小树林里去休息。志宏妻说去年在这里扯花生快热昏。志宏道:热翻了人的就是这原因,你以为活重才热得翻人!志宏妻也跟着志宏到树荫下去休息,又说去年因为怕偷,花生还未干便把它运回去了。志宏说你怎么这样傻,谁会偷未摘的花生。
    志宏在树荫下喝足带来的茶,休息了一会,恢复了体力,又接着到土里扯。志宏扯花生时,一并把土里的杂草也扯了。志宏妻看见,便说那些草不如随它在土里,浪费力气做什么。志宏说扯干净了我要栽油菜,明年接着种西瓜。
志宏妻带着猪屎耙,有时扯一蔸花生,见蔸上很少或没有,便用猪屎耙翻花生坑,一般也能翻出花生来。志宏嫌她扯得太慢,说道:等我把花生担走后再专门来翻,不方便得多?志宏妻道:你担花生会把掉落的花生踩入土里,难得翻些,这样扯一蔸翻一蔸不会漏掉。
离志宏的花生土不远处,是志宏父母的花生土,宝堂老倌老两口也在土里扯花生。到十一点多,因天热,志宏要父母回去。志宏娘觉得有点头昏,也就回去了。到十二点多,志宏回去时,见宝堂老倌还在土里扯花生,便道:“要你回去你怎么还不回去?难道热翻了好些?宝堂老倌道:“哦!哦!就回去呢!”两手拍拍灰,又抬起右手,用右袖在身上拍打几下灰尘,便回去了。
志宏在结婚前,在做事的方法上,与宝堂老倌常有摩擦。譬如一块地的草,志宏要用药杀,杀药后在家里休息;而宝堂老倌觉得有的是时间,要用手扯,并且说用手扯还可节约杀草的钱;结果便只有宝堂老倌老两口在土里扯草。志宏结婚后,便与宝堂老倌分开了。分开后,各人种各人的地,自己安排自己做,志宏得空时帮宝堂老倌,宝堂老倌得空时帮志宏,父子二人比以前融洽得多了。
    志宏有二块花生土,一块六分一块四分,合起来刚好一亩,二个人扯只要一天;因天太热,上午休息了二次,下午又休息了二次,志宏妻又时不时的要翻花生,结果一天才扯一半。
    第二日一早,二人赶早便扯花生。早上虽然有露水,花生扯起来不方便,但因中午太热,也就只能早上扯。二人到土里时,见四周已有好几人在扯花生。
    扯了一会,每只鞋子上都沾着许多泥,有二斤重。二人都凭它沾着泥土,泥多了自然会掉。只是鞋子重了,提脚有些不方便。
    花生土里的虫,志宏妻虽杀过二次,但还有不少。早上花生藤湿,毛虫灰接触到手上,还只手上庠,到上午露水干了,毛虫灰便四处飞扬。二人虽然穿着厚罩衣,但毛虫灰能从衣服下、脖子处、扣子间钻入,因此有时就这儿痒,有时就那儿痒。身上痒时志宏妻是忍,志宏是一痒就隔着衣服抓,且是用力的抓。而志宏两手又都是泥,抓了几次,身上也就尽是泥灰了。
    志宏的土左边是云堂老倌的土,云堂老倌一家正在扯花生。忽然云堂老倌道:哎呀!一条蛇!志宏平时见到蛇,都是设法捉到手,或卖或吃,尤其喜欢捉无毒的谷花蛇或菜花蛇。刚欲过去,又听得云堂老倌道:是一条小土皮子!志宏对小土皮子不感兴趣,也就打消了过去的念头。
    志仁娘道:快把它打死,别咬着了!寻东西打蛇,一时却又寻不着。志仁道:用篮子打!志仁娘道:莫把篮子打坏了。云堂老倌去找东西,却找不着,恐蛇跑了,又急忙回来,躬腰拿二蔸花生在手里。志仁说蛇早跑了,它还会在原地方,会这样傻。志仁娘也拿二蔸花生在手里,与云堂老倌来寻蛇,结果蛇还在原地方。云堂老倌用花生蔸用力几下,把蛇打死,提起尾巴来看,是条一尺多长的土皮子。志仁娘道:扯花生要戴手套咧!云堂老倌道:戴手套溜。仍不肯戴手套。
    志仁很怕蛇,尤其是这种有剧毒的土皮子,正嫌戴着手套溜,不好扯花生,准备取下来,此时只得仍然戴着。又对娘道:你的赤脚要小心些呢!
    花生扯起来后,一般都是晒在土里,待干些了,或在土里摘,或运回去摘。志宏每年都是把花生运回去摘。这里属丘陵地形,花生一般栽在山上或坡上,到下面的路上,便有个坡。志宏六分土的那块花生栽在山上,到下面的路上,要下的坡较陡,且路不直,又窄。下面的一大截路,人家拖花生的已修过,近自己土边的一小截,还未修,志宏恐拖花生时出意外,出来时便带了把锄头,此时快要回去吃中饭了,便拿锄头把土边的那一小截路修一下。
    喜堂老倌和文辉妻都是把花生蔸子剁下来,只将剁下的蔸子运回去摘。志宏妻说这个办法好,要不我也剁。志宏说只要你勤快剁,你尽管剁。中饭后,志宏妻便带了木板与菜刀出来,到土里剁花生。剁了个把小时,便不剁了,说道:太费力了,还是连藤子拖回去摘好。右边土里的文辉妻道:你们有劳力,能够拖。我是拖不动,一个人剁分把土就拖一回,否则剁多了怕拖不起。喊车拖呢又划不来,不剁冇得办法。  
    扯完花生,晒了一天后变了天,花生淋湿会生霉,志宏与妻便去拖花生。志宏心里想,土里的花生再晒二个太阳就好了,就是再晒一个太阳也强得多。
    上午到土里,志宏与妻捆花生。捆花生不用绳子,用花生藤捆花生。把一蔸或二蔸花生的藤分成二份,左右分开,便是一根绳子,把这根绳子放到地下,然后再搂几十蔸花生到上面捆。
    每蔸花生在捆以前,都尽量把泥灰去掉一些。一般都是左右两手各拿二蔸花生,用花生磕碰花生,那泥灰便纷纷掉下。志宏磕花生时,尽量把手伸长,仰着脖,不让灰飘到头脸上。
    志宏妻见喜堂老倌带碗饭在土里吃,此时是十一点左右,便问:喜叔你是吃早饭还是吃中饭啰?喜堂老倌没有回答,正在用手揉眼,花生灰飘到他眼睛里去了。
    上面土里的何嘴巴道:早中饭,迟早饭。又道:吃得早的中饭,吃得迟的早饭。
    是早饭呢!喜堂老倌道。志宏妻问:怎不吃了出来?” “早上起来吃不进。”“中饭呢?” “中饭不回去。
    捆到十二点多,来了雨。这块六分的花生土才捆一半,那块四分的土还没开始捆。志宏知路上淋湿了不好拖板车,连忙将花生捆提到板车上,把板车码得象座小山,然后用绳捆好。
    何嘴巴的花生要比志宏的干得多,他把已捆好的花生捆码在土里。此时雨已落下来,他带了吊顶布出来,便用吊顶布来遮盖花生。
    志宏拖板车很里手,很轻松的不急不慢放了下坡,快到平地上时,把板车把一按,那板车就一下冲到平地上,这样就能在平地上跑一段而不要用力拖。
    路上还是淋湿了。面前一个上坡,志宏停了板车,脱掉鞋,打赤脚。志宏妻道:脱下硌脚呢!拖一下看,拖不上再脱。志宏清楚地知道,在路上已湿的情况下,胶底鞋在铺了卵石的路上滑溜,人有力也使不出,尤其是一个人拖板车,拖到半坡上拖不动时,最易出事故。志宏把鞋塞进板车上两捆花生之间,把板车把一按,提一口气,一溜小跑冲上了坡。
    志宏妻道:你码得好些。去年我码的,在路上一摇一晃,十回总要垮五回。志宏道:下面宽上面窄,码齐整,不码乱了,又有绳子捆着,怎么会垮?又道:前后的轻重要一样,拖起来才舒服。
    拖到家里,志宏与妻将花生蔸朝内,花生藤朝外,码在阶级上。码完,看地面还不太湿,还拖得一板车,又接着去拖。
    雨下得不大,下了一会儿便停了。次日是阴天,志宏与妻趁天不太热,将花生捆完,并全部拖到了家里。第三天太阳出来,志宏与妻将花生捆搬到晒场上晒;晒满一晒场,晒了一半,另一半明日晒。
    花生边晒便边摘。志宏妻在家里摘,志宏见树荫下有时有风,便把花生捆提到树荫下摘。摘花生灰多,衣裤也就脏。二人摘了好几天,方把花生摘完。
    花生大部分要卖掉,所以志宏不把它晒得十分干。摘下后铺在晒场上晒了一天,下午志宏尝了二粒,觉得湿了点,次日又晒。到下午,志宏又尝了几粒,觉得可以卖了。
    把花生收起来一称,只285斤。以前志宏种花生,一般是每亩300斤至330斤。别人种的极好的,能达到四百斤,甚至超过四百斤。
    花生贩子已来了好几趟,价格起初为每斤1.1元,后来涨到1.2元。价格为1.2元时,志宏骑单车到镇上了解价格,镇上的价钱为每斤1.25元。因而志宏便准备将花生拖到镇上去卖。
    立夫与何嘴巴的花生也准备拖到镇上去卖,二人来约志宏,打算三家凑足一三轮车,每人出车费四元。志宏寻思拖到镇上总共只能多十几元,用掉四元划不来,且二百多斤花生,自己能一人拖了去,便未答应。立夫、何嘴巴只得又去约别人。
    包括选的种,志宏一共留了三十斤花生。这日志宏吃了早饭,将二百五十五斤花生用四个麻袋装了,用板车拖到镇上去卖。
    从家里到镇上有十几里路,志宏不急不慢地将花生拖到镇上,卖与镇中间一家收花生的。在磅秤上一过秤,只二百五十三斤,志宏说我称了来的,二百五十五斤花生,一斤不能少,要不我拖到别家去卖。收花生的说你自己称。志宏就自己称,将秤砣挪到二百五十四斤上,再也不能过去了,过去一点儿秤砣就往下压。志宏问能不能按二百五十五斤算,收花生的说你就是要拖到别家去卖,我也只按二百五十四斤算。志宏寻思花生在路上没漏掉一粒,二百五十五斤是有的,但到别处不一定能称出这个数来,说不定比这里还会少。正犹豫,又来了二个卖花生的,要用磅秤称花生,志宏也就作罢,将花生卖了,但明明知道去了一斤,心里总觉得上了当。
    钱到手上,清点二遍,一共是317.5元。除去成本,也不知种花生一天有多少工钱。
    镇上水果摊子不少,志宏拖着板车边走边瞧,有苹果、梨子、香蕉、葡萄、西红柿,还有些叫不出名字的水果。又瞧向一个水果摊后面一家卖食品的店里,吃的东西琳琅满目。食品店很快就过去了,志宏低头寻思买点水果给女儿吃,但有点舍不得钱,想着家里也有过西瓜红枣,现在又有花生吃,心里犹豫着,不知不觉就走出了街口。又觉得这样空手回去终究不妥,欲返回去买斤香蕉,香蕉比苹果梨子便宜些。但把板车放下,专门返回去买香蕉,又觉得没有必要,必竟这不是非买不可的。最终也就未买水果。想着打工的一大笔钱都到歌厅里那女孩的袋里去了,此时便觉得非常惭愧,觉得心里痛。
    到家里,女儿并未问着要东西吃。这并非女儿懂事,孩子都是好吃的,是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女儿没吃到过东西,也就没有这个习惯。
本组的肖老倌老两口,与崽分了家后,自挣自吃。农民的经济状况,绝大多数都是拮据的,肖老倌也不例外。他与一般的人相比,性格又有点儿不一样,那就是比较自尊、好面子,就是在急需钱用而手头又没有时,也不愿向别人借钱。因而他就尽量的存钱。农民只有卖了农产品,或做小工,才有钱。他虽然勤劳,但做小工已有点儿吃不消了。在别人家做小工,如果做得比别人差,就是老板不点明这一点,他自己心里也过意不去。主要的,是一般时候也没有小工做。因而他只能靠卖了农产品获得钱。卖农产品获得的钱是比较少的,他比起宝堂老倌、喜堂老倌、昆八老倌等人来,多着根柿子树,每年也就多着点儿收入。他给柿子树施肥施得足,柿子也肯结。柿子长大后,老两口时时赶开来吃柿子的鸟,柿子也就损失得少。到柿子微黄时,他便能摘下担了去卖钱。
这日早上,肖老倌摘柿子去卖。因柿子不能压,摆满二菜篮后,又在菜篮上面放筛子,筛子里又摆一层。二菜篮二筛子一共能装柿子四十斤左右,加上菜篮筛子的重量,也只五六十斤,他担着合适。
    挑着这担柿子,经过志宏的晒场时,在晒场里玩耍的志宏女儿瞧见柿子,那馋样就露出来了,从瞧见柿子的那一刻,眼光就跟着柿子走。在晒场里的志宏只当未看见,低头弓腰,忙着将昨日收割的黄豆从簸箕里倒出来晒。
    肖老倌放下担子,取了二个柿子,走过来递给花花。
    花花一边伸出两手去接柿子,一边扭头,把眼望志宏。志宏说拿着拿着。花花连忙将柿子接到手里。
    这时志宏妻回屋,见着,说道:你这柿子蛮太呢!多少钱一斤?肖老倌连忙道:这是不要钱的!这是不要钱的!给二个小孩子吃。
    肖老倌担了柿子,才走出志宏的晒场,遇着立夫的儿子。立夫的儿子五岁,很滑头,喊了一声肖爷爷后,就把眼睛盯着柿子。肖老倌右手从前面的筛子里取了个柿子,给那孩子,见他的手有点脏,说道:洗了手再吃喔。那孩子笑嘻嘻地接了。
    立夫与他未婚妻跟在那孩子后面,这时从志宏屋后的小路上转出。
    立夫的孩子是立夫以前的妻子生的。立夫跟前妻结婚后,因迫于生计,借钱做桔子生意,不想桔子滞销,烂了不少,包括车费,一共亏了二千多。那时候是90年年底,象立夫这样的农民,在90年亏上二千多元,数字是非常大的。立夫在过年的前一天才回到家里。过年那天,讨债的、担保的,都上了门,立夫二口子年也没过好。立夫前妻早就受不了苦,早就要去打工,过年后的第六天,便去了广东,一去也就没了音讯。立夫苦做二年多,接济父母养着儿子还清了债务。立夫与志宏等人去广东打工,打工是其次,主要的,还是去找他妻子。立夫也真有本事,妻子居然让他找着了。妻子虽然找着了,但是已成别人的妾,俗名二奶。第三者有小车有手机,从身外之物来说,立夫敌不过。找着了妻子,立夫放下男子汉的尊严,说上一箩筐好话,没有效,又以儿子与她的母子亲情去打动,也未果,妻子还是提出来要离婚。立夫回到工地寻思清楚,不要自己还讲得过去,不要儿子于理不容,提出来离婚的不应该是她而应当是自己。第二次见面,立夫心里还是软了下来,再一次说好话。然而妻子已打定主意,不当正室不做原配不图那虚名,要外出风光入住金屋,仍然过这不劳而获的美好生活。于是也就离了。
    这种情况,正义之士不免象指摘叛徒那样说立夫前妻爱暮虚荣,贪图亨受。但志宏记得志仁有次曾说,在酷刑面前,没有理由恨叛徒,恨施刑者妥当些。志宏从小便务农,一至至今,深知务农的滋味,因而志宏曾仔细思索过,自己若是一个未婚的漂亮的十八九岁的农家女孩,究竟是找一个年纪比自己大二岁的农家青年务农,还是找一个年纪比自己大的多的有钱的中年男人享福,如果规定只能在这二者中选,仔细考虑后,志宏认为自己会选择后者。所以志宏不象立夫那样,对他的前妻咬牙切齿,而是对立夫前妻表示理解。
    志宏去歌厅,曾一度的犹豫不决,知道立夫的婚变,是促使志宏下决心进歌厅的原因之一。原因之二,是志宏的妻子比较丑。现在志宏觉得,妻丑有妻丑的好处,起码不会象立夫前妻那样跑掉。
    立夫现在的未婚妻比立夫前妻大几岁,相貌也丑些,年纪和立夫差不多,但体贴立夫,待立夫的儿子也好。
    因这次的打工,见世面,志宏觉得钱格外重要。
    喜堂老倌唯一的电器,一台12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坏了。坏已坏了一个多月,早些日子因志宏忙于扯摘花生,没跟志宏说,现在见志宏得空,这日上午便跛着脚到志宏家里,要侄儿看一看。
    志宏到喜堂老倌家里,打开电视,屏幕上只一条亮线,便从家里拿来万用表、烙铁、起子,拆开电视机查故障。
    到中午,喜堂老倌寻思着要留志宏吃饭。喜堂老倌平时不吃肉,尽量节约钱,家里没有肉;鱼更没有;鸡有五只,一只鸡公四只鸡婆,偏偏昨日早上跛着脚把十几只鸡蛋全提到镇上卖了,因为要凑钱修电视;此时家里只得二碗小菜,便欲砍斤肉来,对志宏说我出去一会,你在家里修。
    志宏以前见修电视的修过这个故障,此时已查出坏了的零件,寻思若此时把家里的零件拆一个来换上,岂不显得太容易,且这样换一个块把钱的小零件,也收不了多少钱,猜他是去买菜,不想在他家里吃饭,便说这个故障一时半刻修不好,且还要去买零件,暂且先放着,我买个零件来代换。喜堂老倌说要不把电视搬到你家里去,你买到了零件,得空的时候修,这样就不会耽搁你的事。志宏正合心意,便把电视搬到家里去修。
    过了几天,志宏把修好的电视替喜堂老倌搬来。喜堂老倌问多少钱。志宏说十二元钱的零件钱。喜堂老倌说把你修吃了亏,多少得给点儿工钱与你。志宏说又不是别人,工钱就不要了。喜堂老倌笑着说幸亏侄儿能修电视,要不就我这腿,电视怎能搬得到镇上,又怎搬得回来,真是多亏了你,笑咪咪地付了钱。
第三章
    喜堂老倌的腿疼得厉害起来,又没有钱看病,在家里躺了二天,不见好转;寻思还是要王医生先弄点药,治的钱先赊着帐;但又知道医生不会赊帐了,欠他的钱,从来没有还清过,并且越累越多了;上次去看这腿病,医生便不肯下药。正一筹莫展之际,志仁进来了。
    志仁有几天未见着喜堂老倌了,担心他出事,所以进来看一看。
    喜堂老倌的精神状态很差,象是要睡的样子,又有点流鼻涕,想要吃烟,但现在没钱买烟吃。他以前种过烟,烟叶晒干后细细的切了,用纸卷着吃,这些年懒得种,要吃烟时买最便宜的吃。
    问知喜堂老倌已躺了二天,志仁便要喜堂叔去看病。喜堂老倌便起来,拄了床边的扁担,去看医生。志仁见他走得不稳当,担心他摔倒,也就同着他去。
    到王医生家里只一里多路,但喜堂老倌一瘸一瘸走得慢,走了好一会才到。
    王医生在家里,正给兆八老倌的孙儿测体温。兆八老倌老婆坐在凳子上,一手抱着孙儿,一手去替王医生按着孙儿腋下的温度计,嘴里道:我这疝气是担茶压出来的,那回担了茶就有这个病了,开刀怎开得起,只能打针吃药。又道:这么大年纪还有疝气?
    王医生回头看见二人,跟志仁打了声招呼。家里有好几个病人,并无空凳子,王医生到厨房里提两条椅子来,递给二人。志仁扶着喜堂老倌坐下。
    喜堂老倌道:还是要搞些药呢!痛得厉害!王医生道:上次跟你说了,要去医院动手术,弄药冇得作用。喜堂老倌道:钱会想办法还给你,加上这次搞药的钱,一起还。王医生道:搞药只糟蹋得钱。你这腿不是一点钱能治好的,并且还拖不得了,还是要想办法到医院里动手术去。喜堂老倌坐了一会,只得起身回去。
    喜堂老倌走后,志仁问:我叔欠好多钱了?王医生道:快二百块了。志仁吃了一惊,不想喜堂叔竟欠上这么多了,寻思得还清,想想只有要喜堂叔把电视卖掉。喜堂老倌的电视是买的二手货,已买了一年多了,当时是用二担谷跟人家换的。为这事云堂老倌还说了喜堂老倌几句,说你把谷换掉了,吃什么?看电视当得饭不?喜堂老倌看电视当不得饭,那年便向宝堂老倌借了一箩筐谷。志仁问:我叔这腿要多少钱治?王医生道:二千。二千多点。
    晚上,志仁细细地想屋周围的众邻居,竟然许多都有病。又想那些死了的老人,也大多都是病死的,有些甚至临死都不知自己是死于什么病,因为根本就未好好医治过。伍爷的左眼得了病,冇得钱动手术,如今已瞎了。刘老倌不晓得得的是啥病,只听得讲治不好了;自己小时候就记得他一直忍受病痛不检查,后来痛得厉害起来,受不住了,才到医院里去检查;查出病来,想治病,因欠钱一直拖着;拖到如今只能等死。又想有些因为治病,把屋里的家当卖得干干净净,饭都冇得吃的。
    志仁寻思,自己长此下去,若得病,则和他们一样的下场,若不得病,也就是如父亲、宝堂伯那样劳作一生。想到这里,很吃惊,自己的结局竟是这样。那么,自己绝对不能走这条路了。干什么呢?以前说过开书店,但父亲不同意。若做生意,小本生意解不了渴,大生意又没本钱。当然,小本生意也比种地强。不过自己不想做小本生意。自己的性格,自己这肚肠,也不适合做生意。志仁最不喜欢斤斤计较。如果实在没路走,自己就做小本生意。现在自己该干什么呢?志仁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开书店好。现在唯有看书写小说适合自己。开书店便是挣钱很少,也不会比种地差,且舒服得多。最重要的是能看书。在家里,农闲的时候看书,父亲要自己找事做;农忙的时候抽空看,父亲一瞧见便发火;唯一能看书的时候是在冬天,在下雪的时候。再者,现在的书少,若开书店,则有大量的书。并且,若开书店,便可以安心地写小说。
    但万一开书店失败了呢?便是开书店失败了,自己看了书,学了知识,还是立于不败之地。人家读高中、读大学、读研究生、读博士,不一样也是学么?志仁打定了主意开店。
    先谋而后动。志仁决定好好规划规划,取出纸笔来,坐到书桌前,估算书店的收入与开销。
    灯光很暗,抬头瞧见灯泡是5瓦的,以前那15瓦的灯泡不知什么时候被爹换掉了。志仁家距配电室远,灯峰期40瓦的灯泡只相当于配电室附近5瓦的灯泡。志仁起身,寻出15瓦的灯泡,换下5瓦的灯泡。还是很暗,但比刚才强得多了。
    划算了一晚,各方面的开销基本上都算到了,志仁觉得确实可行。人早上起来,头脑是最清醒的时候,次日一早起来,又将开书店的方方面面都细想一遍,仍然觉得确实可行,便把决定开书店的事对娘说了。
    吃早饭的时候,志仁娘对云堂老倌说了这事。云堂老倌仍不同意。志仁便解释,说自己的理由。云堂老倌说都不开店你开啥店子,亏了本怎么办,影响了种地冇得吃的吃什么,还说出许多理由来,但都被志仁一一驳倒。最后云堂老倌说,我说不开就不开,钱要留着给你讲亲事,除非你不要堂客。
    志仁饭没吃饱就放了筷碗,心里胀得痛,出屋漫无目的的走着。走了一会,到肖老倌家屋旁,一抬头瞧见肖老倌与王医生。
    肖老倌道:只是在医院里生要二三千块钱,有啥别的法子不啰?王医生道:年纪这么大,又是甲亢,最好在医院里生。没别的办法。肖老倌道:他们现在已决定了在家里生,只是他们的屋隔医院太远了!
    志仁知道他们说的是肖老倌去年嫁到王家湾村的小女儿。肖老倌的小女儿二十九岁了,这是第一次生孩子。志仁走过去,对肖老倌道:你在镇上不是有个什么亲戚开衣店?要不就到你那亲戚家里生!肖老倌道:是的!是的!她的店隔医院只十几米远。这也是个办法!王医生道:还是要跟医院里先打个招呼。
    志仁想,他们生孩子的事都能想办法解决,我开店子的事难道就不能设法?用什么办法解决呢?想了一会,有了主意,便回去。
    到下午,待云堂老倌高兴的时候,志仁对娘道:我现在种地,那个女孩愿意跟着个种地的呢!若是开店子,名气上到底好些!再者这不是打牌赌博,钱购了书,便如置了一份家业,怎能与亏本挂上钩呢?
    志仁娘寻思人家女孩子跟着个开店的,比做工到底舒服些,便对云堂老倌说。云堂老倌正忧着志仁的婚事,也认为志仁若开店,婚事会容易些,脑子里转了弯,面子上仍不肯让步,嘴里还是不同意,但话已经软了。
    过了几天,志仁向父亲要到了2800元,到镇上开店子。租门面便用去了1440元。接着到长沙去购书,批的都是书摊上价格最低的书,包括车费,用去了1310元。店子里替代书架的,是用木板合拼起来,订的二块大木板,用凳子搁着。因为书少,便把书铺开摆放。厨房里的用具都是家里带的。又花十一元买了五十个煤,身上也就只剩几元钱了。
    新德请人下桔子,五元钱一箩,但每棵树要摘干净。
    志宏寻思自己的桔子不急,明日后日都可以摘,先挣了现钱再说,要妻子一人在家里慢慢摘,自己挑担箩筐,带了枝剪,赶去新德家摘桔子。因知道去他家摘桔的人多,唯恐人已满了,走得很急。
    边走边寻思,他这五元一箩与李老师五分钱一斤的下桔工钱,那一种对自己更合算。前天志宏替李老师摘桔子,挣了二十三元钱。
    还未到新德家,碰到挑着空箩筐打回转的云堂老倌与肖老倌,云堂老倌说摘桔的人早已满了,志宏只得回去。
    新德把自己的桔子摘下来后,接着便收桔子,价格和其他收桔子的贩子一样,也是0.15元一斤。
    志宏摘完桔子,预先在家里过了秤,650斤,然后用板车拖到新德家里去卖。
    村里的人家,住宅周围修围墙的不多,才十几家。围墙修得最高最大的,是新德家。从他家围墙前面的大铁门进去,过水泥晒场,是栋楼房:上四间,下四间。房右侧是厨房,较大;左侧是车棚,里面停着辆新轿车。新德他老倌子办精麻厂发了财,他家是村里最有钱的。
    新德比志宏大五岁,也学过修收音机,是志宏的师兄。志宏望着他家的小轿车,心想,自己的钱要是有他的一半就好了。
    水泥晒场里,志仁娘与云堂老倌正在卖桔子,然而秤对不起来。志仁娘道:一共是320斤,整整少了六斤!再称称看,是那一秤称少了!磅秤上叠放着二箩筐与一蛇皮袋桔子,磅秤旁还有二箩筐桔子。云堂老倌道:要不就是每一秤都少了三斤。新德道:177斤的,137斤,总共只314斤。是你在家里称错了,杆子秤那里称得准!要不就是你加数的时候加错了。
    云堂老倌便自己称,称出是178斤;把磅秤上的桔子与志宏抬下来,又把另二箩筐抬上去,称出是138斤。云堂老倌道:316斤,差也差不多了。新德道:314斤!47块钱。志仁娘道:316斤!316斤!还是少了四斤呢!新德道:你多算的那二斤有什么用,我抹掉你那三角钱的尾子,你不冤枉算一阵!志仁娘道:先前算得是47.1,加三角,你就不能给47.5元!新德道:锅里的不争到碗里来争,你在树上多寻几个桔子,不省事得多?志仁娘道:锅里冇得了呢,土里只有枝胯了。
    新德道:要是晓得你争,开始我就吃掉你几个,干脆得多!志仁娘道:斤两是斤两,吃是吃,只要你吃,让你吃饱!云堂老倌笑道:现在称也称了,是你的了。你要当饭吃我都冇得意见!志仁娘道:为了几角钱,口都跟你讲干了,你若还讲,我帮你吃掉几个!
    志仁娘与云堂老倌走后,接着称志宏的。
    志宏道:你这么多钱,还争这点儿做什么?新德道:其实是个花架子,是真的冇得钱呢!”“——你会冇得钱!”“我其实并没多少钱,主要是开销大。——上个月精麻厂最大的电机又坏了。——不说这些事,说起来头都痛,这一阵,脑壳都快炸了。”“钱多的没地方放,当然脑壳会炸。
    别说钱多,有的真的有钱。不说别人,就只说上次来的那陈老板,就是你说的那大肚子,我不说他有多少,只说件事:‘有一次,我到他屋里去,进门看见他正在床脚下,抽屉里找,我就问他找什么。他说找钱,早些日子收到的,不晓得放到那里了。我问多少。他说三十五万。’”
    新德又道:我要是有陈老板这么多钱就好了!我买车都是买的便宜的呢!我的车跟他的比起来,真丑!其实比起他们那些人来,我们活得真是窝囊。我打算四处转一转,把一切都抛开,旅游去。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世面。”“顺便桑拿按摩,足道馆洗洗脚。”“听说又在取缔!又笑道:听说过小姐不?” “吃小姐?” “也不是小姐。吃菜,就有小姐陪吃,换碗菜就换个小姐。菜价越高,小姐就越漂亮。随你点菜。” “一碗菜一个,没听说过。
     土!新德脸上忽地绽出笑,低了声,神秘兮兮地道:在国外——也不知那个国家,用裸体少女——处女,的身体,放菜碗。女的躺在桌上。叫什么女体盛,说是饮食文化,是盛放寿司的宴席什么的?还有外国的一个老倌子,是个富翁,娶几十个小老婆呢......
    此时志宏正关注着桔子的斤两,无心听他谈笑。两秤加起来只644斤,少了六斤,志宏觉得心里痛,但又不便做声。
 
   
    时间过得很快,志仁的店子转眼开了二个多月,总的来说,生意不景气。
    这日正在店里看书,本组的俊海进来,说:你娘不好呢!志仁一惊,放下书,问道:啥病?” “可能是担红薯引起的。你娘说,担红薯时,开始是觉得腿痛,撑着担了几担,就痛得厉害起来。到家里躺到床上,躺了半天,那腿竟不能动了。” 没喊王医生?” “王医生说要送医院里。早上你老倌子用板车拖你娘来了,这会儿可能到半路上了。我见你坐在这里不动,估计你还不晓得。
    志仁飞速关了店门,赶回去去接,心里又急又忧,走得飞快。
    走了三四里,遇着。哥拖着板车,父亲跟在后面,一只手推着板车。板车上铺着被,娘躺在被上。
    父子三人将志仁娘拖到镇上,志强道:是到诊所里还是到医院里?志仁娘道:到诊所里。云堂老倌道:那就到大点的诊所里。志仁道:诊所里和王医生那里有多大区别?王医生说要到医院里呢!志强道:只怕是要到医院里!志仁娘道:要不就到大一点的诊所里。云堂老倌道:干脆到医院里!于是父子三人将志仁娘拖往医院里。
    到医院里,挂号、检查、住院、治疗,几天下来,治了八百多元,家里已没现钱了。
    医院里说还要一千二百多元。这日一早,志仁去收自己与父亲替人做了零工的工钱帐,云堂老倌去借。志仁下午回来时,只凑了二百多元,问父亲,云堂老倌借了七百元。   
    志仁娘觉得好了许多,又寻思只是腿有病,不会危及生命,认为至多不过象喜堂老倌那样,腿有点跛,便要出院,还私下对云堂老倌与志仁说,上次到医院里检查乙肝,见检查的个个都诊断出大小三阳,都要他们治,可见医院里的话也信不得。志仁记起来,上一次娘犯病,医生说查一下有没有乙肝,娘抽血检查之后,志仁问医生,医生说接近小三阳,志仁问要不要治,医生说要作进一步检查,志仁问怎样检查,医生说还是抽血检查,问检查费多少,医生说二百多点。当时志仁娘问那些作了进一步检查的,不是大三阳就是小三阳;又问医生,小三阳的治疗费要多少,医生说要一千多;志仁娘便不肯再交钱检查。志仁现在都还清楚地记得,那些有小三阳的,有的治,有的不治,有的犹豫不决。
    因志仁娘坚持要出院,也就出了院。
    早几年,志仁在田里打谷时,一只小飞虫飞入右眼,志强替志仁弄出小虫时,发觉志仁右眼上眼皮内有许多颗粒小泡。志仁回到家里,揭起上眼皮,用镜子照着看见,非常吃惊。担心扩散到脑,便到村里王医生那里看病,开了些口服的药,买了几瓶眼药水。药用完,未好,便到镇上的医院里检查,说是沙眼,动了小手术,剔除颗粒小泡。过了一段时间,仍未痊愈,志仁愈加担心,欲去巿里的医院,却听伯父宝堂老倌说他也有沙眼,从未治过,已有十几年了。直到如今,志仁再未治过沙眼,上眼皮内仍然有许多颗粒小泡。回忆起自己治沙眼的经历,志仁也就希望娘的腿会好,但是又很担心娘的腿失去治疗时机,会落下个残疾,心里忐忑不安又犹豫不决。细思之后,觉得还是要娘去治比较好。又寻思娘是担红薯累的,自己若不开店,在家里干活,娘也许就不会发病,心里很烦躁。
    停了二天药,志仁娘的腿便痛了二天。家里又凑了三百多元,钱已足够了,志仁要娘去治腿,说否则那八百多元有可能白白扔掉。
    志仁娘也担心腿不会好,很心痛那八百多元钱会白白扔掉,犹豫再三,说再过二天看看。
    又痛了二天,志仁娘觉得腿好了些,便不打算去治。过了八九天,那腿竟渐渐地好了,于是志仁娘又接着劳动。
    93年秋末,村里的税收扫尾,书记分派任务。全村十一个组,因书记村长秘书各在一方,秘书负责他那方的三个组,书记与村长各负责自己这方的四个组。书记负责的这方,也就是志宏住的这一边。
    这天,书记带着乡里下来的毛干部找各组组长,跟着的还有一个杂工。上午收清了二个组,下午到志宏所在的这个组,首先到喜堂老倌家里去了。
    志宏的已经交清,但家里的钱也光了。宝堂老倌的交清了。云堂老倌的,虽志仁开店用掉二千多,志仁娘治腿又用去八百多,但税钱却凑齐交了。
    云堂老倌见一行四人去了喜堂老倌家,便说:也有手有脚,一冇挣到家当,二冇存到钱,税钱都要人家跑几回,真是没用!看人家肖老倌,卖柿子当东西都把税钱早早交清了。
    从喜堂老倌家出来,一行四人又到秋老家里。志宏寻思秋老家没一样电器,又没养猪,因欠人家的肥料钱,谷早二日又被别人抢先称去一些抵了帐,剩下的交税不知够不够。
    秋老家原本有四条板凳,损坏了一条,二条搁了东西,秋老把余下的一条搬出来,大家都站着。毛干部问黄组长,秋老家还欠多少。黄组长说185元。毛干部问秋老父亲怎么办。秋老父亲搔着后脑壳,半张着嘴,瞪着眼睛直直地看着前面地下。书记笑道:还抓啥后脑壳,后脑壳抓烂了都冇得用,屋里还好多谷?秋老父亲道:称谷!称谷!
    书记要秋老父子把谷簸出来。秋老父子就寻簸箕簸谷。秋老家只一担箩筐,跟着的杂工带了一担,还欠一担。黄组长到距秋老家最近的立夫家里去拿箩筐,立夫家没人,于是到秋老家对面志宏家里拿了一担。志宏家里没秤,黄组长又到何嘴巴家里借了杆子秤。
    按欠的钱数称了谷,秋老家只剩了一担多,若熬粥,也只能撑到年底。书记要秋老父子与那个杂工将谷担到黄组长家里去。望着他们三个担谷,志宏想,冬天里有的是西北风,寒冬腊月,秋老一家又只能喝西北风了。
    接着去最后一个组。刘组长刚刚收清了一户,赶了过来。四人一同去桂华家里。
    到桂华屋前,桂华在屋内瞧见,走了出来。刘组长道:你那点尾子今天要结清呢。桂华道:结清结清!又进屋搬几把椅子出来。刘组长与杂工坐下,书记与毛干部也跟着坐下。桂华从衣袋里掏出盒烟来,是一块二一盒的古湘,见书记吃的是二元一包的芙蓉烟,毛干部吃的是四元一包的长沙烟,便说道:吃根差烟!吃根差烟!书记道:在吃呢。毛干部道:不要装,不要装。桂华一人递了一根,众人都接了。
    桂华道:把猪称了呢!刘组长道:“你屋里的呢?”桂华说有事去了。刘组长说现在猪价低,不如称谷。桂华还是说称猪。于是刘组长便起身,同桂华到猪栏前。猪栏里一大一小两头架子猪,刘组长问称大的还是称小的,桂华说称大的。刘组长说不如称小的,欠的另外再称点谷,大的养到年底好杀年猪。桂华仍说称大的。刘组长寻思小的养到年底杀年猪不免小了点,还劝桂华称小的。桂华怕书记与毛干部等得不耐烦,于是就道:“我屋里的要把大的称了。刘组长便不再劝。
   桂华拿了扣绳子出来,开了猪栏门,进到猪栏里。刘组长便守在猪栏门边,防止猪跑出来。桂华在大点的猪的脖子上,前腿后,后腿前都用绳子圈了,然后一总在猪背上系紧。杂工拿了秤,又寻了扁担,走到猪栏边。刘组长身上的衣服已弄脏了,又是穿的一件有补丁的衣服,见杂工身上穿的衣服比较干净,便接过秤与扁担,到猪栏里同桂华称猪。杂工便守在猪栏门边。
    刘组长道:看一下秤!毛干部和书记都起了身,书记道:你坐!你坐!莫把你的衣服搞邋遢了。毛干部穿的是西装,脚上又是双皮鞋,书记穿的是家常衣服,脚上是双解放鞋。毛干部于是便坐下。
    刘组长与桂华称了猪出来,杂工关了栏门。刘组长算出猪的价钱,桂华还欠二十二块。桂华说今晚一定搞齐。毛干部道:就这点钱,你要不随便找那个借,清了帐算了。刘组长道:这二十二块归我负责啰。于是众人便往下一家去。
    桂华问道:猪是送到组长屋里还是牵到那里去?书记道:你还帮忙养一天。
    桂华妻在志宏家里与志宏妻闲谈,见那些人出了屋,便回家去。   
    最后一家是二宝,是这边四个组欠得最多的,一分钱都没交。毛干部问刘组长怎么会这样,刘组长说书记知道。
    二宝在屋内瞥见众人来到屋前,便从后门里出去。但刘组长却没有进屋,而是走到屋侧,瞧见了他,喊道:二宝!二宝便回身,从屋侧来到屋前,道:哦!哦!书记来了!书记道:今天专门来看你的。此时众人都站在阶级上,二宝道:都到屋里坐!屋里坐!并不搬凳出来。
    毛干部道:你那点钱,到今朝要交了。二宝道:要交!要交!我凑了点,准备今天晚上或明天早上给组长送去的,你们来的正好。毛干部道:“今天要全部交清呢。二宝道:还这么多没交清!只说我晓得的,我们这边几个组,就有这么多户!也不欠多久,下次来我把欠的全交清,不会耽搁你们,总之我不会最后一个交。毛干部笑道:自己的屁股没揩,还讲别人没揩干净!书记道:这边四个组就只剩你跟大贵,还有喜堂老倌。大贵不在家,我下午找他哥去,他哥早几天已答应了的。喜堂老倌只欠五十,组长已担肩,由他垫,今晚到秘书那里结帐。二宝先前已见他们去过喜堂老倌与桂华家里,于是便交了120元。
    刘组长问二宝是称谷还是称猪。二宝说称猪。二宝在看见书记他们下来收税时,便把猪放跑了,这时说道:猪栏冇拴好,猪早上跑出去了,现在我去寻去。
    书记道:你准备寻多久?二宝道:就来!就来!书记看一下手表,说道:现在是二点二十,到二点五十,你寻得到寻不到都回来,现在只猪冇看见,莫搞得猪跟人都冇看见了。
    二宝只得要他妻子也去寻,又对刘组长道:请你也帮忙跟我寻去。刘组长道:猪晓得要称它,它自己回来了。众人看外面,那猪果然自己回来了。二宝便把猪食桶提在手里,用瓢在猪食桶里弄出响声来,口里那、那、那地唤那猪。那猪便直接到猪栏里去了。
    称了猪,105斤,二宝问价格,书记说二块八。二宝道:现在大猪的价格都是三块多,我这是架子猪,二块八,太亏狠了!书记道:猪价没有超过三块的,我们收的猪要保证能卖出。价格也是统一了的,你一个人也不可能例外。你硬是觉得不合算,就不称猪。我们都不想称谷称猪呢!二宝寻思猪现在卖二块九,自己卖与别人,可多拾元零五角,而自己的又是架子猪,实在不合算,便说称谷。
    谷价也比市场价低一点。二宝自己掌秤,非要把秤杆压得略向下一点儿才肯放手。称了二秤,已称了五蛇皮袋,二宝算算还要称五担谷才能抵够税钱,停了秤不肯称了,犹豫起来。谷在急钱用时已卖掉一部分,本来就欠,若还称去五担,自思会欠得太多,于是又把众人来之前藏好的14英寸黑白电视机搬出来。
    猪和谷都有价格可以参照,这旧电视机却没有固定的价格。二宝原来是498元买的,现在已用了二年多,二宝还要抵400元。书记按去年14英寸电视机抵税款的价格,只肯出200元。二宝磨了一会嘴皮子,又把电视插电打开,收台给四人看。书记看电视的效果还不错,便加到了240元。
    二宝问众人喝茶不,众人都不喝。二宝又掏出烟来装,对书记道:要不就380元?烟首先递给毛干部,毛干部说不吃烟。又递烟给书记。书记正吃着烟,说:在吃呢!在吃呢!没有接烟。接着又递烟给刘组长。刘组长说:不吃,不吃!最后递烟给杂工。杂工见众人都未接,也就未接,说不吃烟。
    书记寻思电视机380元卖不出,一口价240元,决定再不加一分。价格相隔太远,毛干部也不好做中,因而没有谈拢。
    其实二宝也觉得电视机抵240元,自己不是很吃亏,但把电视机抵了,天天晚上没电视看,实在舍不得,于是说还是卖猪,对书记道:桂华的猪大些,我的猪比他的小些,也按这个价,实在不合算。比起卖大猪来,我这架子猪就更不合算了。捉进来时是5.5元一斤,还没三十斤,就花了我160元呢!又磨了好一会,毛干部和书记将猪价加到三块一,总算谈妥了。
    猪钱是326元,此时还欠着十五元。毛干部要二宝去借。二宝自知借不到,要打欠条。书记和刘组长都清楚欠条不能打,最终又称了十五元钱的谷。
    书记要杂工把谷担到组长家里去。二宝要那五个装谷的蛇皮袋,便与杂工将谷倾入箩筐里。书记又要刘组长把猪牵到家里去,要他帮忙养一二天。
    毛干部与书记从二宝家里出来,都看自己的手表。这时已是五点半了,在他家足足耽搁了三个钟头。
二宝的猪次日便卖了,按二块八的价格,卖了294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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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